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意放弃片酬出演,猜疑引发"杀妻",导演认为结局是个错误

加利·格兰特和琼·芳登在电影《深闺疑云》(1941)中的影像

从1920年代开始的“好莱坞黄金时代”发展到1939年可以说是如日中天，好莱坞制片厂的管理制度在规范化生产电影的同时压制了众多才华横溢的电影导演，但这仍不能阻挡它吸引当时在英国拍片已有17年的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1899-1980)。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和妻子艾玛·雷维尔及女儿

1939年3月6日，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举家迁往纽约，月底他们搬到了旧金山，熟悉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早年经历的人对他的此举不会感到惊讶。

英国有着强烈的阶级意识，电影艺术一直受到知识分子的极端鄙视。对于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本人来说，17岁时他阅读行会报纸的时候开始接触到美国电影，18岁就有了从事电影行业的愿望。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

在美国，好莱坞才是真正的电影学校，他曾说过：“不要以为我狂热地热衷于美国的一切东西，在电影上我认为他们的工作方式是真正职业化的方式。”

1941年，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与刚获得奥斯卡奖的女演员琼·芳登Joan Fontaine(1917-2013)和当时的大众情人加利·格兰特Cary Grant(1904-1986)合作，共同成就了一部犯罪心理片的经典之作。

电影《深闺疑云》(1941)片场，左起：加利·格兰特、琼·芳登、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

这是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在好莱坞拍的第三部影片，它的中文译名颇有黑色电影之味一一《深闺疑云Suspicion》(1941)。

向来热衷于情欲与死亡的美国观众面对又一个“杀妻”题材的犯罪惊悚片，何况还是两位巨星的对台戏，自然是心花怒放乐得买单。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深谙好莱坞套路，能在标准化生产车间般的制片厂制度下走得深浅有致，大师风范早已初现端倪。

琼·芳登在电影《深闺疑云》(1941)中的影像

从演员的选择上就可以看出，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向雷电华的主管制片人大卫·O·塞尔兹尼克David O. Selznick(1902-1965)借到琼·芳登，当时的琼·芳登刚刚凭借与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合作的《蝴蝶梦Rebecca》(1940)而获得第13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女主角提名。

电影《蝴蝶梦》(1940)剧照，劳伦斯·奥利弗Laurence Olivier和琼·芳登

她读罢剧本后非常喜欢丽娜这个角色，立即给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递去小纸条，说如果有必要愿意放弃片酬饰演她。

同样对《深闺疑云》表现出极大热情的还有加利·格兰特，琼·芳登曾透露：“他因为要饰演约翰尼而高兴得要死，因为他很喜欢扮演严肃点的角色，他不希望因为自己喜剧演得好就被定型为喜剧演员。”

加利·格兰特和琼·芳登在电影《深闺疑云》(1941)中的影像

从影片发行的海报就可以看出，两位当红大明星的宣传语将影片期待值一路升高。

与导演其他的犯罪惊悚片不同，《深闺疑云》的前45分钟完全可以看成是一部节奏紧凑的爱情短片。

在这之前，导演也曾拍过两部轻松的爱情片，分别是《维也纳的华尔兹Waltzes from Vienna》(1934)和《史密斯夫妇Mr. & Mrs. Smith》(1941)，两者均被认为是他最温情的剧作，博得观众的一致好评。

电影《史密斯夫妇》(1941)宣传照，卡罗伯特·蒙哥马利Robert Montgomery和洛尔·隆巴德Carole Lombard

回头来看《深闺疑云》的爱情故事，书呆子般的单纯富家小姐偶遇风流倜傥的男子，前者被后者疯狂追逐，即便是固执的父母仍引旧没能熄灭二人爱情的火花，最后两人快速闪婚双双把家还。它在结构上遵照“秩序一一失序一一重建秩序”的经典三段论发展。

琼·芳登在电影《深闺疑云》(1941)中的影像

无论气氛的营造亦或演员的表演都是好菜坞式的爱情片开端，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趁观众一不注意就抛出去好几个包袱，让加利·格兰特抱也抱得心惊胆颤。

