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均50万，召唤一辆“空中救护车”有多难？

全国已有600多家医疗机构与30余家通用航空企业达成开展航空医疗救护工作意向，每年开展航空医疗救护飞行近2000小时，救助伤患者2000余人。受访者供图

一个急需转院的重症病人，从西藏的病床转移到成都的病床，需要多长时间？坐救护车会耗费60小时，如果把救护车“搬”到天上，只需半天。

可以说，航空医疗救护正为急危重症患者开辟一条空中生命通道——在飞机或直升机内部加装专用医疗救护设备，由专业医护人员全程随同，对病患提供转运和救治护理服务。

2023年10月18日，海南经纬航空医疗急救服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海南经纬）用航空医疗专机将一名因车祸重伤的患者从西藏阿里地区转运至成都华西医院，这笔高达百万元的包机费用一度备受外界关注。

事实上，近年航空医疗救护需求正逐渐提升。2022年2月，民航局和国家卫健委联合印发的《关于深化航空医疗救护联合试点工作的通知》显示，2019年《航空医疗救护联合试点工作方案》印发以来，全国已有600多家医疗机构与30余家通用航空企业达成开展航空医疗救护工作意向，每年开展航空医疗救护飞行近2000小时，救助伤患者2000余人。

不过，“空中救护”飞入寻常百姓家并不容易。海南经纬首席执行官李贝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国内医疗包机转运平均价格为50万元左右，费用高低受航程长短、病情轻重等因素影响，如遇高原机场、国际航线或有特殊转运需求则报价较高，海南经纬执行的救援服务中，约10%的报价超过百万元。

北京市红十字会急诊抢救中心（以下简称999急救中心）航空医疗救援部主任王蕊发现，在过往千余例固定翼飞机转运的患者中，只有极少数中国籍患者有航空医疗保险，而外籍患者的保险覆盖率则超过60%。“由于缺乏相应的医疗和商业保险，个人家庭自费为主的支付模式限制了航空医疗救护的普及。”

转运患者以心脑血管疾病和意外创伤居多

究竟谁会使用航空医疗救护？

王蕊指出，采用航空医疗救护的患者，第一类是到外地游玩、工作或暂居，突发疾病或意外受伤，需要从下级医院转到上级医院，或回到原籍医院救治；第二类是有重症需要到国外治病，或是在国外治疗没有进展，选择回国落叶归根。

“一到冬天，很多候鸟老人就去了海南、云南短居，突发疾病后，需要返回家接受治疗。每年进藏游玩的高峰期，车祸、高原反应等各种意外情况都会出现，我们的高原救护团队就一直在往下拉人。”李贝补充道。

湾流G550和猎鹰2000LX，这两架由999急救中心引进并自主运营的专业航空医疗救援飞机，被李贝评价为“医疗专机中的劳斯莱斯”。它们抵达过五十余个国家地区以及国内几乎所有的省（直辖市、自治区），也上过世界民用海拔最高机场稻城亚丁机场和号称“世界屋脊的屋脊”阿里昆莎机场，救治转运患者中，最小的婴儿仅出生3天，年龄最大的长者有98岁高龄。

王蕊介绍，999和120共同承担北京市院前急救工作，120满足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紧急救援服务需求，999则承担北京市乃至全国的非紧急救援及专业航空医疗救援转运服务。航空医疗救护主要服务全球有转运需求的急危重症患者，其中以心脑血管疾病和意外创伤居多。

但并非所有急危重症患者都适用空中转运。

2018年11月1日起实施的《航空医疗救护飞行服务规范》（MHT1065-2018）规定，可能造成安全隐患的病患（如临终状态、处于传染病的传染期、有攻击行为或者不可控行为）和患有不适宜上机疾病的病患，应禁止上机。但若病患或家属法定监护人坚持上机，通用航空运营企业可酌情允许上机，并告知可能出现的风险、签订免责协议。

2023年2月，阿秋（化名）和男友在泰国苏梅岛旅行途中遭遇车祸，男友颈部骨折导致脊髓休克、半身失去知觉。苏梅岛医疗条件有限，阿秋在第一时间试图通过飞机转运带男友回国治疗，但并未得到医生的允许。

