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墙根下当代生活观察

二号线永宁门下来， D2东北口出站，往北走一百二十八步，立即被西安当代生活包裹，吞没。

先是游客，比较好辨认。

要么穿着汉服，不合身，大半是在西大街租的，图便宜，主打一个颜色艳丽，红艳艳，粉扑扑。但重在体验，一种唐朝当代生活，随走随停，研究怎么出片，在广仁寺外能拍三百多张照片。要么就沿着城墙根走，忽然把整个人楔进城墙某个缝缝里，脸朝北，只伸出脑袋，左右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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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本地人。

城墙根下的好天气，明亮，恬静。每一帧都像一柄大锤，猛烈锤打舒适区。树冠，微风，肩头的阳光，很适合当场卧倒在城墙下。小刘，22岁，本地人，目前无业，给朋友分享心得，你想想看，城墙么，citywall，谜底写在谜面上。我们的city可以不要walk，但我们的city不能没有卧。理论上讲，你可以随便卧倒在城墙根下任何一个地方。反正咖啡馆现在特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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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小刘立即卧倒在咖啡店门口的户外椅上，开始刷短视频。刷到个跳舞女主播，翻看视频下方评论，发现有人问，娶她要注意什么。小刘给人回复，别打听，我问过了，然后她问我是什么颜色的蛤蟆。

长乐门外环城公园入口的小广场上，常年驻扎中老年热舞团体，服装都是统一配置，玩命蹬苍茫大地，大妈带大爷，旋转，跳跃，高抬腿，活力无限，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小刘表示，广场舞烦人得很。继续埋头看女主播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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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感到生活无趣，请来城墙根下，直面当代生活，迷人，复杂，既包含流行，也包含土锤，相辅相成，相互成就，相互作用，像迎面袭来无处躲闪的流星锤。如果你是个刺头，那就来城墙根下，因为当代生活迟早能把每个刺头都撂展。

王师35岁，个头挺高，白净，方块脸，发际线高，八百度近视，愁眉苦脸。家住城南，在高新一家外包公司搞软件开发。有段时间，基本是白天，频繁出没于城墙下，一问原因，果然没工作了，行业不景气，外包公司裁员。没跟媳妇讲，每天照常出门，假装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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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一屁股坐在顺城巷一家咖啡馆门口，直视城墙，但眼神散焦，显然在对自己做一次回顾。毕业的时候，校长在台上做毕业寄语演讲，秃头，矮胖，不合身的西装，语调富有激情，朗诵腔发声技巧，谆谆教导，大家以后，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今天，你以母校为荣，明天，母校以你自豪！活了这些年，仔细体味，发现自己对社会最大的作用就是对社会没副作用。

努力工作，没想到35岁最大的收获是失业，他妈的。内心一声巨响，愤怒，不理解，焦虑，苦闷，像一头被困在城市里失去了磨盘的驴。忽然无所适从，于是开始每天都沿城墙根步行一圈，等同于围着磨盘转一圈，转完整个人开始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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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他怎么做到的，他推了推眼镜，说，装的。当代生活就这样，没有真理，只有真实。月底王师没来，可能是找到了新工作，可能换个地方假装上班，也有可能是跟媳妇招了，被勒令留在家里打扫卫生。

还有小赵，小刘的同学，刚毕业，准备留在西安找工作。很快被生活迎头痛击。怎么讲呢，众所周知，目前找工作比较困难，实际上找起来一点也不容易。100个岗位，85个是销售。剩下15个也没憋好屁。打开小红书，开始怒骂，“家人们，西安找工作避大雷……”骂完，意犹未尽，找个卖刮刮乐的彩票摊，20元给自己买一个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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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直觉抽取一张，开始刮奖，沉浸，专注，屏气凝神，手指发力，不跟任何人讲话，心中默念「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八字真言，最具幸福感时间，当代生活离了刮刮乐真的不行。一分钟后，梦想终于破灭，其实早在35秒处就已经开始破灭。还能怎么办，能怎么办，只好先卧在城墙根下晒太阳发瓷。

多数时候沉默，看城墙根下人来人往。路过好几个人，看样子是游客，脸上是比自己还年轻的年轻。正叽叽喳喳讨论，仔细一听，是在复盘一大早逛小南门早市得与失，了不得，当代生活烟火气太浓密，差点被人潮淹没。完了又讨论下一站要去兵马俑，看一看嬴政哥哥的手办。“等毕业了找工作就没这个心情了”，小赵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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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刘依旧盯着手机，偶尔抬头，琢磨要不要自己也开个店。时代不一样了，在以前，一个二十几岁没有工作的年轻人，多半会把自己想象成作家。现在不一样，一个二十几岁没有工作的年轻人，多半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主理人。

「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倒霉的？」小赵仰卧盯着城墙，此时圣地亚哥附体，心情晦暗。但没想明白，也许是一直都倒霉。晒了半晌太阳才缓过劲来，又想，下辈子不当人了，干脆当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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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只猫，一只玳瑁猫，一只奶牛猫，常年在下马陵一带蹲点。活的纯粹，简单，就是为了吃饭，谁老远喊一声咪咪，它俩都立即出现，没皮没脸，围上来就要吃的，也不吭声，就盯着人看，吃不饱不让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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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北北，时常出没环城公园，就在文昌门那一段锻炼。一个小时不带歇，体力惊人。给人一种「人家退休，有钱拿，还身体素质比年轻人好」的生命厚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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锻炼完，就沿城墙根散步。开始跟人闲聊，聊开了，就讲自己的困惑，一个北北，光头，很亮，前两天才在小南门露天理发师那刮的，五块钱，表示自己有点搞不懂，早市有啥好看的么，自己去买几根葱，被二十八个手持照相机的年轻人拍过。想不通啊，外牛肉饼有啥吃的，队排嘀喔长，吃咧得是能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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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话题转到年轻人身上，他先是讲述这座旧城，接着讲述自己的经历，年轻时吃过多少苦，受多少罪。但生活充满希望，每个人都充满干劲。最后谈现在的年轻人，咋回四嘛，看着没精神，动不动就不上班了，一点都不稳定。光头北北评价。