他善于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勾引”观众的认同感，让影片看起来颇为快意。

最值得称道的是野外散步那个段落，节奏感极强。

加利·格兰特和琼·芳登在电影《深闺疑云》(1941)中的影像

加利·格兰特耍起的小聪明早已被观众看在眼底，就等着看琼·芳登如何中招。

镜头不断在两人的面部表情上交叉剪辑，就连加利·格兰特抬起琼·芳登下巴接个吻都要连切三个镜头，最终还没有碰触到半点唇边。

短短的几分钟却像是过去了半个钟头，观众的心被撩拨得直痒痒。

和琼·芳登在电影《深闺疑云》(1941)中的影像

此时，观众早已被希式的浪漫与幽默“勾引”得不知去向，连起身上厕所的心都没有，只能接着看是何种力量居然胆敢破坏这样的人间佳话。

在《深闺疑云》中琼·芳登饰演的女主人公丽娜是位拥有大批财产的千金小姐。

她结婚后发现加利·格兰特饰演的丈夫约翰尼的行动有许多可疑之处。

电影《深闺疑云》(1941)宣传照，琼·芳登

比如，自从她的表弟将财产交给他管理后，他似乎总在想尽办法饱入私囊，另外他还向他的朋友、一个写犯罪小说的作家询问有关毒药的事。

于是，丽娜满腹狐疑，终日惴惴不安，深恐丈夫为了谋取她的财产而害死她，甚至连他给她冲的那杯就寝前用的牛奶，她也怀疑里面下了毒药，便偷偷倒掉。

电影《深闺疑云》(1941)宣传照，加利·格兰特

一天早晨，她借口去探望母亲，想从丈夫身边逃开，可是他怎么也不肯让她独自前往，一定要开车送她去。她不好拒绝。

只得颤抖着身子上了车。汽车开到某处的断崖上便停住了。

丽娜一想这下要被推下悬崖丧命了，吓得魂不附体。不料丈夫向她吐露了真情。

原来，他确曾挪用过表弟的一笔钱款，后因无力偿还便想一死了之。

加利·格兰特和琼·芳登在电影《深闺疑云》(1941)中的影像

他之所以打听毒药的事，就是为了自杀。至此真相大白，是丽娜疑心生暗鬼，错怪了丈夫。

这的确是一部非常优秀的精神分析式的心理惊悚片，它可以让观众去妄加猜测结局或者无限接近结局，但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也无法猜到结局。

其实，对于本片来说，结局并不是最重要的。

电影《深闺疑云》(1941)剧照，加利·格兰特

另外，丈夫端着牛奶杯上楼梯的一段连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本人也津津乐道，时常拿出来谈论。

此处是丽娜的视点，在房门嘎吱打开的一刹那，丈夫的影子首先被拉长变形，观众被带入到近乎室息的恐怖气氛之中。

随后，他一步一步爬上楼梯，在楼梯这个本来就处在开放与封闭之间的空间里，周围一片漆黑。

琼·芳登在电影《深闺疑云》(1941)中的影像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瓶发光的牛奶杯上，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则在杯子里放了一个灯泡。此时，90%的人会深信这瓶牛奶一定含剧毒，为丽娜捏了一把汗。

然而结局出乎人的意料，这在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作品里也算是情理之中了。

原来一切都是琼·芳登疑心太重，加利·格兰特除了糊涂昏庸和账目不清外，其他什么也没做。

电影《深闺疑云》(1941)片场，左起：琼·芳登、加利·格兰特、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运用了一个叫“麦克格芬”的元素(这个词是他自创的)，它的本意指并不存在的东西，是那些引发剧中人物和观众浮想联翩，或串联起整个剧情发展的元素。

这个词暗示了某种虚拟的威胁和恐怖阴影，“麦克格芬”更像是一个虚无的象征。

电影《深闺疑云》(1941)在中国20世纪40年代上映时的影院海报

在《深闺疑云]中，“麦克格芬”是“丈夫处处想要谋害妻子”，这个假定性的猜测成为影片的叙事焦点，串起丽娜心中一系列的疑云，更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死亡威胁。

导演从一开始便将丽娜设定为一个无害的无辜者，以此获取观众的认同。

而昏庸的无赖丈夫自然成为那个看不见的“麦克格芬”之下的始作俑者，这个怀疑的设置造成观众恐惧的心理阴影。

琼·芳登在电影《深闺疑云》(1941)中的影像

而当观众随着无辜者卷入各种各样的危险情境，为人物命运的悲剧就快要扼腕时，才发觉这个所谓的“杀妻”事件根本不存在。

原本一个三流的花边新闻故事，在对观众进行诱惑、哄骗、威胁和恐吓之后，再将结局和盘托出，其手段令人叹为观止。

电影《深闺疑云》(1941)剧照，加利·格兰特和奈杰尔·布鲁斯Nigel Bruce

英国小说家安东尼·伯克莱Anthony berkeley(1893-1971)在1932年用假名“法兰西斯·艾尔”写了《真相之前Before the Fact》，三年后把这本书的改编版权卖给了雷电华电影公司。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于1940年6月和哈瑞·爱丁顿Harry Eddington在商谈拍片计划时，立即选中本书。

电影《深闺疑云》(1941)美国录影带版封面

原著故事颇为怪异，叙述一位妇人狂恋丈夫，明知道他是个杀人凶手却还始终对他痴心不改。

最后，她发觉丈夫想要谋杀她的同时发现自己已经怀孕。她留下一封遗书，并冷静地将丈夫端来的牛奶一饮而尽。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不但喜欢故事中有关迷恋与死亡的奇异心理角度，更觉得书中的英国地方背景将使电影理所当然地应由英国演员演出。

琼·芳登在电影《深闺疑云》(1941)中的影像

由此可以看出，被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改编而成的电影结尾与原著相比可谓是大相径庭。

