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散席

作为交通工具的江轮,已是过去时,坐散席的体验,也不可再得。

上世纪八十年代,皖赣线还没影子,南京到九江、武汉、重庆,得兜大圈子,比如要去武汉,坐火车就得先徐州后郑州,从京沪线拐到京广线上来。轮船是沿江而上,去长江沿线的城市,很多人宁可走水路。游黄山、九华、庐山,不少人也会选择坐船先到池州、九江,故一到暑假,往往一票难求。

那年我要取道武汉往张家界,排了半天队,到售票窗口只剩下散席,正犹豫间,身后已经有多人在嚷,我要!我要!这是有催情效果的,我一跺脚就要下了,想:不就没位子吗?有什么?!

船票是论铺位的,所谓散席,就是没地方睡觉,或者说,你得自己在船上找地方坐、卧。受高尔基、艾芜作品的影响(还应加上一篇梁遇春礼赞流浪汉的散文),那阵子对流浪汉生活不胜向往,每放暑假独自旅行,偶或似乎也有近乎流浪汉的体验,但那两天在船上,特别是晚上找地方睡觉时,我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流浪汉。

是下午上的船,初时并无沦落人的感觉,甲板上转转,看看野景,图书室里翻翻书,餐厅开放时吃个饭喝杯啤酒,好像一下也就混到晚上。流浪汉意识或曰难民意识“油然而生”,是在夜幕降临之后。八九点钟,前舱那儿开始排队发放卧具,这是船上对散席乘客并非不管不顾的举措:押个证件,交点租金之后,我得到席子一领,毛巾被一条,而后背着行囊,掮着卷成筒状的席子,开始孤魂野鬼似的在甲板上晃荡,找睡觉的地儿。

并没有划定的区域,甲板上凡有空着的地方,铺下席子,即可安身。说“孤魂野鬼”其实是不确的,因为同类不少,这里面不仅有散客,还有五等舱那些从自家铺位揭了席子上来寻风凉的人。五等舱在甲板以下,船肚子里的大统舱,人多,不透气,燠热难当,差不多就等于坐闷罐子车。

于是甲板上睡满了人,让我想起当年夏夜乘凉的宏大场面。前甲板、后甲板这些空阔之处自然可以用“满坑满谷”来形容,两侧船舷的通道上也“连舆接席”起来——真正是“接席”,一张席子连着一张席子。起先还有乘凉的热闹,说话的说话,打牌的打牌,慢慢人声就小下去,渐渐就有人开始回到舱内。只听到起夜人的走动,还有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因为不断有人进去洗澡。

没想到如此这般,在甲板上幕天席地起来,江风阵阵,格外凉爽,仰躺着看天上月朗星稀,两岸偶尔出现的灯火,一时间“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一类的古人诗句不招自来,几乎有“我欲乘风飞去”的洒脱了。暗想若不是走到哪里行李要带到哪里,何须什么铺位?

不想到了半夜,居然觉得冷了,江上原本风大,再加上船在行进,助着风威。到这时我才意识到甲板上人已走得所剩无几,是何道理。又扛了些时候,知道唯是迁地为良了。

里面却是人满为患,凡能安身的地面,仿佛都有人捷足先登,席子实现了全覆盖。好不容易在挨着盥洗室那边的过道里觅得一“席”之地,待躺下来,却又觉闷热起来。不通风,身下的甲板在不住地震颤,船上不好闻的气味好像都聚到了这里。而且不断有人在走动,在睡觉的人之间探着脚。

翻来覆去,难以成眠,朦胧中总似有人从你身上跨过去。即至意意思思刚睡着,早起的人已起床开始漱洗,漱口的声音来得特别夸张。到这时,想象中流浪汉的那份潇洒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家可归的那份落魄感。

这以后又还坐过几回江轮,却再没坐过散席。再后来,想坐船也不可得了。曾几何时,长江客轮停航,大概只剩下供观光的轮船还在开,作为交通工具的江轮,已是过去时。熙熙攘攘的下关码头成了僻静之地,建成滨江风光带也还是游人不多,候船、购票,候船厅当年但凡是营业的状态,必是人声鼎沸,像彼时的火车站一样,一派“兵荒马乱”之象,现在则早成了“下关历史陈列馆”,也的确是博物馆式的存在了。(余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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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11

标签:下关   江轮   铺位   席子   孤魂野鬼   流浪汉   甲板   武汉   船上   地方   余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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