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培元口述:我在大军渡江时的遭遇和见闻

1949年,国民党在淮海战役中失败,南京形势岌岌可危。当时,我在孝陵卫国民党陆军参谋学校总务处任科员。陆军参谋学校迁移台湾,我奉徐培根教育长命令留守南京。

临行前,徐教育长命令我在学校的每个房门上用白漆漆上几个字:"人民财产,人人爱护"。负责留守南京的那一段时期,我克尽职守,认真处理一切文件,有时碰到问题,还去找国防部请示。不过我也作好了逃跑的准备,先把家眷送到浙江绍兴亲戚家,自己单身留在南京,打算一旦形势紧张起来,一个人溜得迅速、轻便,无后顾之忧。

这一时期,我在杨公井的徐培根教育长公馆内住宿。一天,副官刘 xx 对我说:"昨晚听到中共电台广播,说两党和谈已经决裂,日内百万雄师即将横渡长江。老弟呀,你要早作准备啰!"我的思想,那时受到蒋介石制造的假象所蒙蔽,认为南京虽不能说是固若金汤,但海陆空三军的立体防线严阵以待,解放军只凭几条小木船,如何能一夜渡过长江?长江失守有可能,但也不是三天两天的事。于是,我说:"睡觉吧,不要听信宣传,哪里会一下子就过来呢!"刘副官也说:"我看也不能说过江就过江。要横渡长江天险,总要经过一番战斗的。"这么说着,虽然心里仍不踏实,还是回卧室睡觉了。

半夜时分,从江北传来一阵阵紧密的枪声,还有轰隆隆的大炮声。我惊醒了,看看腕表,正是午夜十二点。解放军果真要渡江了!我慌不迭穿好衣服,跑进刘副官的卧室,说:"大事不好,浦口方面我军已失利,解放军当真要渡江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走了,你也赶快准备逃吧!"说完,我走出了徐公馆,到大街上截住一部三轮摩托车,到了下关火车站。但见站里站外,一片混乱,所有售票窗口,一律关闭。听人说,火车停班,车站的职员一个个都溜走了。等车的入好象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哭的,叫的,加上江北还不断传来枪声,更增加了人心的慌乱。

我走往站台,见还停着一辆开往上海的列车,上面乘满军人,每个车门口都站着一个提盒子枪的士兵,不允许任何人上车。这时,江北解放军的重炮已向南京车站射击,所幸的是每发炮弹皆落在车站附近的空地上,并没有一发落在车站上。

我暗暗佩服解放军指挥官的英明:放几颗炮弹,纯粹是威胁性的,决没有破坏车站的打算。若是毁了车站,占领南京后火车不能通行,是给自己增加麻烦和不便。见列车内有个着中校领章的军官在车门口露面,我即刻上前行军礼,接着掏出证件,谎称有紧急公务要去上海。那个军官看了证件说:"上车吧!"上了车,一会儿车就开动了。听着火车轰隆轰隆的声音,我大大舒了一口气,心想:这一下,我就不必顾虑解放军占领南京了。

火车开到光华门车站,忽然停住了,接着就听到消息:光华门车站与镇江车站通电话,得知镇江方面解放军已渡江了。这消息恰如晴天霹雳,吓得我手足无措。我随众人下了车,见站上停有一列客车、两列货车,车上皆无人。但是大箱、小箱、行李、包裹塞满车厢,货车有一节装的是面粉。我和四个同行人扛起一袋面粉,到光华门车站一个熟识的职员家。

我们在他家吃饱喝足,还美美地睡了一觉。天未亮,四个人醒来,对逃跑路线进行筹划。有人主张沿京沪线直奔上海,有人反对,说京沪线是交通要道,解放军渡江,必然先派兵控制京沪路。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李延年兵团要从京杭国道撤退到杭州,我们不如尾随其后。有一个兵团力量在前面开道,谅解放军少数部队不敢拦阻。

22日吃完早饭,我们四人急匆匆踏上京杭国道,追到李延年兵团,尾随部队而行。四人中,有汽车公司的老板,有海军的,有军兵总队的;个别人有枪,其余的皆是徒手。

当天走到句容县一个小镇,找老百姓家借宿。第二天,天朦朦亮,我们还在睡梦中,就听见有人喊:"解放军骑兵过来了,你们还不快跑呀!"我们的睡意顿消,慌里慌张地穿好衣服,惊恐地冲出屋子。晨雾迷蒙的马路上,远远地见到一队骑兵,约有二十多人,肩背马枪从西边山路飞驰而来。我们夺路而逃,一气跑了几里路。回头望望,见解放军的骑兵没跟上来,才惊魂稍定,坐下来稍稍喘口气。

