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湖札记

作者：黄亚洲（中国作协原副主席）

这里的空气是它们调制的

精心调制南天湖空气的，就是它们！

它们有上岗证，这些红豆杉、山樱桃、青冈、梧桐，它们都赶在唧啾的晨鸟之前，完成当天的调制，一律调至“仙境”的品牌标准。

风会赶来检验，把空气反复摇晃，并且由一只最响亮的山雀，大声读出。

你就是这时候准时打开窗户的。云彩、曙光、叶子的香味，还有1500米的海拔，一起涌了进来。大家欢天喜地。

其实，昨天关窗之前，你室内就已储足了负氧离子。这也是红豆杉、山樱桃、青冈、梧桐一起商量好的，说必须做到室内室外一个样。

在重庆丰都的南天湖，你身心愉悦。你好几次打手机，传来的都是唧啾唧啾的鸟叫，就像一只山雀忽然发现了喜事，急忙呼唤另一群山雀。

天湖瑶池

我要沿着翡翠走一圈。我当然是个爱美的人，既然不能把这块晶莹剔透的翡翠，挂在胸前。

一圈巨石，随我脚步，绕一个小小的椭圆。它们手挽手，隔在我与翡翠之间。我懂它们的用意，是怕我沉湎“美色”，不慎掉落。石头之间，立着好几块“不要嬉水”的警示牌，好像都在强调这一点。主要是，翡翠太滋润了，谁不想搁在手心摩挲。

这翡翠，留着哪位九天仙女的芳香？

我只好坐在池旁亭阁，探出身，用目光轻拂。这一刻，天地安静，多么温馨；这一刻，我一点也没产生向天庭报告“失物招领”的念头。

登观景平台

“一览众山小”，杜甫的这句诗会自然跳出来。

环看一圈青山，全在我肩膀以下；只有身后这座，跟我头颅齐平。彩色的丘陵与亮晶晶的湖泊，全躺在白云下面。

1958观景平台。1958是个地理概念，海拔推走了鸟雀，保留了雄鹰；1958据说也是个历史概念，那年，周恩来总理视察了丰都，解说词里有他深刻的足迹。

在时间与空间的交叉点上。1958，记录着长风、雄鹰与杜甫。

忽然想到，要是这位杜老先生站在这里多好，他所观看的“众山”，如今有半数，可能都是网红打卡景区。

音乐喷泉

小半个南天湖竖了起来。水花的手指，在1700米的海拔，奏响中国西南地区最大的竖琴。

我一连听了好几首歌。《喜洋洋》《月光下的凤尾竹》，还有一首专为南天湖写的歌。柔美而激情的水柱扭动着杨丽萍的腰肢。我站在对面的栈道上听，又走到侧旁的音箱前面听。这是一个由山、水、芦苇与野花共同结构的大剧院，音效很好。每一个位置都是优雅的包厢。

一排又一排的杨丽萍不知疲倦。我从孔雀看起，看天鹅，看凤尾竹，看美人鱼。导游再三说可以走了，我却一直恍惚，找不到大剧院的出口，仿佛，透明的清风与负氧离子，是铜墙铁壁。

轨道滑车

盘旋于南天湖的轨道滑车，仿佛一路向天庭进发；仰脸四十五度，一程接着一程。

两边的树木特别客气，不停挥手告别；乔木手臂细长，灌木手臂稚嫩。

座位底下，一路咔嗒咔嗒响。感觉这匹天马的四蹄，打着铁掌；同时感觉，这坐骑踩着的每朵白云，也都是铁制的。

到达峰顶之后，你可以临时下马，俯视凡界，于海拔1958米的高度。

你俯视山峦、湖泊、林子、驰骋了半辈子的人间。你依旧是马背上的感觉，仿佛打下江山的，有你一份。

翻身上马之后，你就开始一路俯冲了。你杀向云层、繁花、清风。你手中的操纵杆是灵敏的马鞭。转弯之时，你偶尔有从马背摔下的感觉；但是你后来就放心了，起伏奔腾的坐骑，始终在把你带向胜利。

为你这份不可一世的呼啸，两边的树木再次激动，不停挥手助威；乔木手臂细长，灌木手臂稚嫩。

——它们都知道，这到达终点的胜利，来得多么不易！

草场露营基地

这种头部尖尖的帐篷是标间，四百；后面那种大的，两室一厅，八百至九百；一家子住，价格很是实惠。再说，守在帐篷外面的，全是负氧离子，外加一天的繁星，实在合算。

湖面吹来的微风，哪怕很亲切很体贴，你也可以关紧门帘，不让偷窥。

这辈子，就做两天无家可归的人吧；就钻进一首抒情诗里，枕着花香酿的梦，撂倒自己吧！

想做夜猫子也可以，生活太方便了，不远处就是“创意市集”，既有咖啡、蛋糕、面包、柠檬茶，也有牛蹄花、菌汤锅、粉蒸肉、丰都麻辣鸡。

最好呢，不要挤在周末来。周末，帐篷太难订，总有人会遗憾地告诉你，一天的繁星，还有夏虫的低鸣，全已分配完毕。

迟到的，就没办法了，捡一颗流星吧。南天湖的流星也精致，如同滚落在帐篷外的一粒野山果。

啤酒音乐节

谁能告诉我，这无数音符抱头相聚的时刻，这啤酒花热情的团拜，有多么的野性！

冒着香气的原野，被旋律举在空中。整个南天湖像花裙子一样旋转。

几千个年轻人被重庆来的歌手点燃。他手中的吉他是一柄火炬。夜空溅满火星，最大的一颗叫作月亮。

南天湖自酿的啤酒可以无限量续杯，只要你用三块钱购买一只精巧的酒杯。若你自带酒杯，当然也可以，南天湖有足够的容量。

湖里的鱼也不睡了，它们也需要青春期的豪放。所有的鱼嘴都按照重金属的节奏，吐啤酒的泡泡。

先是大舞台的表演，然后是水舞台的配合。今夜的南天湖属于爱情与狂欢。

视觉、听觉与味觉

这里，也热闹着勺子、筷子与杯盏的交响，与那边舞台的山呼海啸有一拼。

这里，都是嘴唇的啧啧声：肠粉、蛋包洋芋、烤肠、麻辣鸡、羊肉汤锅！涎水，不能不像小瀑布那样涌出。印度飞饼则需要排队，菠萝味的、蓝莓味的……葱花味的好像最受欢迎。

草坪那端，低音炮一直在轰响。舞台让土地一会儿左倾斜，一会儿右倾斜。三千观众都坐浪船，手中的荧光棒是三千根东倒西歪的桅杆。

这里的年轻人，相对平静些。在这里东倒西歪的，是烤羊腿、羊肉串以及呼哧作响的炸酱酸辣粉。穿肚兜的小师傅一边忍着烟雾一边翻烤鲜货，他最知道，有些快乐在年轻人的热血里，有些快乐在年轻人的舌尖上。

我选一个棚子坐入，要了一杯鲜榨果汁。陪我坐的是南天湖之夜的视觉、听觉与味觉。湖面上吹来的风，山顶上射下的探照灯光把一切搅和在一起。这个夜晚五味俱全，这个夜晚属于红尘与人民。

《光明日报》（2023年09月22日14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