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每日一读|再走长江大桥

我和老婆第一次来南京时,是一个初秋的黎明。我们在火车上还只穿一件单薄的短袖,出了南京火车站,玄武湖的早风悄然袭来,不觉有些颤抖。我们赶紧从行李包里翻出外套穿上。老婆说,南京好冷啊。

师叔在信里告诉我,下了火车,在火车站站外,乘10路公共汽车,到四平路下,然后转到大厂的公共汽车,在新华路下,找个公用电话打给他。师叔在南京承包了一个厨房,需要厨师,就写信叫我来。

我把信里的路线抄写在一张纸片上,下了火车,就把这张纸片捏在手心里。

因为太早,公共汽车似乎很少,后来我们被一辆大声叫喊的10路中巴车带到四平路广场。卖票的小伙子指着桥墩说,那个就是南京长江大桥,你们就在那旁边等车。

那个桥墩就是长江大桥?我有些失望。

桥墩往前面延伸,天空飘着雨雾,我看不到尽头。过去了无数辆公共汽车,却没有看到一辆到大厂的车,老婆冷得缩在路边店铺的屋檐下。我打开地图册,地图显示,只要过了长江大桥,就是大厂镇,很近。

我问一个路人,这里到大厂远吗?路人对我说,坐车差不多要一小时吧。可那天早上,我们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也没有看到一辆到大厂的车。老婆对我说:我又冷又饿。

广场边上,有一辆手推车热气腾腾,旁边两张折叠桌子和塑料椅子,几个人正在吃面条。我拉着老婆,拎着行李走过去。面摊上的面条,和我们老家的面条不一样,很粗,面臊子也不一样。我随意指着一个吃面的人,对卖面的老太太用蹩脚的普通话说,给我来两碗那样的面条。老太太笑眯眯地望着我说,雪菜肉丝面?我说嗯。心想,雪菜是个什么样的菜呢?

老婆却赶紧问,多少钱一碗。老太太说,五块钱一碗。

吃了面条,暖和了很多,我们继续在路边等车。我终于忍不住了,问一个路人:师傅,到大厂的车是在这里等吗?路人说,是啊,你坐到扬子、十村的车就可以了。

扬子、十村?后来我才知道,所有到大厂的公共汽车,线路牌上写的是新街口或鼓楼—扬子、十村。就是没有写到大厂。

1993年初秋的那个早上,我和老婆在南京四平路广场等了两个多小时。无数辆往扬子、十村的公共汽车和中巴车,在我们身边停留,上客下客,我们都无视。那天长江大桥的路面,被细雨湿透。

桥的两边,有骑自行车的,也有骑摩托车带很多货物的。穿过护栏,我依稀看到雨雾中宽阔的江面,和江面上的船。公交车上,我有些兴奋地站起来左右观望,老婆却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在大桥四处的一个小饭店里上班。那是一段悠闲的日子,每天一闲下来,我就骑着自行车到江边转转,也去看长江大桥。

我常常在江边仰视大桥上行驶的汽车,和桥下经过的绿皮火车。看着绿皮火车,我常常想,我也是乘那样的火车,穿过长江大桥来到南京的。

我对小饭店的老板说,修一座这样的长江大桥,可能要修好几个月吧?

小饭店的老板哈哈大笑:不止呢,几个月哪能修好啊!

我又很认真地说,那恐怕要花不少钱,最少也要十万元吧?

小饭店的老板笑得更厉害了,眼泪都笑出来了。

再后来,我去丹凤街的一家饭店上班,依旧住大桥四处,每天骑车往返于大桥。后来我才知道,桥北堡里不但有楼梯,还有电梯,可以从桥下直接上到桥面。不过坐电梯要五毛钱。

年轻就是好,浑身是劲。那段时间,我每天早上从大桥四处出发,骑着自行车载老婆到桥北堡。然后我把自行车扛在肩膀上,拾阶而上。我能一口气把自行车从桥下扛到桥面,老婆跟在后面,经常叫我歇一会儿。我喘气说,我不累。老婆说,可我累啊。

那时大桥上的车少,上了桥面,我推着自行车,带着老婆飞步跑到桥对面。然后骑自行车,骑向丹凤街。晚上,劳累了一天的我,还能骑自行车载着老婆,从丹凤街骑回大桥四处。

1997年,我在下关开了个饭店,但经常乘车去桥北玩。半夜从朋友家里出来,他家的狗一直送我到桥北堡下面。我和狗挥手告别,在黑暗里踩着楼梯,时不时用打火机照耀,爬上大桥。

深夜的长江大桥,在夜风里伫立江中,江风呼呼吹来,不时路过的汽车震动着桥面,发出轰轰的声音。我最喜欢这个时候的长江大桥。我时常在这样的深夜里,一个人在大桥上撕心裂肺地吼着摇滚。大桥的轰轰和江水的哗哗,淹没了我。

有时,我会在桥上,对着家乡方向,大声叫喊“四川,四川”。或者想起某个人,大声呼叫他们的名字。也会叫我自己的名字。

每个人心中的长江大桥都不一样。

小商小贩心里的长江大桥,是他们生活的希望,他们奔波于江南江北,赚取货物的差价。

上班人群心里的长江大桥,是他们生活的道路,为了工资,他们熙熙攘攘地进城,又熙熙攘攘地出城。

外地人心里的长江大桥,是南京的一个标记,一个向往已久的地方。在南京人心里,长江大桥是他们的骄傲。

我在下关开的饭店亏本后,经常到大桥漫步。看到宽阔的江面,吹来呼呼的江风,船只来往,远处有山,我的心就会有一种辽远的感觉。

回想几年前长江大桥封闭大修,封桥的前几天细雨连绵。我决定再去走一走长江大桥。走过这次,再过长江大桥,就要等两年多以后了。我是个怀旧的人。

一路上,车不多,人也不多。大桥48岁了,这么多年来,它一直没有好好地歇过。它也经常生病,但在病中依然坚持着,哪怕是单面放行、单面维修。大桥也许像我一样,喜欢夜晚。夜晚的大桥,它还可以和长江聊天。

大桥说,江啊,还是晚上清静。

长江说,是啊,桥,晚上我们都没有这么累。

大桥说,你还好一点,在你身上跑的船,都不是很多。

长江说,是啊,你确实比我累,尤其是早晚的高峰期,尤其是节假日和周末,你承受的太多了。

大桥说,我最烦堵车的时候,这么多车压得我都喘不过气,有时火车还在我肚子里跑来跑去。

长江说,其实各有各的难处,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下面还有几条隧道呢……

桥上的车不多,我放慢速度,拍了些相片。

夜晚的大桥,是我熟悉的大桥,不知不觉,我在这座桥上已经走了整整30年。我依旧喜欢在桥上大声唱歌,眺望远处,呼喊着某一个人的名字。

长江边上已经变得繁华,有柏油马路和精致的河堤,杨柳依依,行人漫步,霓虹如霞。而很多年前,这里的江边一片荒芜,枯干的芦苇下,杂草丛生,鸟飞兔跑。

我走在雨中的大桥上,忽然想起了医院里的弟弟。有时,一个人就像一座桥一样,到了需要休养的时候,不得不躺下来。弟弟就像大桥一样,也累了,在医院里维修。维修的时间也像大桥一样,漫长。人生所有的伤口,都像大桥一样,在慢慢地愈合,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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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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