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志平：白果园街巷

骆志平

白果园片区在老长沙地名志中，占据了好几个老街巷。黄兴路、解放路、蔡锷路、人民路四面相拥，四面高楼和日夜不停的车流人流，有如护城的铠甲，将横七竖八的街巷裹成了“中军帐”，青石板、民国墙、老弄巷，心手相牵，每一样都是老长沙摸过的面孔。

趁着晚霞未打烊，我和几个朋友，来到了这里。俏皮的弄堂风，蹦蹦跶跶，一会从左边跑过来缠缠脚，一会蹿到前面，扯着我们衣袂往前走，仿佛告诉我们，那边的弄巷更好看。这份清悠和曼妙，分散在老旧的青石巷，显得年轻又古老。

多年前，我来过程潜公馆，专家动过手脚的地方固然保存完整，但岁月的烟火，还是将我带到了31号公馆，自在不拘的小院，文人气韵，幽静雅致，拉高的门庭和窗脸，将园林的意境，海派的心思，还有老式家居的祖韵，锁在了民国风檐下，拉得近古人，又放得开手脚。

以白果树引路言欢，这里的古人有讲究，苏洵从苏家巷起轿去坡子街，最多不过15分钟，长沙主簿不算大官，且苏翁非进士及第，乃布衣书生。但苏洵的才情，留在了唐宋八大家名号中。白果园街区如果有意寻宗问祖，肯定忘不了这位老先生。

不少人围在古排水沟遗址指指点点，这些地下纵横的记忆，依古法而来，脉络清晣，通肠荡气的尺度，可作防空洞，有些导水引流的法子，至今还沿用。石栏隔板上的排水走势线，曲折迂回，就像老旧的皱纹，盘入了老长沙内心的深处，稍作延伸，便可揉进化龙池熔铁灭孽龙的故事里。

从民国小院中绕过来，白果园巷气宇不凡，搁在《湘江评论》思潮上，用油墨推印的历史依旧轩昂，虽创刊问世的时间很短，但和当时北大陈独秀、李大钊、鲁迅、蔡元培、钱玄同等一帮人，掀起的新文化运动，遥为呼应。《新青年》的辞藻随便怎么翻，都激情未减，引领风骚。一代伟人，奋揖扬戈，能在此留下几个足窝，点亮的远不止白果园巷的那几盏小灯火。

至于长沙和平解放的那些人和事，程潜和陈明仁两位醴陵出身的民国大将，儒学盈身，自然识大体，能以国事为重，审时度势，体现了湘人报国的情怀，值得后人记惦。

从白果园落笔，如果深研细摩，可以牵出老长沙太多的往事，然而，有些裹足前行的私语，不适合捻出来，晾晒在古旧的街巷里。

毕竟，梳着溜亮大背头的民国公子和穿着俏丽旗袍的名媛，曾是这里推窗可见的体面，有的还眉来眼去，让不少分神的汉子，踩歪了脚底的青石板，古人的书本，偶尔带点“小桃红”，会心一笑处，老旧的烟火就蹿到了皱纹里。

有好事者，在古巷的墙体上，挂了不少花花绿绿的图片，都是老街四周的风物，可惜放错了地方。这里年岁久远，素面禅风，何须“花哨”写高奢，经此涂抹，老街亦无语。几个打卡的年轻人，举起镜头，顺着墙垣一猫耳，立马就站了起来，看看这些“小花哨”，摆摆脑壳就走了，后生懂古人，存敬畏，知美感，幸莫大焉！

新潮和时尚是古街老巷不老的心思，不是有了皱纹，就不再浪漫，这是民国撇下的话语。和民国的情怀一样，玩得有学问，见精神，才是这里不老的秘笈。不然，咖啡、花艺、烘焙、手作，怎么可能全都跑进这片巷子里，凌霄花挂在檐墙上，从张家跑到李家，被王家看到了，又牵着连到了檐背的风墙上，老长沙的温暖就这样串起了门。

