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植霖：钢铁的心-王若飞同志在狱中（8）

王若飞同志在狱中（8）

杨植霖

钢铁的心

冬天来了。塞外的天气，经常在零下二十几度。牢房里没有生火，晚上睡的是冷炕，难友们都被冻的死去活来。尤其是带脚镣的难友，因为怕带上镣，裤子穿不上，早把裤子齐裆撕开，用绳子结着，这样，裤裆里就成了过风洞，寒气入侵，从肚皮冷上心尖，真不好受。

每天两餐，照旧是小米饭。里面砂子，老鼠屎什么都有。当日吃不完，就留到第二天，第二天吃不完，多留到第三天、第四天……以至十天二十天。小菜根本谈不到。难有们最需要的是盐，连指头大的一小块腌菜，都成为稀世之宝。

每逢开饭时，难友们早端着大碗，迎在门口。铁门上的大锁一开，饭桶往地上一放，送饭的人大喊一声：“挖！”一二分钟里，自己估量一下，能吃多少，一碗挖下。少挖没事，多挖了吃不完就要受罚。难友们宁肯少吃，不愿受罚，所以经常饿着肚子。

寒冷、饥饿、疫病，折磨着每个人，死亡的阴影时刻跟随着我们。有很多难友，常常是今天还可走动，明天突然一场小病，就夺去了生命，被拖着腿拉了出去。

这样恶劣的生活环境，给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已带来了严重的威胁，对于一个出生在南方的人来说，就更加可怕了。我们常常担心若飞同志的健康，每逢见到他，总要问问他：

“你近来的身体怎样？能适应这里的生活吗？”

若飞同志总是生气勃勃地说：

“生活就是战斗。在这人间地狱里，我们要以加倍的勇气进行战斗。敌人要摧残我们的身体，我们一定要爱护自己的身体，必须征服恶劣的生活条件，必须和死亡作斗争！”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笑了起来，接着，又严肃地说：

“当然，生活在地狱里，还要谈保护身体，显然是矛盾的。可是，我们是革命者，整个旧世界都要把它打得粉碎，创造一个新世界，难道我们就不能征服这恶劣的生活环境吗？

当然，我们不能依靠敌人的赐予，要战斗，用自己的力量去创造条件！”

他向我们指出：要在监狱里有个好身体，必须从四个方面去注意：最低限度的营养；促进生命活力的阳光；必需的新鲜空气；很好的血液循环。他是以顽强的精神，来克服困难、创造生活条件的。

因为他是南方人，首先碰到的是吃饭问题。绥远一带人民常吃的食物，如莜面（燕麦面）、小米、山药等，过去从来没吃过，现在，成了主食，非吃不行。怎么办呢？一种办法是，自买一点盐、醋、花椒，姜等佐料，调进去吃；另一种办法是：把小米饭放到大碗里，揉成面团，再捏成小薄片，加点盐醋，用开水冲下。难友们说这是“片儿汤”，他向难友们开玩笑说：这是他的“养命汤”！他用很多办法克服了不习惯吃小米的问题。

和严寒作斗争，更表现出他的非凡的勇气和毅力。他进监狱时，只带来了一件羊皮大衣。后来，听说狗皮能防潮，又请舅父给买了一件狗皮褥子。但光靠这些，要在塞外—尤其在这个不生火的冰窖里过冬，是不行的。他主要的还是靠锻炼。旁的难友，还可以要求做苦工，去活动活动身体，但是共产党员，又是未决犯，连做工也不准。没奈何，他就自编一套“室内体操”，在牢房里进行练习。不管是风雪交加的夜里，还是冷气刺肤的早晨，他都坚持着，伸腿、弯腰、曲臂、转动，直到满身大汗为止。就是不能跳跃，因为房子太低，一跳就会碰到屋顶上。另外，就是每天早晨，用冷水擦身，直擦到皮肤发红为止。他就是用这种办法，度过了无数个严寒的冬天。