一路上,不是逃跑的军队,就是糊里糊涂也跟上来逃跑的群众,但见路边入家,十室九空,渴了想找口水喝也不易。李延年部队丢弃的车辆、骡马辎重,遍布四野。路人纷纷传说:李延年兵团长已与高级将领乘坦克车冲出夹山口逃跑了;还有部份军长、参谋长等人,也骑马从山间小路逃走,尾随其后逃走的约有两军人马。我们赶到胡桥镇,见李部官兵约有千余人停滞在那儿,闻前面夹山口已被解放军占领,两旁山头布置了十数挺轻、重机枪,封锁极严,别说是人,就是一只小鸟,想飞过去也不易。我们四人聚集商议:从山间小路跑,路道不熟,方向不明,不如还从京杭国道前进。于是,四人在马路沟里弯腰前进。此时,阵阵机枪子弹从头顶象乱蝗一样咝咝飞过,落入水中啪啪有声。忽见老张手抱胸口,依马路墙不动,我上前拉他一把,他说:"你们快跑!"他双目紧闭,胸口喷出一大遍鲜血,接着轰然倒地,绝气而亡。这使我失去了逃跑的信心,心想不如就伏在沟内,听天由命吧!

李部滞留部队已与解放军接火,数次进攻山头皆未得逞。双方正在激战之时,隐隐听见飞机轰鸣声,接着见到从东而西飞来的两架银色的国民党军战斗机,在胡桥上空盘旋一番,发现双方正近距离激战,无法投炸弹,只得轮番向山头解放军阵地俯冲扫射机枪。李部乘势向山头猛冲,无奈山势壁陡,解放军又做好了机枪掩体,数次冲到山腰皆被击溃。溃败的士兵象没头的苍蝇,到处乱窜。两架飞机见大势已去,掉转机头向东南方逸去。

此刻,一名海军司令部上尉军官,自报奋勇,临时纠合逃难携枪官兵百余人,编成一个连,向解放军山头阵地发起进攻。自命连长的那名海军司令部上尉军官,身先士卒,冲锋在前。谁知他才到半山腰,就突然中弹倒地。群龙无首,其余人皆四处逃散。听说解放军还特派担架队将那名受重伤的临时连长运往后方医院治疗。

我们同行三人此时已处在四面混乱、狂风骤雨式的枪炮声的包围之中。一辆装满铁皮箱的马拉大车被炮弹击中,车毁马亡。被炸破的白铁皮箱内滚出大量白灿灿的银元。一些人见利忘危,冲上去抢钱。解放军以数挺机枪向装银元的大车周围扫射,封锁大车,不许人抢钱。

自午至晚,胡桥战役全部结束,李部千余官兵,除伤亡外,全部被俘。闻李部经山间小道逃跑的队伍,也被解放军全部解决。我脱掉军呢大衣,只穿一套军便服,紧紧地伏在马路沟内。

一个约有十八、九岁的解放军,手托冲锋枪,气喘嘘嘘地向我冲来,大声喝道:"缴枪不杀!"我举起双手,声言身上无枪。经过搜查,那位小解放军对我说:"你被俘了。不要怕,我们优待俘虏。"他用手一指说:"赶快到那边村庄集中。"我从马路沟中爬起来,收拾好东西,循路向那个村庄走去。

此时,一对夫妇与我同行,男的嬉皮笑脸地对我说:"朋友,你猜我俩是不是夫妻?"我说:"你真会说笑话,是夫妻就是夫妻,怎么说象不象!"男的笑笑说:"她的丈夫是团长,在淮海战役中阵亡了。她孤身一人,想逃往杭州找亲戚,刚好见我从马路大车上抢到百十元大洋……"说到这里,他把手中三节电筒一扬:"你猜这里装的是什么?是银元!她看到我有钱了,虽是少尉排长,也愿意下嫁于我。想不到逃难中还拾到个漂亮的团长太太。"那个女的嫣然一笑,也不否认。两人手挽着手,相携而行,俨然是一对感情笃诚的夫妻。

我们向前面的村庄走去,随着人流,去指定的一个打谷场集中。打谷场上约有三、四百人,散坐着,你言我语,彼此交头接耳。大家都猜不透解放军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我再向四围一望,突然感觉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想:这下算是死期将至、大难临头了!原来,解放军在场地四周架着数挺轻机枪,枪手皆卧地严阵以待,十余名步兵也个个荷枪实弹。这种阵势,哪里象要优待俘虏,明摆着准备进行集体屠杀嘛!

