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潜水圈里的门派江湖:关于金钱、性命和纪录的游戏

2023年10月16日,九顿天窗打捞现场。南方周末记者陈佳慧摄

享誉洞穴潜水界的九顿天窗还有另一个名字——源头,生活在广西都安县大兴镇的人们都这么称呼这个水下洞穴。它连通地下河,是南北走向、全长42公里的澄江的发源地。水面之上毫不起眼,一潭碧水卧在国道边。碧水之下,喀斯特地貌特有的洞穴向地心延伸,至于深度,目前仍未探明。

幽深、神秘的洞穴笼罩着迷人的色彩,这里常年聚集着穿黑色速干衣、背着气瓶的洞穴潜水爱好者。58岁村民韦彩逢在源头附近开了一家餐馆,潜水者是常客。她想不明白,这个洞穴这么危险,为什么这些人还热衷到此潜水。她掰着指头算在此遇难的潜水者:2022年1个,2021年2个,8年前1个,再加上2023年的韩颋,已经5个。

作为最危险的极限运动之一,一个微小的失误就会让潜水员命丧于此,但漆黑的洞穴仍吸引着他们前仆后继。那里是胜景,也是深渊;是游乐场,也是名利场;是生命张扬处,也是死亡寂静地。

每一口气需花费7元

韩颋最后一次下水前,吃的是韦彩逢店里的蛋炒饭。10月7日晚上六七点钟,韦彩逢炒了一锅八人份的蛋炒饭,连锅端到了九顿天窗。她告诉韩颋一行,吃完后要是有时间就把锅放到店门口。“韩颋每次来都到我家吃饭。他很温柔,每回来都笑眯眯的,(出了这个事)太可惜了。”

2023年10月7日,为打破洞潜世界纪录,46岁的韩颋(圈内昵称老猫)下潜训练,不幸遇难,遗体落在九顿天窗北洞约113米深的一处斜坡上。在此后失联的18天中,媒体跟踪报道,这位被称为“亚洲潜水第一人”的浙江人,生平开始广为人知。

韩颋的意外死亡,大多数洞潜圈内人感到惋惜。但在这项充满危险的极限运动中,这一结果似乎并不意外。

在都安,像九顿天窗一样充满危险的洞穴不在少数。作为广西地下洞穴探索项目的一员,43岁的魏杰经常到处寻找这种水下洞穴。他自称曾探访过约150个洞穴,其中未被踏足的洞穴占八成。国内洞穴潜水起步较晚,2010年左右才开始起步。“现在依然处于起步阶段,美国上世纪七十年代起步,我们晚了别人40年。”魏杰说。

魏杰介绍,广西可供潜水的自然洞穴很多,比如柳州、桂林等市,平均洞穴深度约80米,而名气在外的都安,深度平均在300米左右。多位洞潜爱好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国内,都安的洞穴资源可排在首位,放在国际上比,“都安的洞穴潜水属于难度偏大的”,水下能见度一般,最主要的是洞穴太深。

在技术潜水领域,洞穴潜水和大深度潜水风险较高。2018年开始技术潜水的许天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的国外潜水教练曾在十几年前被邀请到都安进行洞穴评估,看是否适合开发成为旅游资源。评估结论是不适合大面积推广,“深度太深了,风险很高”。

除了风险高外,时间和金钱的高投入也让这项运动较难推广。多位受访者介绍,几年来,自己花在潜水上的费用高达百万元,除了购买培训课程、装备,以及到世界各地潜水所产生的各项费用外,还有一些易耗品,比如氦气。潜水员下潜所用的气瓶中是混合压缩气体,大多包含氧气、氮气和氦气,其中氦气市场价约7角/升。当潜水员下潜至100米时,他每一口气约需花费7元。

魏杰坦言,在洞潜圈,不以当教练为生的洞潜爱好者多是高净值人群,他们往往来自一线城市,“有富家小姐,有赚美元的,还有一些挖煤挖矿的个体老板。他们年龄多在35岁以上,当然还有一些年轻的富二代”。

高门槛让洞潜成了名副其实的小众极限运动,多位洞潜圈内人士介绍,国内有全洞穴潜水执照的活跃潜水员仅有100人左右。

不是每次洞潜都是拼命

来自北京的22岁姜钰宸没想到自己会走上洞潜这条路。6年前,他和母亲互为潜伴开始潜水,那时,他患有抑郁症,而潜水被他当作长期有效的治疗方法。他形容潜进洞穴后,就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感觉非常平静。但水面之上并不平静,在洞穴潜水员出事的新闻下,姜钰宸经常能看到他不认可且充满怒气的言论:“说我们是吃饱了撑的,作死,说我们不负责任。”