老张，毛七十岁，头发花白，身形瘦削，城墙根下卖棉花糖的，古法制作，做棉花糖的机器按时间算，该是个00后。听完点头，说对捉哩。现在这娃们家，小钱看不上，大钱挣不来。捡到碗里就是菜么，你包看咱这是卖棉花糖，啊哒人多咱就朝啊哒去，弄滴好咧，一天也落不少钱。不上班，吃啥喝啥么？

小刘小赵们不以为然，钱的事情还不简单吗，只要我想，我随时都可以想。马特·海格说得对，也许工作比无所事事对世界的危害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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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里墙外，一墙之隔。城墙里，小刘们22，年轻，但早就老了，告别苦闷的学生时代，迎来苦闷的青年。王师以为自己不苦闷，但苦闷也许会迟到，但从来不缺席。城墙外，北北们老了，但依旧年轻，轻快，在希望的野地上撒着欢。

小东门附近有个卖破烂的市场，沿路摆成两行。不是天天摆摊，偶尔撞见几次。不是贾平凹写的鬼市，是真的卖破烂，破鞋破衣服破玩具家里的破旧挂件，看着像是刚从垃圾桶里掏出来的，每个摊主都长着一副被生活痛打的脸，身上穿的，也是捡来的衣服，像是一场行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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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前半年，特种兵游西安，外地来客，年轻人为主，来了就猛烈吸食碳水，48小时。特点是爱拍视频，时长45秒，了不得，更符合西安人体质的当代版《报菜名》：胡辣汤，吃了！绿豆糕，吃了！三秦套餐，吃了！牛肉饼，吃了！泡馍，吃了！韭菜盒子，吃了！油泼面，吃了！比昂比昂面，吃了！小镜糕，吃了！裤带面，吃了！炒麻食，吃了！蘸水面，吃了……看到最后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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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年冷淡，特种兵式游西安没人提了，但余烬还在，一只流浪野猴扛起了特种兵游西安大旗。但没几天就跑了。话题又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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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很正常，当代生活的一个特征就是讲效率，都是一阵风。现在还给店门口立”想你的风还是吹到了顺城巷（仅举例）“牌子的，肯定是土锤无疑了。同理还有立”我们如此热爱顺城巷（仅举例）“以及”我在顺城巷（仅举例）很想你“牌子的。

就连做暴富梦的时长也被压缩了。以前买彩票，能有好几个小时做白日梦，中了奖，奖金怎么分配，事无巨细，买房多钱，买车多钱，旅游多钱……现在，直接现场刮，三分钟内梦想当场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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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城墙是不变的，城墙根下依旧热闹并将持续热闹。

看到乐队在城墙下唱歌，就热烈鼓掌，赶紧叫好；持续给家人们发现城墙根下的宝藏咖啡馆或者茶馆，努力为宝子们撰写城墙根出片攻略。城墙是古老的，但城墙根下的生活不是。来西安，体验盛唐文化，逛城墙根，品当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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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师是真实的，小赵小刘们是真实的，北北们是真实的，游客也都是真实的，甜蜜的依旧甜蜜，欢快的依旧欢快，苦闷的依旧苦闷。没有谁一定正确的，都是生活，就只是活着，让希望活着。

某个寻常的中午，太阳很好，沿城墙乱走，几个中年人，坐在街边吃葫芦头，右手抻桌。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旧热爱大肠，喝杯白酒。令人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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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个年纪，该得到的早已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生活变得简单，吃来吃去逐渐成为都市快报忠实用户，观看与惊奇，惊奇并相信，仔细钻研我陕部分人民都如何整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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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新闻里的小王，二十岁，在西安的工作不顺利，又跟女友分手。双重苦闷，于是决定借酒消愁，天天在出租屋搞掉一瓶高度白酒，终于在大半个月之后，把自己喝成了酒精性脂肪肝。

比如辛某，年纪不详，大约中年人，职业小偷。第一次偷手机，时间，地点，不详，得手了。第二次偷电脑，时间，地点，不详，得手。第三次，路过超市，偷了半扇猪。时间是凌晨，地点在城市东边。一个肩膀扛着半扇猪的身影，消失在西安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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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师就讲过，看都市快报，当时他还是小王。有个新闻，印象深刻，受访主体是个中年老哥，姓刘，主业是开三蹦子，两次跳护城河，第二次头缠绷带，面向镜头诉苦：我感到很孤独。受不了，就跳护城河了。

以前他还是小王的时候，看到之后哈哈一乐。等终于到了中年，成了王师，脑海里偶尔会想到跳护城河寻短见的老刘。嘲笑老刘，理解老刘，成为老刘。

太阳明天依旧升起，依旧照在护城河上。明天依旧美好，但今天，我不知道，也许当代生活的本质就是靠着城墙根晒暖暖。

建议你们都去城墙根走走，体悟一下当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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