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被非自然死亡了?在那个充满希望的春天,东北却坍塌了

一下雪,东北火了。


哈尔滨冰雪大世界应网友要求,准备建一座临冬城。



《哈利·波特》迷,怎么能少了一张在哈尔滨火车站前的霍格沃茨毕业照?



再打卡一下索菲亚大教堂,感受着“东方巴黎”“世界六大音乐之都”过去的荣光。



东北这把火,早在银幕上就烧起来了。


已经上的《无价之宝》,入围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的《老枪》,平遥电影节口碑爆棚的《逍遥·游》,全都是东北故事。


去年《平原上的摩西》,今年《漫长的季节》,都为我们讲述苍茫大地上的生生死死。


难怪现在流行一个说法:


“东北文艺复兴”。


然而仔细辨认。


复兴的文艺作品,是一阵升腾的烟尘。

它来自于一场持久的坍塌。


01


坍塌,便是东北文艺复兴的母体。


早在《榴莲飘飘》《姨妈的后现代生活》《耳朵大有福》《钢的琴》中,我们见到过。



而透视得最深的,是一部纪录片。


1999年,王兵一个人扛着摄影机,与即将见证大厦崩塌的工人们一起吃饭、生活,拍出了全长超过9小时的《铁西区》。


这是第一部不加修饰,客观反映东北下岗潮的纪录片。



它是戛纳主竞赛的角逐者,是法国、葡萄牙、日本等各大电影节的最佳纪录片,是英国电影协会评选的“影史最伟大50部纪录片”的入选者。


当年《纽约时报》评价:《铁西区》以一种惊人的直观方式,记录了中国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苦痛转变。


然而中国的观众对这片却非常冷淡。


长达9个小时,多少人真的看完了?


下岗潮,又关我什么事呢?


要知道在千禧年临近,年轻人像朴树《New boy》中唱的一样憧憬未来,看《泰坦尼克号》这样的大片,热播的是《还珠格格》:“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间繁华”。


热烈而奔放。


自信而乐观。


是那个时候的主旋律。


二十年前体制转轨的阵痛在人的身上真实发生着,却直到今天才逐渐被大众感知。



在《漫长的季节》里,美素因为工伤提前下岗,心脏装了支架,厂里还一直没给报销医药费。


她愤怒地质问:


还给不给报了?


这还是不是桦钢医院了?



她忿忿不平的是,自己为厂子奉献了青春,辛勤劳作20年,却换来这样像报废品一样被抛弃的结局。


关键是。


她心中的信仰被打碎了:


那个无产阶级工人的伊甸园,那个生老病死全都能一手包办的单位,今天怎么说没就没。


过去的桦钢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的未来究竟会去往何方?


这样的“坍塌感”,早就被《铁西区》记录下来。


工伤不是意外,是常态。


买断的不是工龄,是一个工人耗材般的一生。



《漫长的季节》里王响就出生在桦钢,因为他爸就负责挖桦钢的第一抔土,但在《铁西区》沈阳锻造厂,有个大哥没那么幸运。


他的童年是十年动荡,领了毕业证,但啥也没学会。


然后就是下乡,进厂,一干三十年。



谁知,这时同事走过来跟他说:


离停工还有两天。


他愣了一会儿。


没哭,没闹,吸了一大口烟,最后只憋出一句:


这说黄也快,操他妈的。



王兵说,《铁西区》要拍的是:


我们想创造一个世界,但最终这个世界崩溃了。


在改革的春天里,东北从共和国的长子,变成了跟不上队伍的弃儿。


一切向钱看是王道的时代。


东北,被非自然死亡了。


但东北人没有因此成为愤怒的鬼魂,因为直抒胸臆的“操他妈的”最终只能私下里说,到了舞台上就变成“咱们工人要替国家想”。


很长一段时间里,东北是沉默的。


光是活下去,许多人就已经用光了力气。东北人在承受了突如其来的价值崩塌后,无法在主流语境中被客观、完整、鲜活地认知。


甚至他们的苦难,他们的彷徨,还有对生存的无望,都在与生俱来且必须如此的幽默感中,被理所当然地消解了。



东北是一个大观园。


它在等待它自己的曹雪芹,用时间消化了这份痛苦,写出满纸的荒唐言。


02


“你知道吗?人脱了衣服,就跟动物没有任何差别。”


这句台词来自《漫长的季节》里准备侵犯沈墨的港商,而这也是让沈墨人性崩塌的多米诺骨牌。



今天东北在国产银幕上已经成为一个独特的地标。


如果说上海是小资,重庆是市井。


那么我们今天也习惯于:


东北凶猛。


为什么国产犯罪,总是偏爱东北?