魏杰悲观地认为,洞潜除了“实现自我”的价值外,再无意义。在他看来,水下考古、打捞、施工是有价值的,但他们平常潜水并不涉及这些,“都是玩。你的行为对这个社会起不到任何帮助,只是满足了自己。我们很多时候就是为了潜而潜”。

但进入洞穴后,魏杰似乎将“意义论”抛到脑后,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形容那是如入无人之境的愉悦:“也许你是第一个到达这里的人类,你的每一束光就是世界照向这个洞穴的第一束光,甚至是唯一一束光。”

与魏杰“无意义”的看法不同,同为爱好者的黎文认为,洞潜不仅振奋人心,而且非常严谨,“严谨意味着这不是一项竞技性运动,不是比谁更强,谁更厉害,而是一项管理性运动,是自己让自己达到一个更好状态的运动”。

2023年10月18日,在都安县一处洞穴内,黎文一行正在准备下潜。南方周末记者陈佳慧摄

对于洞潜,每位身处其中的爱好者都有自己的缘由,也有自己的追求。有人为了看鱼,有人是在疗愈,也有人为了突破自己。“出发点不同,也会导致最终的结果不同。”一位洞潜爱好者说。

几乎所有受访者一致认为,大部分的洞潜虽然危险,但是风险可控,甚至是安全的。许天华称,他每次下水前,都会将所面临的风险考虑在内,并且有应对风险的各种方法。“并不是你们所想象的,每次潜水好像要拼命一样。”

“一旦发生了什么问题,我们会按照紧急预案撤出,不会在那里做任何逗留。洞就在那里,你是今天潜还是明天潜,它都在那里,不在乎一朝一夕。”魏杰认同韩颋此前提出的观点,“洞潜是一个放弃的艺术,你可以在任何时间放弃任何一次潜水,但是永远不要放弃你自己。”

风险并非一成不变,对于亚洲洞潜纪录保持者韩颋来说,挑战世界纪录意味着挑战人类极限,而伴随极限到来的则是难以估量的未知风险。“风险和挑战是并存的,它就像天平一样,自我实现和自我毁灭,往哪一边倾斜得更多。”魏杰说。

挑战极限并不能被所有洞潜爱好者接受。“好胜心和欲望对我们来说,叫不良动机,是要避免的。如果说你潜水的目的是为了成绩,那你可能不太适合我们的理念。”黎文39岁,有10年洞潜经验,但他拒绝透露自己最深洞潜纪录——“我认为这不是值得被宣扬的事。”

四个门派,两种分歧

这种理念上的差异,源于洞潜体系不同。

目前,国内较为活跃的洞潜体系有四种,分别为PASI、TDI、IANTD与WUD,除了WUD为国内自创体系外,其余三种均源自国外。黎文说,不同的体系有不同的洞潜理念,培训过程也稍有区别,但“几乎95%是一样的”。

以下水人数为例,WUD等体系更强调团队的重要性,规定必须要有两个及以上潜水员同行。但韩颋所在的PASI体系和TDI体系,潜水员独自下潜的机会更多。“像老猫出事的这一潜,但凡有两个人,可能就不一定会出事。”魏杰分析,他是WUD体系成员。

不过,许天华觉得,像老猫这种深度的潜水,“很难找到一样水平的潜水员组成团队下水”。曾上过韩颋潜水课程、归属TDI体系的萧亮认为,在“狭小空间、大深度”进行洞潜时,潜水员的能力匹配度也很重要,“若能力不匹配,两个一起,反而还要照顾另一个人。有时候solo(指独自行动)更安全”。

在这个约百人组成的小圈子里,除了是否允许独潜外,另一个分歧主要在于是否要追求深度。多位受访者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圈内确实有攀比深度的风气。“国外也有一个追求深度的年代,现在好像没有了。”黎文介绍。魏杰则直言不讳:“就是一个不服一个。”

因体系不同,这个小圈子形成了不同“门派”。“我打一个比喻,就像电影‘古惑仔’一样,每个帮派都有一个名人,名人下面有很多小弟,也就是追随者。”萧亮说。不过,并非所有人都热衷追随“门派”,也有一部分爱好者自己玩。