从解放军队伍里走出一个高个子挎盒子枪的军官,高声要俘虏们按次序排好队;另外一名军官即指挥大家排队。队排好后,高个子军官向四周挥挥手,机枪手们很快站了起来。紧张的气氛缓和了。高个子的军官说:"大家受惊了,请安静一些,听我们的团政委讲话。"随即从场外走进一个三十几岁的女解放军军官。她穿着土布军服,短发,背挎手枪。她缓步走到队前,和蔼地微笑着说:"首先请大家放心,解放军优待俘虏,不打、不骂、不虐待,愿留则留,不愿留则去,去留自由,绝不强迫。现在要检查你们的物品。现金、戒指、手表等贵重物品,我们代为保管,当面打收条,等解放你们回家之时,全部按收条归还。但需申明一下,手电筒和雨衣这两样东西,因为作战需要,我们要留用,但我们按市价付款。"女团政委讲完话,检查就开始了。我被查去一个两钱重的金戒指和十五元白洋。我也当即得到一张收条。接着查到那个捡了个团长太太的少尉排长。见到少尉排长拿着个三节手电筒,解放军高兴地说:"这种电筒,军队正需要。"说着一把拿过手电筒,不由得"呵呀"一声。解放军将手电筒打开,见里面全是银元,又从他身上搜出几十元白洋,于是问道:"这些银元是你自己的,还是从哪里抢来的?"少尉排长老实地招供!"是从炸坏的铁皮箱子里抢来的。"解放军严肃地说:"那辆大车上的银元,全是李延年部队的饷银,也是国家的财产,理应全部充公。看在你冒死抢来的份上,留给你二十元,其余全部没收归公。"团长太太听到这样的话,马上哭丧着脸对少尉排长说:"我说要嫁给你,就是看上你那百十块银元的。有了这笔钱,我们到杭州后可舒舒服服地过一段时光。现在钱没了,你又变成了穷光蛋,我就不嫁给你了。我们这口头婚姻,就告吹吧!"少尉排长做个鬼脸,皮笑肉不笑地说:"金钱真能使鬼推磨呀!"这真是一段笑话婚姻,结的快,散的也快。两个当事人垂头丧气,周围看热闹的人却禁不住哈哈大笑。

逐个检查完毕,解放军带着我们去李家祠堂休息。祠堂面向南三间堂屋,旁边还有三间西屋。室内遍地铺上稻草,男女分开一个挨一个地睡。经过整天奔跑,又在战场上受到一番惊吓,大家放下头,很快就睡着了。天蒙蒙亮,听到有人喊:"快些起床,到院内开饭!"俘虏们赶紧穿好衣服,一个接着一个来到院内。又见到了那位女政委,她仍然和蔼地说:"你们现在住的不好,吃的不好,望多多谅解。我们这个团经过一昼夜急行军,就算跑步来到夹山口的。刚做好工事,就和李延年兵团接上火了。打了整整一天仗,还要打扫战场,真是忙不过来。没能及时照顾好你们的生活,我们深为抱憾。现在开饭,每人一碗红烧肉,一碗烧豆腐,还有一碗白菜汤,大米干饭随便吃。因条件所限,只好委屈你们了。不过我们的战士,还没能吃上肉哩!以后安定下来,我们会慢慢改善生活的。"女政委的话,体贴周到,娓娓讲来,我们几乎忘了自己眼下正充当俘虏这一不光彩的角色。

十几天以后,传达说要每人写自传。之后,逐个被召见谈话。有的人愿意参军的,立刻换了解放军的服装;不愿干的,也不勉强、打个路条让各自回家。

那一日轮到召见我,我进了解放军指定的屋子,女政委正等在那里。她说:"你的材料我已看过,都是假的。你何必说谎呢?解放军并不为难人,愿则留,不愿则去,去留全由自己选择。你说自己是小学文化程度,上士文书,其实,你是大专文化程度,受过一年以上军事训练,被俘虏前是……。"被她戳穿西洋镜,我顿时面红耳赤。她征求我的意见,说愿意参军的话,可到营部当文书。我考虑一番,推说有家属在绍兴,必须先去绍兴看看妻子儿女,然后再决定是否参加解放军。于是,女政委给我打了一张去绍兴的路条。临别时,女政委又召集大家谈了一次话,她讲了当前解放军已占领南京,正分兵向各路进军,要解放全中国,要求我们不要再去替蒋介石卖命,回到家乡干个正当行业,做个自食其力的公民。

临走时,我交上解放军开给我的收条,他们马上还了我的戒指和十五元银元。不由得我心里一番慨叹:国民党部队也要能如此纪律严明,何至于今天兵败如山倒哎!

我们同行三人又走到了一起。我们直奔杭州,沿途不断地见到群众支前的队伍。队伍中有的手推车上插着"支前模范"或"支前英雄"的小旗子。他们推着米、面和其它支前物资,喜笑颜开,雄赳赳、气昂昂。

我们到了杭州,杭州已解放了,乘汽车再到绍兴,绍兴也解放了。解放军之进军神速,实在令人惊叹不已。

(淮阴文史资料 第8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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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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