因为长期囚在斗室里，不见阳光，若飞同志有了关节炎。这是坐牢的人最容易患的病。得了关节炎的人，因为骨软无力，走动不便，敌人不怕他们越狱逃走，所以允许他们出来晒太阳。他们要直晒到双腿发肿，又消散了，出身大汗，才能见效。若飞同志有了关节炎，也要求出来晒太阳，监狱当局很为难，让他出来吧，有怕他宣传共产主义，不让出来吧，又说不出理由。最后只有答应了，但有一条：不能宣传共产主义。

若飞同志出了牢房，带了“孟子”，当作枕头，趟在重病犯人中间，袒着胸脯，晒着太阳；过一会，再转过身去，晒着背后和全身。他一边晒太阳，一边望了望周围的难友，看见他们默默地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他知道这些人，各有各的苦处，各有各的困难，就想法解除他们思想上的问题，鼓舞他们生活的勇气。

他望着身旁的一个蒙族难友，有意识地说：

“瞧这太阳多好啊！热烘烘的，火辣辣的，真能医治百病啊！草原上的太阳，比这更美啊！”

那个蒙族难友抬起头来，眼里射出火花，紧紧盯着他：“啊，黄先生，你到过草原吗？”

“到过，真是好地方！我还想再去呢！”

话匣子一打开，大家都活跃起来。一个无期徒刑的难友，带着敬意问他：

“黄先生，听说你的官司很严重，你怎么总是乐呵呵地，一点也不发愁？”

“我干的事，不是发愁的事。至于能不能熬出牢门，愁有什么用！把自己愁坏了，就是出去，也成了废物，那不更坏吗？”

一个中年的难友说：

“我真佩服你，你为什么那么胆大！可是，光棍不吃眼前亏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这样硬上，有什么好处？ ”

“我胆大，是因为我做的事光明正大。我给千万人办事，千万人的眼睛都看着我。我要是向敌人屈服了，人们就会扔掉我。为了保存一个人的生命，而背叛了千万人的解放事业，遭到千万入唾弃，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个上年纪的难友说：

“我有一件事弄不懂：你打官司时，骂国民党，骂蒋介石，天不怕，地不怕，连死也不怕，豁出一条命，真够条好汉子；可是，坐在牢里，还天天练操，那样爱惜身体，又好象很爱护自己的身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飞同志听见问的得有趣，就呵呵地笑起来。他说：

“这很简单，我不怕死，是因为敌人要损害我们的真理，我必须拼命保护我们的真理；我爱护身体，是因为有了健壮的身体，才能更有力地卫护我们的真理，我生为真理生，死为真理死，除了真理，没有我自己的东西。”

“如果反动派明天杀了你，你今天的爱护身体不是白搭了吗？

“敌人就是下一刻钟杀我，我这一刻钟还要爱护身体。我活在世上，不是为敌人活着，是为我们的事业活着。不是等着被敌人杀掉，而是要杀敌人。我们和他们是死对头。我们为什么要按它的要求办事呢？”

那个蒙族难友一直默默地听着。听到这里，他忽然插了进来：

“黄先生，你的道理说的真透。我们整天愁眉不展，不是在自己杀自己吗？黄先生，你的话真把我的心眼拨亮了，我们一定要想法活下去！”

那个被判无期徒刑的难友说：

“我本来想，象我这样，怕熬不出去了。常想：过一天算一天吧，咱还有什么指望。听了你的话，我也得振作起来，不能等死。”

很多难友听了若飞同志的话，都向他学习。有的学他的“养命汤”，食量增加了，也有人学他做“室内体操”，健康好转了。如果再碰到有人愁眉苦脸，旁人就会说：“你还有什么愁的，怎么不学学人家黄先生！”

若飞同志被捕时，身边还有一点线。另外，舅父也常常接济些，不时送点东西来。他在收到东西后，就避开监狱的监视，巧妙地分送给最困难的难友。每逢“放风”时，我时常看到，有些身体虚弱的难友，伏在他的窗前，和他小声攀谈着。若飞同志了解那些难友的困难后，就尽力帮助他们。有的人受到他的接济，吃了几天盐，病轻了；有的吃一把大葱，有的喝一大碗醋，增强了了消化机能，食量增加了。……若飞同志成了监狱里真正的“及时雨”。他这个“及时雨”不只是在物质上接济了难友，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鼓舞了他们活的勇气！

