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马士革听脱口秀
撰文:晓宇
靠近入口,辟出一块狭窄的演出站台。孤伶伶的立式黑色麦克风。座椅密密麻麻,绕成半圆形的观众席。给我们预留的位置在最中央。观众见面拥抱贴脸,貌似一场久别重逢的家庭聚会。之后来的人席地而坐。室内飞速升温,解下的围巾、帽子和外套挂在椅背、掉落地上,咖啡馆成了一个打满补丁的温室。
“欢迎来到叙利亚!不过,你们他妈是疯了吗?没人明白为什么你们会愿意在空袭下听笑话。”
主持人“酋长”(El Chief,原名 Sharief Homsi)用英语开场,照顾我和茉莉两个外宾。我做好被随时点名又听不懂的准备。“酋长”留削边头、络腮胡。他认识所有人。和所有人开着玩笑。自带一种轻松掌握全局的气势。
“所有人,记住不能录像”,他指了一下我们,“至于你们,随便,反正你们也听不懂”。全场大笑。他转成阿拉伯语,我开始依靠翻译,茉莉陷入反复的挫败。她听懂笑话的开场,可每当包袱抛出的那一刻她又不明就里,这堪比酷刑。
语言的水平有两个标志性的瓶颈,一是打电话不再紧张的时候,二是能听懂当地笑话的时候。被肢体语言逗乐不需要门槛,但言语上的游戏无穷无尽。“酋长”清楚地明白脱口秀不是轻松的差事。他在台上越是显得松弛,越是说明对此的认真态度。他是幸运地躲开了战争的人。当欧洲变得遥不可及,出走的叙利亚人把目光投向全球范围内任意一个政策友好的国家地区。他考虑过去桑给巴尔(Zanzibar),非洲大陆东边的岛屿,历史上阿曼苏丹国的海外领土。波斯、阿拉伯和印度的商人曾经把那作为贸易中转地,遗留下穆斯林群体,通行阿拉伯语,对叙利亚人的三个月电子签是奢侈绰阔的。他最终没能成行,在迪拜待了三年,卖狗粮,卖房子,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继续,但绝不是他能继续的。
他的老家霍姆斯(Homs)的定位类似中国东北,盛产幽默。霍姆斯人的脑袋瓜子,能在所有的事上发现喜剧的成分。叙利亚八九十年代流行的笑话,都是关于“蠢蠢的”霍姆斯人。他们不以为耻,反而加入嘲笑揶揄的浪潮。其中流传最广的是霍姆斯抵御蒙古军队的神话。当蒙古人兵临城下,霍姆斯市民打开城门,把衣服反穿,头戴锅碗,倒着走路,装疯卖傻。蒙古将领不想占领傻瓜遍地的城市,宣布撤军。蒙古人离开的当天成了全城欢庆的“傻瓜日”。一个更为当代的段子是,当总统访问霍姆斯时,长官命令机场的列队士兵鸣二十一枪,一位士兵发问:如果我第一枪击中总统,是不是可以省下二十颗子弹?
当然,笑话离脱口秀不止一步之遥。让“酋长”萌发把幽默身份转变为脱口秀事业的想法的启示是阿里·赛义德(Ali Al Sayed)。阿里是迪拜人, 2008 年开始把脱口秀作为职业,是阿拉伯世界的脱口秀先驱。他与妻子在迪拜组织了第一个定期的脱口秀演出,建立培训喜剧演员的学校。当年阿里辞职时说自己要去讲脱口秀,几周后,前公司打电话,给他了一个活儿:给 800 个参加会议的牙医讲笑话。阿里谈到脱口秀训练,如同是在解剖一场社会运动的步伐:先是教育,人们需要通往他们第一场演出的捷径;然后是制作,我们把当地的演出组织成一场完整的秀;最后是输出,把表演带到世界各地,比如爱丁堡边缘艺术节[1]。
“酋长”谈到教育的问题一脸严肃。他的语速变慢,耐心十足。你要让人们认识到这是另一种喜剧类型,他说,之前的喜剧如同音乐会,你了解那种礼堂大厅的汇报演出吗?我说,我可比欧洲人对此熟悉。他说,我们要的不是给上层人士的表演,不是被排挤到休息时间的串场演出。一百二十年前,人们下班去喝酒的时候就有脱口秀,它是普通人的乐子,有积淀,有丰富的素材。叙利亚尝试过脱口秀的人失败了,因为他们没有好好研究这件事,以为只是照着老样子说学逗唱一番。
“酋长”要凑齐一支队伍。他说服阿里·赛义德给叙利亚未来的脱口秀演员上课,这时候的阿里在欧洲的阿拉伯社区里开过六十多场工作坊了。但是“酋长”首先需要的是人。他打电话给奥马尔,在咖啡馆贴出宣传海报。OG(Obada Ghannam)是最先响应的,所有人认为他就是块说脱口秀的料。他扎丸子头,宽松外套能把自己兜起来,走路像是一脚踩棉花一脚踩弹簧,永远混迹街头,天生的段子捕手,随时把生活的边角余料变成笑话。