阿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无论是乘坐医疗包机或民航班机，都需要医生签字同意才能上机，由于当时男友情况不宜上机，只能等情况稳定下来再离开。

启动流程复杂：通常要花3-4小时

“召唤”到一架医疗专机并完成救援任务，无论站在患者还是救援机构的角度看，都是一个复杂的流程。

长途医疗转运包括固定翼飞机、直升机、民航担架、高铁商务舱、救护车等多种形式。李贝表示，直升机受到400km的航程限制，超过该飞行距离宜采用固定翼飞机。

航空医疗救护是一项跨行业、多单位参与的行为。患者首先需要明确向谁申请航空救援。李贝表示，在未购买相关保险的情况下，患者家属可以直接向海南经纬、999急救中心等救援机构提出诉求，但如果有保险在身，则需要先联系保险公司，再由保险公司对接合作的救援机构申请服务，后续救援费用才可能实现理赔。

在部分航空医疗救援试点城市，120急救中心也承接航空转运需求。比如，陕西省卫健委正在试点由市级120急救中心负责航空医疗救护的指挥调度工作；武汉市急救中心在接到直升机救援报警后，会立即将信息转发给武汉亚心总医院空中救援指挥中心。

救援机构在接收救援诉求后，需要快速开展前期评估工作，判断患者的身体状况、患者所在地和目的地之间距离、当地的天气和起降条件等，向空管部门申请空域和航线，提前与目的地机场沟通、协调被救援人员及医护的进出机场的安排；执行国际任务时，还需协调海关、边防、检验、检疫等相关部门。

相比重症患者的航空救援，轻症、病情稳定的患者更适合民航担架的方式。不同于医疗专机，目前绝大多数航司要求在起飞前72小时提交民航担架申请，价格也相对低廉，转运所需时长又远低于救护车，民航担架的转运方式是海南经纬执行的高原撤离案件和全球医疗救援案件的主力。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目前国内航空救援从接收救援诉求到专机起飞，航空医疗救护的启动过程通常要花费3-4小时。这个数据远远落后于已经建立完善航空医疗救援网络的欧美等国家。

999急救中心研究人员曾在一篇名为《航空医疗救护服务标准体系的构建》的文章中指出，美国的航空医疗救援覆盖了全美60%的洲际公路网络，能够为其境内84.5%的人口提供20分钟抵达现场的服务保障；德国直升机接警后2分钟即可起飞，开展院前空中急救，实现98%国土面积15分钟反应覆盖服务。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与欧美国家相比，我国航空医疗救护行业起步较晚，医疗服务方面的规范性文件仍有空白。

王蕊表示，目前没有规定只有专业医疗飞机才能参与救援，部分用于医疗救援的公务机医疗设备配置不齐，就像私家车拉危重的病人一样，对于航空救援飞行器的医疗配置、航空医疗救护人员的医疗资质等有必要出台相关标准体系进行规范指导。

“价格评估出来，劝退至少30%的客户”

前期评估环节，救援机构在给出转运方案的同时，也会附上相应的价格。男友受伤后，阿秋联系了国际SOS救援中心和999急救中心，得到的医疗包机费用报价分别是40-50万和92万。出于经济负担等多重因素考虑，阿秋和男友最终选择等伤情稳定后，乘坐民航公务舱回国。

南方周末记者从多家救援机构了解到，航空医疗救护通常以飞行小时为计价单位，总体价格区间约在每小时5万-10万元，涵盖了医疗评估费用、重症医疗团队费、ICU设备费、急救药品费、机场起降费、停场费、燃油费、机场各项服务费、机场内外救护车转运费等。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999急救中心以往的救援案例中，最便宜的航空转运费用约为10万元，采用直升机进行短途转运。