当他在1940年6月和哈瑞·爱丁顿商谈时就表示，他会和妻子艾玛·雷维尔Alma Reville(1899-1982)与琼·哈里森Joan Harrison(1907-1994)一起修改这个故事。

他在备忘录中强调说，他想拍一部叙述女性幻想生活的电影。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和妻子艾玛·雷维尔

1940年12月，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要求雷电华请舞台与电影编剧山姆森·雷佛森Samson Raphaelson(1894-1983)参与编写剧本。

让美国籍的山姆森·雷佛森参与编剧看起来有点奇怪，因为他至今最脍炙人口的剧作是被改编成美国首部有声片的《爵士歌手The Jazz Singer》(1927)，以及同恩斯特·刘别谦Ernst Lubitsch(1892-1947)合作的几个剧本。

加利·格兰特和琼·芳登在电影《深闺疑云》(1941)中的影像

他自己的观察是：“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素材和我的从来不曾相近，这也是一部最不希区柯克的电影。”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艾玛·雷维尔与琼·哈里森撰写了许多不同的结局。

有一个结局是让加利·格兰特突然展现不符合之前人物性格的英雄精神，加入皇家空军以补偿其窃盗的恶行。

电影《深闺疑云》(1941)片场，琼·芳登正在酝酿情绪

根据这个结局，他将在充满忏悔与爱国精神的状态下死去，如此便避开最后的谋杀或自杀问题，这一结局被明智地加以否决。

五月初，雷电华公司了解到，为弥补意外扩增的大笔开支，他们必须尽快且广泛地发行这部电影，最好赶在夏天到来之前就上映。

但到了七月初，电影结局仍没有着落。

电影《深闺疑云》(1941)剧照，左起：Violet Campbell、加利·格兰特、Faith Brook、Carol Curtis Brown

到了最后阶段，他们一度希望借着添加琼·芳登与其他男人幽会的场景，来克服电影检查人员对怀孕妻子刻意自杀的异议(如果是畏罪自杀，则制作法规偶尔会批准影片中出现自杀情节)。

可是影片的这个结局在试映会上招致观众的哄堂大笑，这一结果逼迫导演与其他演员必须再重新补拍一个结局。

对于本片的结尾，影评反响不一。

琼·芳登在电影《深闺疑云》(1941)中的影像

“这是一部比《蝴蝶梦》更加精致的电影”，霍华德·巴恩斯1941年11月21日在《前锋论坛报》上撰文说：“高潮完全可以接受……导演借着《深闺疑云》又拍出另一部出色的电影。”

但是，《纽约时报》的博斯利·克洛泽反应则没那么热烈：“结局不符合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过往的风格……不过，他仍设法说出一个紧张而又刺激的故事，这部心理惊悚片充满鲜活的悬疑色彩。”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和弗朗索瓦·特吕弗

可是在1962年，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接受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1932-1984)的采访时曾透露他并不喜欢电影的结尾：“这个结局完全是个错误”。

他设想在影片结束时，加利·格兰特端来了毒牛奶，琼·芳登正在给她母亲写信，“亲爱的妈妈，我爱他，但却没有希望，我不愿再活下去。他要杀死我，我宁愿死去。但我想，社会准则应该受到保护，大家应反对他的行动。”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和琼·芳登在导演办公室讨论电影《深闺疑云》(1941)中的细节

这时，他将牛奶杯递给她，她对他说：“亲爱的，你肯替我将这封信寄给妈妈吗？”

他说：“好的。”她喝下这杯牛奶，死了。之后场景淡出，有着一个颇为黑色幽默的结尾，加利·格兰特吹着口哨来到信箱前，把信投了进去。

这未尝不是一个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式的结局，但结局的修改牵扯到多方原因，其中之一就是让加利·格兰特有罪的问题。

电影《深闺疑云》(1941)剧照，加利·格兰特和琼·芳登

首先，观众肯定没有办法接受，尤其是女性观众。

只要是由他参演的电影，观众一半以上都是女性。其次，为了自己的事业着想，当时的大明星也不愿意扮演坏人。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自己也说过：“让加利·格兰特担任主角意味着我不得不妥协，留下一丁点的怀疑，而且不能太多，这已经我所能做到的全部了。一旦决定用加利·格兰特，就和用艾弗·诺韦洛Ivor Novello(1893-1951)一样，必须是清白的。”

加利·格兰特和琼·芳登在电影《深闺疑云》(1941)中的影像

即便是这样，导演仍在尽力补救这个被迫改变的遗憾，他将最后约翰尼开车送丽娜到娘家经过悬崖的一段拍得颇为惊心动魄。

这是完全不同于原著的另一个故事，它具有原著没有的心理价值，由此女主角的性格表现更为微妙。

电影《深闺疑云》(1941)剧照，琼·芳登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躲在丽娜的背后，又一次成功地完成了对婚姻家庭的完美“谋杀”。

如此一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假使按照《深闺疑云》改编小说，那也一定是一本比原作《事实之前》更为精彩的心理小说。

电影《深闺疑云》(1941)美国蓝光版封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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