只是这里的街巷确实有点多，丰盈西里、苏家巷、观音井巷、白果园巷、登隆街、里仁巷，还有体量更大的东茅街，如果不仔细辨门楣，就像走进了八卦阵，若是拿着一份老长沙地图，寻幽探古，不知还要拉扯出多少牵肠挂肚的往事。

苏洵住过的巷子，人老心不老，韩流漂满了街，各类小门店，风情别致，落地轩窗拉着几个小绿植，格外会扬情，让人一靠近，就有拍照的冲动，并且每张出片都精彩，来往游人都爱美，拍了又拍，摆出的姿势有点民国风，却没有民国味，弄得街上人挤人，有的还自觉排起了队。

老粮食厅的红墙未褪尽心火，不老也不旧，看样子，房子似乎还空着，不然，前面不会长出那么多杂草，老旧的院子不喜欢挣小钱，这个可理解，但挽起袖子干点活，应该更充实。倒是对面禅风隐逸的“亦间 6500”美得巧拙，纯网上订房，门脸自刷，无人惊扰，来去自由，私密小众的空间更有趣，只见轻奢光影，未见月光来叩门。

还有那个叫“唐姑娘”的很聪明，一会吆喝着“唐姑娘好好吃饭”，一会说“唐姑娘不姓唐”，不远处还开了一家“唐姑娘的烟囱”，冒着一点小白烟，那架势，好像他老爸就是这条街上的财主。听说还是一个“龙”姓小伙开的店。

人一旦被逗乐了，就有了消费的冲动，在“”唐姑娘店”，我小尝了几口，想法很多，意境不少，有一种小孩子过家家的喜悦。这种调性、风情，惹得老街心痒痒，何况打点很准，文创的心思，顶到了屋脊，也挂到了檐尾灯笼上。

有人说，白果园街区“大隐隐于市”，堪称宝藏老街，这是一种说法，并无不妥。但我认为，老长沙的城防图上，这样的记忆特别多，老九门守得住千年风月，凭的就是市井烟火吵翻天。直到现在，长沙人想吃一点老口味，还得去坡子街，或是文和友留存的记忆里。

谭延闿在民国以“客气”出名，然而，调高了湘菜的口感，没有祖庵菜，就找不到湘菜的“官府情”，风情独特的老长沙，人物齐整，几栋高楼大厦，围着一窝老街巷，遮挡不了岁月的纯情和厚远，倒像一本现代的精装书，夹上了几张老黄页。

时间有点紧，我没能走进里仁巷，但牌楼上的楹联“择居仁里和为善，善与人同德有邻”，结仗工稳，好似出自《论语》:里仁为美，择不处仁。老巷有贤儒，其厚重不输苏家巷。

还有，登隆街（又名灯笼街）已不糊灯笼，老公馆也没有了故人影，但这里烟火气息并未减，脚步稍一急，就有可能踏进繁华四溢的都市中。当然，也有无数红尘客，被人流一挤，才跄入老巷里，但来了就不想走，还得东瞧瞧，西瞅瞅，直到走出一身汗，才发现原来是拐进了老长沙的深处。

现在，来长沙打卡的人很多，但不少人行色匆匆，或被灯火阑珊的江景所吸引，看一眼长沙的热闹，就走了。有的冲着几样长沙的“口感”，吃饱喝足便打道回府。前段时间，还传出了岳麓山上看日出的神话，这样稀里古怪的事，长沙人听了大跌眼镜，外地人说起来，就是网红长沙的魅力。

其实，长沙的温情，大多还在心悠意远的往事中，老九门为何敢以九字打头、冲撞朝廷？潮宗街码头的老城墙为何搁浅在江滩沙砾里？汉长沙国王陵为何一路蜿蜒，将西岸的山峦，讲述成了北津城的传说？还有，康熙年间《长沙地名赋》中，留存的那些故事，至今，仍枕星河入梦，晃晃悠悠，难掩湘水情。

前些日子，若不是朋友有约，偶遇于此，我还没有想过白果园连片的心思如此美，今天，我邀朋友来做客，又差点敲错了门铛，幸亏，有人比我更识路，拨开黄兴路人流，我们带到了白果园公馆，然后，走进这片慢悠悠的青石街巷，才捡拾了这么一段岁月清安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