需要提醒的是，收费时限是按全程往返飞行时间计算：飞机从所在地飞到患者所在地，再飞到患者目的地，最后回到备降机场，“这一圈的费用都要算在这个行程上”。

专机价格评估出来，至少30%的客户会被“劝退”。“（海南经纬）最贵的一趟医疗包机，从南美洲回国花了300多万，但其实75%的客户费用都在50万左右。航空救援有一定的支付门槛，但跟生命比起来，不是一个无法企及的数字。”李贝说。

据《中国民航报》报道，由于航空医疗救援成本较高，国外普遍的做法是政府向通航运营企业购买服务，或购买保底飞行小时数。我国在2012年出台了《通用航空发展专项资金管理暂行办法》，对航空应急救援的成本进行补贴，但通航企业执行应急救援任务每小时补贴仅为600元。

也有地区探索免费航空医疗救护服务。陕西秦汉通用航空有限公司副总经理郑艳峰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陕西省榆林市神木市医院常态化备勤一架直升机，在政府扶持下搭建神木市航空医疗救护体系，为神木市人民提供免费航空医疗救护服务。

不过，神木模式在国内仍属个例。郑艳峰认为，航空医疗救护在全国范围内的普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也正在积极探索让政府主导、大型央国企和社会爱心企业和人士共同参与，形成以政府补助、公益基金和保险支付为主，个人支付为辅的模式，以覆盖航空医疗救护成本，保障航空医疗救护健康长久发展”。

2020年8月26日，河北张家口，在北医三院崇礼院区停机坪上,航空紧急医疗救援直升机、救援人员进行急救演练。视觉中国 | 图

首个空中救援保险“卖不出去”

“空中ICU”要向普通人敞开大门，离不开医疗保险的推广。但999急救中心和海南经纬的经验表明，目前国内医疗专机服务仍以个人自费为主。

2015年，北京市红十字会与中国人寿保险公司合作，推出国内首个空中救援保险。说起它的现状，王蕊无奈表示，该保险合作项目已经中止，“老百姓对航空保险的认知度低，缺乏风险管理的意识，保险卖不出去，当时对接的合作人员都找不到了”。

2016年，中国人民财产保险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国人保）携手上海金汇通用航空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金汇通航）推出直升机救援保险，针对6大类34种险情请求直升机救援而发生的费用进行补偿。2020年，金汇通航因经营不善、疑似恶意欠薪饱受争议。南方周末记者从中国人保获悉，直升机救援保险已停止售卖，且无类似产品在售。

南方周末记者咨询四家国内保险公司，发现目前并无专门的航空救援类保险，航空医疗救护享受保险支付的唯一途径是购买境内（外）旅行意外险。

多数保险公司的旅行意外险中包含紧急医疗运送和送返的保险责任，条款显示为“若以空运为转运方式，一般使用正常航班。若救援机构认为必要并经保险人认可，可以包机或者使用医疗救护专用机运送被保险人”。如在旅行期间，遭受意外事故导致严重受伤或罹患突发性重病，符合理赔条件，将由保险公司支付保险金额范围内的救援费用。

不过，理赔标准中，对于突发性重病的限定较为严格，如华泰财险的责任免除条款中规定，“突发性重病指被保险人在保险期间内，在旅行时首次罹患的突发性疾病或出现的症状……不包括本附加条款生效前罹患的任何疾病或出现的任何症状及任何慢性疾病”。

平安保险顾问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对于突发性重病，保险公司会综合医院就诊报告、体检报告判断被保险人罹患的是否为既往疾病或并发症，如心脏病、高血压引起的并发症、后遗症，都不在理赔范围内。

王蕊建议，一方面，可以从国家层面推出更多专项补贴，降低航空救援成本，比如减免急救飞行任务的机场通道费、起降费等；另一方面，有必要积极开发更多航空医疗保险，同时提升公众认知。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不能只看到航空医疗救援的高端，就把它误会成是富人的专属服务，而是要理解和形成风险抵御的机制，像购买医疗补充险一样，花小部分的钱解决重疾治疗的支付问题，只有在社会层面形成共识，才能让真正有需要的人都能获得航空救援服务。”李贝说。

南方周末记者黄思琪 林方舟 南方周末实习生 习丽杰

责编 曹海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