到 2022 年 9 月,“酋长”有了十个人,两个女人,八个男人。他们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写下两个清单:十件关于你的事实,十件你最讨厌的事。当看似毫无关联的清单连线,哭笑不得的段子自然地蹦出来。喜剧是从憎恨与痛苦中生出来的。一个人写下的是:我的父亲是兽医/我讨厌学英语。突然之间,他意识到,父亲逼他英语的方法和训练宠物的方法如出一辙:自己原来是巴普洛夫的儿子!这成了我们在今日的现场听到的第一个段子。
报名者的动机五花八门,磨炼性格、调剂生活、提升公共演讲水平,共同之处是没人想成为脱口秀演员。“酋长”让他们从喜欢的脱口秀演员中挑出一位,帮助他们建立风格类型。凯文·哈特(Kevin Hart)、路易· C.K.(Louis C.K.)、吉米·卡尔(Jimmy Carr),当然还有传奇人物理查德·普赖尔(Richard Pryor)。埃米尔沉醉地说起普赖尔:大胆使用脏词,第一个频繁使用“N 字”的演员,有次用朗姆酒把自己烧得半死(也有说是吸毒时失的火),事业顶峰去肯尼亚,一场心灵之旅,在酒店大堂里听到莫名的声音说:你看到任何的 N 了吗?如果没有,那是因为本来没有——自从那开始,普赖尔就再没用过 N 字了。
脱口秀是一场面对自我的心灵之旅,报名者需要直面困扰和创伤,把悲惨的过往再活一遍,从中找出荒谬的笑点。他们参加一周两次的线上训练,一个小时理论,一个小时实践。阿里难以抽身实现一对一教学的承诺。“酋长”盯着他们继续写稿,把稿子录音。五分钟的录音,要花两到三周打磨,一月一次开放麦,这次正式演出前整整练了四回。埃米尔可以讲到九分钟了,然而他第一次试演的时候,前五分钟近乎冷场。他们这一回的正式演出前,“酋长”发现他们还需要一个团队名称。这个平台需要一个响亮的名字。OG 脱口而出,Styria,叙利亚(Syria)的生活每天都是歇斯底里(Hysteria),不是吗?
演出大获成功。阿拉伯人不吝啬自己的笑声。从第一个段子开始,笑声就像波浪,在局促的空间里排江倒海。一开始,我为了掩盖格格不入而跟笑,到了后来,即便听不懂,也被感染到无法自控地开怀大笑。这像是无可救药的恶性传染病。经过的路人,忍不住好奇地把脸贴着窗户试图一听究竟。他们走后,玻璃上是呼吸留下的雾气和脸庞的印痕。外面像是下了一场暴雨,屋内的闷热让人感到缺氧。
演员们一点看不出来是业余的新手。他们的主题指向这个世界上青年人的共同困境:被催婚、被要求一份体面的工作(医生或是工程师)、学历崇拜、年龄身材的焦虑。OG 上台的一刻就是掌声雷动,呼喊震天,要把房顶掀了,他的控场更像是让观众不要嗨过了头。Flow 行云流水,到了最后,他不用开口了,邪魅一笑,停顿一秒,观众们的笑声停不下来。
我忍不住去跟踪他的社交媒体。这个混蛋在过去的两年里周游了世界。柏林、罗马、贝尔格莱德、马里乌波尔、美墨边境、费城、布宜诺斯艾利斯、巴格达、广岛……他是在参与排雷、维和还是某个国际监督的官僚项目?总之拥有富余的假日。我羡慕他的生活。这家伙至少还要有一本别国的护照,可能还不止一本。他是叙利亚哪个家族的后人?或者就是在海外出生长大?他的大马士革之行不过是间歇性的探亲。这解释了他流利的英语。还有他轻松的神情,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大马士革神闲气定,对战争及其一切后果免疫。我决定等他结束演出,抓住他一问究竟。虽然我已经脑补了他自由闲散的生活,连人物小传的标题也想好了:那个在全球疫情时周游世界的叙利亚青年。
幽默难以翻译,一旦理解起来又顺理成章,一下子穿过好几层文化土壤,直抵情感丰饶的地核。人民的苦难总是相通的,这些共同的处境,诞生出心领神会的笑话。但是,有些笑话,理解了也难以消化,这些笑话只有当地人才有资格笑。比如埃米尔的段子,一次和朋友吵架,他怒吼道,你以为我是耶稣吗,能把水变成汽油?这是化用耶稣变水为酒的故事,讽刺的是叙利亚缺油少电的现实。回味苦涩的笑话是无可奈何的,它指出又立刻消解不能改变处境的无能。
脱口秀演员不认为这是消极的做派。“酋长”和埃米尔跟我坐在演出结束后的咖啡馆,他们反复谈到的是责任。第一性的责任是恢复人们发笑的本能。这是埃米尔 2016 年开始做晨间广播节目的初衷。他想让人开心一点。普通人、穷人、一无所有的人,除了这些免费的节目外,还有什么取悦一时的乐子呢?战争让所有人陷入沮丧,谁他妈能不抑郁呢?但是,问题是,怎么在战争中记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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