沈醉:云南起义之后(1)身陷囹圄 (下)

有一次,我在狱中见到了一个刚从台湾派来昆明的特务郑世勋,他告诉我:

毛人凤对我事前不能防阻卢汉起义,事后没能以身殉职,反而参加了起义,非常痛恨。

他说毛人凤曾经向蒋介石夸下海口说:“军统的高级骨干都是忠于领袖的,决不会公开反叛的。”

但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全国20几个省、市解放之后,在大陆的最后一个根据地上,军统局的将级特务、地方负责人公开起义的,居然会是我这个18岁参加军统、戴笠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毛人凤认为,这太给他丢人了,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当蒋介石派陆军副总司令汤尧从台湾飞来昆明,指挥两个中央军攻打昆明时,毛人凤特意委托汤尧,在打下昆明之后,立即用专机将我押送台湾,如果昆明没有攻下,他还准备秘密派特务到昆明来暗杀我。

得悉这个情况后,我心里恐惧不安。最担心的是,居住在香港的老母、妻儿会遭到军统的暗害,因为,我知道军统特务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所以,我很希望能与台湾方面取得联系,求得台湾方面的谅解。由于有了这种想法,我便开始对共产党采取了抵抗行动,拒不接受改造。

当时,监狱制度虽然严格,但对我还是比较优待的。我一个人住一个房间,伙食也比一般犯人好。还让我参加了狱中成立的技术研究室,每天领着几个过去的报务员收听西南方面的各种电台,看是否有潜伏电台。

可是,我不但不帮助辨别,而且当看守人员不在场时,便收听 “美国之音”。一天,我听到美军在朝鲜仁川登陆并接近鸭绿江的消息时,心里非常高兴,忍不住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的犯人,暗示他们不久就会有出头之日了。

我过去在中美合作所时,认识许多美国人,对美国有着一种非常崇拜的心理,总认为美国人一定能打胜,更希望他们打胜。心想,只要美国一出兵,共产党肯定会垮台,蒋介石又会卷土重来的。

在高兴之余,我又有点担心,万一美国人打到云南,共产党会不会像国民党那样,在逃跑之前搞一次大屠杀,把我们都干掉呢?

如果共产党不干掉我,国民党回来之后,毛人凤会不会饶恕我呢?思前想后,内心矛盾重重,不禁感到前途茫然。

为了提防国民党打回来以后,自己无法交代,我一方面将几个大资本家送的钱物,按月分给我的旧部下;另一方面,决心在狱中与共产党对抗到底,决不再干一件对共产党有利的事。

1950年2月20日,人民解放军进入昆明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这个时期,昆明军管会公安部的刘部长经常找我谈话,进行开导、教育。我表面上应付,心里却想:“不放我出去,说什么都是空头支票,再也不上你们的当了。”

一次,刘部长让我在狱中,向几千犯人讲述军统的罪行,我只挑一些众所周知的事讲了讲,有人多次问到戴笠的罪恶,我总是一带而过地说:“戴笠虽是军统的创办人,但他已经死了,不用讲他了。”

实际上,我从心里不愿说戴笠一个 “不” 字。

还有一次,刘部长让我在云南省公安人员会议上,讲一讲特务活动情况和特务行动技术,我很不情愿,但又不能不讲,只好简单地拣些鸡毛蒜皮的东西谈了谈。

最后,还不无讽刺地说:“你们是依靠人民的,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军统特务那一套东西是搞不过你们的。”

一天夜里,刘部长又找我谈话,只派一个小通讯员押送我,从看守所到市公安局有一小段距离,当我被押着走到街口时,突然停电了。我立即想到:这是一个多好的逃跑机会啊!

昆明的地形我很熟悉,而且,这里刚解放,群众觉悟还不高,只要把小通讯员打倒,我就可以逃之夭夭了。

在昆明,我的熟人很多,自己身上又带着五两黄金,只要找个地方躲几天,就可从小路逃往边境,偷越国境,去香港或台湾了。

昆明圆通寺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可是,又转念一想,到香港或台湾后,若得不到军统的谅解,反而怀疑我是被共产党收买后,派出来工作的,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同时,自己既然通电起义了,何必再去冒那么大的风险呢?万一被捉回来,事情就更不好办了。由于这一瞬间的闪念,才没有逃走,没有造成终身大恨,但是,思想上的抵触并没有消除。

当看到同狱的犯人认真接受改造时,我便深有感叹地写道:

对镜无言只自伤,懒从邻院学新装。承恩怕问前朝事,未启朱唇自断肠。

我这是借诗来表示对蒋家王朝的怀念,不愿像别人那样去接受改造,揭发国民党的罪行。

当看到有人向政府交出贪污的财物时,我则认为,他们是在向共产党献媚取宠,又用旧官词的形式写了一首诗:

佳丽三千入六宫,自怜倾国与人同。君王未许承颜色,不惜金钗赠画工。

把监狱比成旧式的宫廷,将犯人比成宫女,借以讽刺挖苦那些向政府交出财物的犯人。并且认为,这种诗即使让人看见,也只会当作是写汉元帝时宫女贿赂画师、向皇帝求宠的故事。

当看到西监一些态度顽固的犯人,戴着手铐脚镣到院子里活动,排着队艰难行走的姿态时,我表示非常同情。为了发泄自己心中的苦闷和怨恨,我这样写道:

环珮声飘逐队来,西宫遥见禁门开。跚跚莲步轻移缓,知是庭前献舞回。

这首诗看起来好像是在描写宫女们佩戴着金玉装饰,去庭前献舞后,排着队莲步轻移,缓缓而来的情况,实际上,却是对戴着手铐脚镣行动艰难的西监犯人寄予深切的同情。

还有一次,当听到一个刚从南京押来的犯人被拉出去处决,我心里非常难过,整夜不能合眼,提笔写道:

孤芳自赏立深宫,来自姑苏倍有情。一夜朔风吹折尽,隔帘愁煞惜花人。

在我的心目中,这些被镇压的人才是英雄好汉,他们像花一样的美好,而现在却似冷酷无情的寒风,把这样好的花都毁坏了。

我讽刺那些认真学习、改造思想的人是:

新诗御制竞相传,日向君王诵百遍。堪笑杜鹃空泣血,衰颜何事博人怜。

我还挖苦那些对我们进行耐心细致思想工作的管理人员是:“东风枉费吹嘘力,不及前朝雨露多。”

不仅如此,我还经常以看相的方式,进行反动宣传活动,暗示别人说:“这是临时的灾难,只要坚持忍受,必有出头之日。” 让他们不要靠拢政府,不要靠拢共产党。

不久,镇反运动开始,监狱里看不到报纸了,外面的情况也不知道了。可是,关于镇反的事倒听了不少。

有些没有撤换的旧看守,常常告诉我说:“今天又枪毙了人。” “报纸上登了,又有一批反革命被镇压。” 我听到这些消息,心里惴惴不安。

有时,我就偷偷地问旧看守:“你们听说共产党准备怎样处置我们吗?” 有的回答说:“不知道。” 有的却答非所问地说:“像你这样的人,让共产党拉出去枪毙了,实在太不光彩。”

有的还莫明其妙地说:“你如果需要刀片、绳子,我可以给你送去。” 我反复琢磨他们话中的意思:

到底是怕我被拉出去公开枪毙不光彩呢,还是让我自杀,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有一次,两个旧看守押着我和另一个因有特务活动嫌疑而被捕的商人,到牢房外的监狱办公室照相。

在走过牢房外那长长的甬道时,我问看守:“给我们照相干什么?” 两个看守互相看了一眼说:“一般地说,第一天照了相,第二天就会被拉出去枪毙。”

“哦!这倒不错。我死了还会有张照片留下来,这倒是值得庆幸的事。” 我故作镇静地说。

没想到,与我同行的那个犯人,听到对话,吓得面无人色。他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为什么要枪毙我?……”

两个看守也不理他,一边一个缠着我说:“现在镇压反革命的运动厉害得很,你可别说出我们过去帮你送过信、买过东西的事,你要是说出来,我们可就没命了。”

听到他们的话,看到他们那副紧张的样子,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们一再暗示我的那些话,无非是想让我自杀,让我早点死,免得揭发他们。

我心里不免有点不痛快,便想拿他们开开玩笑,于是一本正经地说:“那怎么行?你们不是说要对共产党忠诚吗?我也要向你们学习,把过去的事告诉政府。”