最浅层的原因,是肃杀的天气、破败的景观,让一切犯罪故事都有了成立的理由,也带来了影像的张力。



但更深层的内核是。


当社会对个体的美好允诺消失,而个体的价值感随之崩溃,那些看似不合理的人性崩塌,就有了无条件成立的理由。


就像一个70后的沈阳工人所总结:

在这个社会里,最强势的是国家机器。国家机器对个体的人的态度,决定了这些人对他人的态度。


每个人要保护自己,要让自己变得很强大,如果不能足够强大,也要像一只好斗的猫,尾巴要很粗壮,毛要奓起来,让别人看着害怕。这样在被别人识破之前,才有机会逃掉。

《张医生与王医生》


东北犯罪故事的精彩在于:


那不是人性的计算,而是困兽的搏斗。


《白日焰火》。


廖凡演的落魄警察张自力,升迁无望,中年离婚,在目睹同僚办案时被潦草射杀后,他不得不退役成了工厂的保安。


这个未老先衰的社会,吸光了所有人的活力。



所以,当张自力遇上跟分尸案有关的桂纶镁的时候。


他就已经放弃了要当一个人。


就像他在摩天轮上的那次性爱:


毫无情欲的欢愉,只有野兽的愤恨。



他知道,只有当他破了案,升了职,才能在生存资源极度稀缺的城市里,攫取一点点的利益,站稳一点点的脚跟。


所以,他一点点地靠近,诱骗,最后设计了这个美丽又危险,注定不属于东北的异乡女人。


抹掉人性,埋葬不属于此处的美丽,是张自力对体制的献祭品。


结尾,那段伴着意气风发的《向往》,却像喝醉了酒、行尸走肉的尬舞,是张自力剩余人生的比喻:


他貌似活下去了。


但。


他其实已经死过一回了。



《无证之罪》。


这部剧最成功的改编,是将原著小说的南方,搬到了冰天雪地,日渐破落的哈尔滨。


秦昊演了一个差不多处境的警察,中年,离异,事业基本就固定在这疙瘩了。



但剧中“变异”的是另一个角色。


所有人都忘不了他:


△ 这个镜头别具意味,背后是辉煌的历史,而当下的现实却又已经狰狞不堪


李丰田之所以别具一格。


在于他让你恨得牙痒痒?


不。


野兽不会激发价值判断,只会让你落荒而逃。


李丰田,其实跟《白日焰火》的廖凡一样,都是已经死过一回,无法回头的困兽。


对野兽来说,杀人越货是家常便饭。


因为人的身体,不过是一块含在了嘴里,又不想吞掉的烂肉。



宁理说演这个角色的时候,他参考的不是哪个影史经典反派,而是《动物世界》。


但野兽,并不是与生俱来的。


比如这个初看不懂,再看极恐的细节:


李丰田得知警察有了他的指纹,居然躲到角落里,把手指伸到浓酸里,为的仅仅是销毁指纹。



但如果你还记得。


李丰田选择当一头野兽,而不是一个人,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


他还想保留一点人性。


他有过相好,对方怀了他的儿子,后来跟人跑了。


但李丰田一直记着。


直到有一天,他得知母子俩在警察调查下双双身亡。


那一刻,他才决定将这廉价的下半生,都让给野兽般的复仇。


你说。


这是进化,还是退化?