我在监牢里，受恶劣生活的折磨，染上了肺病，身体慢慢瘦下来，心情也越来越烦躁了。监狱一角六分钱的草药，根本治不了肺病。要取保出外医治，对“共产党嫌疑犯”根本不可能；经过几次交涉，才准我请假出去，到天主教堂办的公教医院去医治。谁知道，不去则已，这一次出外医治，更加重了我的病。

那一天，我带着脚镣到公教医院去检查，医生从眼镜边上，把我瞧了瞧，那副洋奴面孔，我一看，就觉得恶心。我悠着气从那里出来，到司药房去拿药，女护士一手捂着鼻子，一边恶声恶气地把药扔出来，“给你！”这一下子可把我气炸了。我在那个洋奴医院口，木然地站了好久，愤火在我心头不住燃烧！我拖着脚镣，走过长街，回到监狱，只觉得两眼发黑，浑身瘫软，胸口闷塞，稍一前倾，满口的浓水和血块涌了出来。我躺在那里，看看窗外，好象天色更加灰暗了。我想：要是这样无生无息地死在狱里，还不如和他们拼一场死掉的好！这样，病情就更加严重了。

若飞同志大约已经看出了我的急躁情绪。一次，当我拖着病体去听“训”时，他主动地坐到我身旁，低声问我：

“看样子，你的病不轻哩！心情怎样？”

我说：“我真想马上到红军里去，和敌人拼一场，死了也光荣；这样死去，可太冤了！”

若飞同志更靠近一些，抓住我的手：

“怎么？你会这样想？你的病是谁给的？”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是狗日的国民党反动派！”

“那个医院是谁开的？是为谁服务的？”

“是洋奴开的，为反动派服务！”

“那么，你是不是要反动派给你“仁慈”？要洋奴医院给你‘温暖’？”我愣了一下，没有回答。若飞同志接着问：

“你和敌人斗争时，考虑过牺牲没有？”

“考虑过。而且准备在必要的时候，牺牲自己的生命！”

若飞同志握着拳头，按在我的手心里，严肃地说：

“同志，你连死都不怕，怎么全被不顺心的事逼到呢？你中了敌人的激将法，上了他们的当！那种医院，不会同情我们的。它唯恐我们活的愉快，活得健康！我们要和它们战斗，就偏要活得硬朗，养得结实。我们不能让它们称心！”接着，他又恳切地鼓动我：“至于病魔，它和阶级敌人一样：你顽强，它就得退让；你软弱，它就要进攻。不能急躁，更不能松懈斗志，要坚强起来，要象对付阶级敌人那样对付病魔！坚决地和它斗争，你一定全胜利的！”

若飞同志严肃的批评和热情的鼓舞，比所有的药剂都有效，大大地振奋了我和病魔作斗争的意志和力量！另方面，他又象慈母样的关怀我，给我出主意，想办法，打听到什么偏方，就让我试用，多方面进行医疗。我的认识提高了，心情愉快了，病情由稳定逐渐减轻了。我在若飞同志的鼓舞和帮助下，不但冲出了死神的魔掌，战胜了死亡，而且经过长期斗争之后，我的肺病完全痊愈了。直到现在，我一直愉快地生活着，工作着。

若飞同志以革命乐观主义的战斗精神，战胜了牢狱呈恶劣的生活环境，赢得了健康。同时，也鼓舞和帮助难友和同志们获得了胜利。为了进一步提高大家的斗争热情，他写了一篇游戏式的短文—“生活在微笑！”他用锋利的笔调，描写了难友们生活斗争得胜的情景；指出了生活里充满了斗争；热烈地歌颂了难友们的斗争热情，他指出：生活不是枯萎，而在向我们微笑！在文章的最后，他以振奋人心的两句诗结尾：

死里逃生唯斗争，

铁窗难锁钢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