这两个看守一听,都吓坏了,小声地央求我说:“你就当没那回事,不就行了吗?” “那怎么行?每件事我都记在日记本上了。” 我继续开着玩笑。

此时,这两个看守和那个犯人都面色苍白,走不动了,一个看守建议,坐下来歇会儿,他要小便去。

谁知,等我照了相回到牢房时,发现我的日记本被人偷走了许多。我分析:这肯定是那个借故小便的看守干的。

实际上,那些事我根本没记在日记本上,更没有揭发他们的意思,只不过开个玩笑罢了。既然要枪毙我了,日记本丢就丢了吧,我也懒得再追问。

当天夜里,我对于第二天要被枪毙的事想了很多。我想,让我自杀,我决不会干的。我倒希望能把我拉出去,公开枪毙。只要我被共产党杀死的消息一登出去,台湾方面一定会谅解我的。

这样的死,既能表现自己所谓的 “军人气节”,又能说明自己对国民党的忠诚,同时,还能起一个反宣传的作用,这就等于是告诫其他特务:共产党对特务是不会留情的。这样,即使我死了,香港的老母妻儿也就不会受到军统的迫害了。

想是这么想,但这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特别是想起妻儿老小无人照顾的情景,心里就感到一阵阵的酸楚。一个人在牢房里踱来踱去,悲愤之极,即提笔作诗,以表自己临死前对老母、妻儿的怀念:

终宵坐立听更残,今日方知一死难。险讯频传心欲裂,危言不信胆能寒。

夜焚积稿诗同劫,晓看遗书血未干。含泪临窗遥拜母,长怜老幼倍难安。

思亲欲哭泪先枯,怒斥苍天有眼无?万念俱灰拼一死,满腔悲愤欲三呼。

红颜未老怜妻寡,白骨抛荒叹我孤。料得人亡情更冷,哀哀八口倩谁扶?

离魂夜夜绕天涯,世事茫茫只自嗟。死若有灵长佑汝,生无一刻不思家。

难分昼夜人如梦,不辨晨昏眼渐花。怕听杜鹃惊坐起,一轮寒月又西斜。

当时,只有二三天的时间,我就写了十首这样的律诗。由此可见,人之将死,真是思绪万千啊!

后来,我才知道,让我们照相,原是为了监狱里存档备案,并不是拿我们去枪毙,完全是一场虚惊。

尽管当时没有枪毙我,但我对共产党的抵触情绪并没有丝毫减少。我想,枪毙我是必然的,无非是个迟早问题。

有一次,刘部长找我谈话,他告诉我说:“现在正在镇反高潮中,过去许多被你关过的人,以及亲人被你杀害的人,天天找到公安部来,要求镇压你,特别是你过去几个学生的家属,经常来找我们。我们想把你转移到重庆去……”

说实话,当时我对刘部长的话,是半信半疑的,他所说的那几个学生我是知道的。

原来,在军统局举办的参谋训练班里,有几个学生毕业后,被军统派到东北的云南部队 (卢汉的部队) 做情报工作。

后来,云南部队在东北打了败仗,这几个学生被共产党俘虏了,进行教育后又放回云南。

这几个人回来后,有人向我汇报说:“他们投靠了共产党。” 还有的说:“这几个人被卢汉收买了,现在派回来,是了解你的情况的。”

听到这些,我非常气愤,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派人,把他们骗到昆明郊外枪毙了。现在,可能是这几个人的家属来找我要人的。

不过,我不相信,共产党真的是因为怕别人找我的麻烦,而把我转移到重庆去。我认为,一定是把我押到重庆以后再处决我。

于是,我在临走之前,将我在狱中写的诗稿卷在一支毛笔杆上,用两缕白棉线缠在上面,交给我的一个亲信,让他替我保管,免得离开昆明时,被监狱没收。

1950年代昆明街景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这是1950年12月底的一个早晨,我刚刚起床,看守就通知我去钉脚镣。我知道是要押我去重庆了。

当时,为了怕昆明的人认出我来,便在我头上罩了一个棉口袋,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我看见几个曾经认识的熟人,想让他们知道我被押走了,但有看守在旁,无法同他们说话。

上飞机后,我见斜对面坐着一个曾经认识的商人,便故意把头靠在机座靠背上,把棉口袋弄歪,露出半边脸来。商人一见是我,吓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不敢说。我想,只要让人知道我离开昆明就行了,自己的这套行装就等于告诉了对方的一切,无须说话。

记得当时我乘坐的那架客机是 “上海号”。飞机起飞了,我的心禁不住一阵酸楚:

两年前,我从这里送走了妻儿老小,她们日日夜夜在盼望我从这里飞到她们身边去。而今,我离开这里却是飞往重庆,何时能再见到亲人!此去重庆,是凶是吉?真是未可预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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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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