在东北这片光怪陆离的土地上。


没人能说得清。


所以你发现了:


从《白日焰火》到《无证之罪》,从《平原上的摩西》到《漫长的季节》。


它们的色调,或阴冷,或明媚,或现代,或复古。


但共同的特征是:


案件的迷局,没那么重要。


命运的迷局,才是创作者真正想说给观众的悄悄话。


何为命运?


或许,是辛爽所说:无法预测的悬疑。

有时我们没法预测命运,即使预测到了可能也没有办法抵抗。因为命运才是最大的悬疑。


或许,也如王兵所说:是被迫屈服的无奈。

西方人觉得个人就是一个动物,从小到老再到死掉,都要经历一个自然的过程。在中国,命运也有这个意思。我理解的,中国人的命运是人们对强权、更强大势力的一种屈服。


03


东北,从来不是一个地区,而是一个隐喻。


既然是隐喻,要准确传递给大众,就注定会有时间的误差。


当改革的高歌挺进三十年,我们褪去了一往无前的狂热,东北所隐喻的:那些跟不上时代的失败者,还有他们被人为尘封的集体记忆,被强行抹平的心理创伤,才终于有机会崭露头角。


于是,在主流话语的松绑中。


我们猛然发现:


东北文艺复兴了,创作者苏醒了。


但其实。


东北文艺的被看见,仅仅是因为,我们现在才读懂了东北曾经的不被看见。


社会学家项飙说:

今天东北的下岗工人,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面成为中国社会的一个“忧郁的幽灵”。


它不是 “怒鬼”,因为它已经被消化了。但是它忧郁,因为它的非正常死亡没有一个“说法”。
今天谁在讨论二十年前的下岗?不是下岗工人自己,而是在这二十年里发展得不错的中产。


就像“打工人”这几年成为网络痛点和热词。


但打工仔、打工妹、农民工,不是今天才有的现象,今天自称“打工人”的也不是他们。


恰恰又是在写字楼上班的白领和准中产。


他们能够掌握话语权,制造流量。


而“打工人”这一自嘲,恰恰代表着无法认同“打工人”:


我受过高等教育,做着体面的文职工作,为什么没有迎来阶级跃迁,反而还活成了当年我瞧不上的农民工的样子?


如果说下岗是“向下”。


那么在向上的年代,大家看的是创业,是买房,是等房子升值……


我们无法看见那些向下的人,因为我们一度认为自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所以,说回“东北文艺复兴”。


2015年,双雪涛的小说在《收获》杂志上发表,一炮而红,随后的几年,国产罪案片开始发轫,东北文学成了影视改编的香饽饽。


同一年,我们的经济增长,不再保持两位数的惊人高速,我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微薄的工资增长,永远跑不赢房价的疯涨,欲望的通涨。


也是这一年,新生儿人口首次下跌,正式步入老龄化社会。


回头看,今天的年轻人,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


嘲笑东北,理解东北,成为东北。


这句话有无数种品读。


但最直指人心的,恐怕还是这一条:



鹤岗买房,前两年上了热搜。


便宜到惊掉下巴的东北早市,今年成了短视频的热门。


年轻人爱上的,不只是东北的文艺。


还有降级有理,躺平无罪的生活方式。


东北的故事,不仅提醒着我们无法修正的过去。


还寄托着我们难以言喻的当下,和丢失想象的未来。


就像《漫长的季节》结尾,当王响查出真相,补偿儿子的愿望彻底落空,他丢掉的人生,终究回到无人负责的原点。


他的一切问题其实已经解决了。


所以辛爽才说,《再回首》这首歌不是给王响的,而是给不肯接受这个漫长的秋天,注定只是一场难舍旧梦的观众。



历史上真正的文艺复兴,盘活的是经典,解放的是人性,照亮的是未来。


然而真正的东北文艺复兴,距离我们还很遥远。


不是东北人不会讲故事,也不是东北发生的故事还不够魔幻。


而是读完了故事,抚慰了当下。


我们却比从前更忧伤。


因为我们始终无从得知:


当下,该如何记录。


未来,又该何去何从。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编辑助理:老板娘没有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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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8

标签:自力   东北人   丰田   文艺复兴   野兽   工人   漫长   人性   季节   春天   命运   非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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