10月18日下午,黎文一行五人在都安县一处水下洞穴潜水,同行的四人就来自三个不同的体系。“这项运动本身就很小众,可以一起玩的人不多,不同组织的人都是同好者,本身就是缘分,也是很难得的。”黎文说。

22岁的姜钰宸有2年的洞潜经验,他最深下潜纪录为101米,20岁就成为TDI(中国区)最年轻的X-CCR(一种密闭式循环呼吸器)潜水员。姜钰宸坦言,自己确实会追求深度,但是不像其他人那么在意深度。“因为我还很年轻,未来至少还有30年可以进行高难度潜水。”

姜钰宸觉得50岁是一个坎,他解释,50岁之后各项身体机能会衰老,新陈代谢的速度变慢,意味着身体排放氮这类惰性气体的效率也会降低,很难再做长时间、高难度的潜水,“比如破纪录这种”。

韩颋发生意外那天,离他47岁生日还有3天。2020年,44岁的韩颋在九顿天窗下潜至234米,创下亚洲洞潜深度纪录。这一亚洲纪录于2023年3月30日被WUD成员陈潜在九顿天窗刷新,创下258米的最深纪录。但仅仅过去28天,这一深度再次被刷新,2023年4月27日,韩颋在九顿天窗创下277米的亚洲纪录。

作为陈潜亚洲纪录的团队支援,魏杰否认他们是在追求深度,“这个数字对他(陈潜)来说,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因为5月8日是他妻子的生日,他是为了纪念亡妻才潜的这个深度。”对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被韩颋刷新纪录,魏杰表示:“我们没有服不服气的,干嘛要不服气,我们纪念的目的达到了。”

魏杰分析,韩颋之所以这么快就去追纪录,或是因为商业推动。在陈潜未打破纪录时,韩颋曾以亚洲洞潜深度纪录保持者的身份出现在某产品的发布会上,“如果那个产品上市的时候他不是亚洲第一,可能比较麻烦,因为当时亚洲第一在我们这里”。

南方周末记者获取一份标注“蓝旗潜水”的招商计划书。蓝旗潜水是一家由韩颋等人于2014年创办的潜水俱乐部。计划书显示,作为蓝旗潜水的总教练,韩颋将于2023年10月在九顿天窗挑战世界纪录,届时将邀请吉尼斯世界纪录认证官亲临现场,多平台全程直播挑战过程,“我们将把它打造成一次广泛传播的极限运动流量入口”。计划书承诺,与品牌方达成合作后,“韩教练将为每一位伙伴录宣传视频”。截至发稿,蓝旗潜水俱乐部工作人员并未就计划书真实性回应南方周末记者。

韩颋。图片来自中国探险协会官网

放标与布线

国内洞潜圈子里,对纪录的渴望并非只发生在金字塔尖,也并非只发生在深度上。姜钰宸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国外一些成熟的洞穴里,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的东西,但在九顿天窗,有很多带着潜水员名字的标。这些绕在牵引绳上的标通常出现在100米以下的深度,因为在浅水处没意思。“比如你在100米放了一个,别人到120米放一个,那他肯定比你厉害。”姜钰宸坦言,这种行为很容易引起圈内的攀比、竞赛的风气,“这在任何一个体系都是不值得提倡的”。

韩颋也在九顿天窗放过标。在韩颋微博发布的一条视频里,在到达目标深度277米时,他按计划停止下潜,并打结、锁线、放箭头标,那枚橙色的三角箭头标上写着“DJ”。“那是为了纪念他的朋友董杰,所以打的是董杰的标。”姜钰宸说。2022年9月26日,董杰与一位潜伴在此遇难。

除了标多,九顿天窗的线也乱。多位受访者介绍,进入洞穴潜水时,一定要拉引导线,这是确保返程的安全措施之一。如果一个洞穴里已经有主线,那么潜水员可以沿着已经布好的主线进行潜水,不再拉线。“通常,我们会尊重最先布下的主线,除非线拉得很不合理,我们才会在他基础上进行修正。”魏杰介绍,2015年,一个法国人在九顿天窗布了主线,后来国内很多团队都进去布线,“线太乱了”。

而拥有布主线权力的,通常是第一个进入洞穴的潜水者。然而有的潜水者为了追求第一,会把布好的主线扯掉,重新布线,并对外声称自己是第一个探索该洞穴的人。姜钰宸称,这种做法比较过分。他的终极目标是发掘未知洞穴,在其中探索、测绘,布一条没有任何个人标识的标,然后发自内心地告诉大家,这里可以潜水了。

实际上,多位受访者指出,洞潜教练水平的参差不齐也是导致圈内状况频发的缘由之一。

有10年洞潜教学经验的魏杰举例,他所在的体系要求教练在教学洞穴里至少下潜100次,能够在没有灯光、没有引导绳的情况下安全出洞才能成为教练,但很多人没有达到这个标准就成为了教练,“他自己都不熟,再去教别人,那风险是很高的”。

在潜水领域,遇到一个能力强且负责的教练是非常重要的事,因为学员对潜水的认知较易受到教练影响,通常,这种认知又与安全直接挂钩。如果想评估一个教练的能力,萧亮建议可以问他三个问题:教过多少人?有多少年潜水和授课经验?在潜水上花了多少钱?

与驾校教练不同,潜水教练有权力判断学员是否达标,能否签发合格证。“教练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就不行。但教练的水平又是不同的,才会造成体系之间存在偏见。实际上根本不是体系的问题,是人出了问题,体系才会显得有问题。”萧亮解释,目前洞潜体系多源自国外,只针对管理教练,因此教练的权力很大,“他是引领你进入潜水世界的人,你的认知也是基于这个教练”。

萧亮曾在3年前上过韩颋的课,他评价韩颋是一位好教练。“他的能力是国内顶尖,他上课认真,会照顾到每一个人,是大部分人都会喜欢和认可的类型。”

最终是机器人打捞

有着不同目的、不同理念、不同体系的爱好者组成的洞潜圈子,很难说是一个共同体。在他们面对同行的死亡时,展现出不同。

韩颋出事当天,有圈内人表示并不意外,但更多受访者表示,对韩颋的遇难表示惋惜。

最终打捞韩颋遗体的是水下机器人。图为工作人员正在操作机器人水下作业。深之蓝供图

摆在韩颋家人面前的是更为实际的问题。韩颋遇难的第13天,即10月20日,遗体仍未打捞上岸,韩颋的哥哥嫂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打捞遗体是一件非常复杂和危险的事,“考虑到安全问题,原则上不再接受国内的潜水员进行打捞的工作”。

实际上,在韩颋遇难的第8天,共有14名潜水员下水打捞遗体,但均告失败。韩颋嫂子开始理解韩颋说过的那句话——等哪一天我回不来了,你们也不要来捞我。“他当时可能想到,自己如果出事了,也会是在很深的地方,国内没有人能把他捞上来的。”

黎文有打捞潜水员遗体的经验,他分析,在113米的深度进行打捞,“虽然在人类潜水员的能力范围内,但确实是在边缘了”。他此前也做了准备,“如果那边能帮上忙,随时能过去”。

黎文解释,抛开洞穴和大深度的风险,单纯的打捞任务就已有很大风险。“我们下去是用CCR呼吸器,CCR天然会有浮力变化。我如果把他带上来,相当于一个人在开八个方向盘的车,哪一个方向盘没注意到都很危险。”

对于家属所称不再接受国内潜水员帮助的说法,在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中,也有受访者觉得不仅是专业意见。一位不愿具名的受访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老猫在水下出了问题,他们组织的人不捞,别的组织人去捞上来了,对他们来说,这个门面也会有点问题。”

韩颋遗体所在的113米深度,魏杰认为国内有能力可能将他打捞上来的人有六七个。

让人意外的是,最终定下的方案不是潜水员打捞,也不是人机配合打捞,而是只有机器人下水打捞。2023年10月25日,在韩颋遇难的第18天,两台水下机器人将韩颋的遗体带上了岸。负责此次打捞任务的深之蓝机器人操作员孙延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水下北洞地形狭窄,南洞较为宽阔满足打捞需求,于是决定使用两台水下机器人协同作业,将遇难人员从北洞转移到南洞后再进行打捞,避免遇难者在打捞过程中出现磕碰。

2023年10月25日,打捞队成功作业,韩颋在遇难18天后,遗体被带出水面。

(应受访者要求,黎文、魏杰、许天华、萧亮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紫鹃

责编 何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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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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