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壁画窥见古老乡村的片羽吉光

于西堡村东面的龙王庙大殿内景

朔州北曹村壁画 (局部)

朔州北曹村兴龙寺壁画局部

龙王殿北壁壁画局部人物特写

朔州北曹村兴龙寺

搜索杨平的简介,网页显示的第一个关键词是“时尚”,这似乎与她正在做的事情不相关。

杨平是山西晋城沁水人,自1997年起定居杭州,开始从事时尚文化传播行业。但从2002年开始,她的目光一次次投向家乡山西,无数次从杭州返回山西进行实地考察和拍摄,先后出版了《人文晋城》《曾经的优雅与辉煌——上党梆子与古戏楼》《仰望三关》,希望家乡的珍贵文化被更多的人关注。由于杨平兼具“时尚”与“传统”两个标签,且多年来致力于探寻记录山西古代文化,被不少网友称为“当代林徽因”。

近期,杨平又出版了《高堂粉墙烛下见——中国山西乡村古壁画探幽》一书,记录了她近10年来寻找山西乡村壁画的经历,通过记录20多处极具欣赏价值的古代寺庙壁画,呈现乡村古典文化保存的现状及其面临的困境。

杨平在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只要是任何与古代文化或人文相关的东西,她都乐意记录下来。人们可以从珍贵的乡村文化遗存中摸索出其逐渐淡出或消失在人们视野中的历史、个性特色,以及先民曾经的信仰、追求和传承至今的民俗传统。

杭州山西上党

若我不回望家乡我和她的关系就会逐渐淡漠

义务宣传员,是杨平对自己的定位。

杨平原本只是利用业余时间从杭州不断地回到山西,拍摄家乡的古壁画,而如今回想起来,她笑言早已把副业搞成了主业。

尽管杨平的主业是做时尚、旅游杂志,但是她从不认为这与关注古代文化有何矛盾之处。“拍杂志,就会迅速被美的事物所吸引。拍文物也是如此,我们一定会寻找出它最美的一面。”杨平解释道。她曾经数十次深入山西上党地区调研和采风,拍摄了数千张照片,记录了上党梆子与古戏楼的美。

就在探寻山西古建筑的过程中,杨平逐步建立起了认知体系。“山西是中国现存古建筑最多的省份,有极其多的庙宇,还有戏楼。就这样,我从开始只是看看外景建筑、戏楼雕刻,关注到其中的附着艺术——彩塑和壁画。我的内心开始希望能够做出系统性的文化梳理。”杨平讲道。因此,她曾与山西的出版社策划关于山西寺观壁画艺术的书籍,可惜中间遇到种种阻碍,只能自己筹资,继续拍摄,完成这一想法。

尽管如此,杨平从未想过放弃担当“宣传员”,“如果我不做这些,我害怕我和故乡的关系会变得疏离和淡漠,只有我主动亲近她,她才不会越来越远。我希望家乡人富裕,能够用优美的风景、祖宗留下的宝贝挣到钱,不要人们一提到山西就是煤炭、煤老板等,而是这些让人自豪的古代文化。”

这一做便是十余年,杨平颠倒了自己的生活重心,其中90%的时间耗于此,只剩下10%的时间留给自己。“实在是太耗人,仅仅是整理照片,我们就已经焦头烂额了。过去十年一直在整理拍摄素材,曾经还因为省钱不舍得买服务器,结果磁盘坏掉了,好在有原始备份,又重新再来一遍——再导图,再合成(部分需要人工合成),图片很大,有时候一堂壁画合成半个月。”即使杨平很头疼此事,但她仍然讲道:“我们不断有新的东西添加进来,彩塑、碑刻、木雕……只要是任何与古代文化相关的东西,我都乐意把它记录下来。”

此次,杨平整理出了20余幅极具价值的古代寺庙壁画,茅盾文学奖得主王旭烽在看完杨平的书稿后,想起李白的诗句:“高堂粉壁图蓬瀛,烛前一见沧洲清”,这是李白与族弟秉烛夜观壁画的写照,由此,王旭烽给这本书起名为《高堂粉墙烛下见》。

不过,王旭烽认为:“说实话,杨平女士可比李白辛苦多了。”

朔州南曹北曹

我只会下“憨功夫”,开展“地毯式搜索”,找不到是常事

杨平认为自己寻找古壁画的方式很“二不棱登”。

“无知者无畏”的想法,让杨平鼓起勇气,进行了一次“地毯式搜索”。她找到了山西省各县市历代地方旧志大全,志书上会有每个庙的位置和描述,她与团队按照列表上的信息,一个个去寻找寺庙。她坦言自己只会下这种“憨功夫”,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再让她重来一次,绝不会再这样做,“因为太傻了”。

2012年开始,杨平和摄影团队开始探寻志书上记载的古庙,但多数情况总是什么也找不到。“我们当时的一位摄影师在山西南部跑了半个月,什么都没有拍到,备受打击。有时候去了发现刚被翻修过,有时候是根本找不到了。”杨平回忆道。后来,根据探寻的经验,杨平会先往村子里望一望,若有个高的建筑,多数情况会有古庙。此外,杨平也会问一问当地的村民,“村里还有没有大庙?”不过,有时候村里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大庙里到底有什么。

2013年初秋,杨平再次去山西朔州拍摄,原本想要寻找南曹村,无奈岔路过多,便问了路边打扑克的妇女哪里是南曹村,其中一位妇女说道:“过了北曹就是。”杨平自问,还有北曹?于是临时起意进了北曹村。杨平又问了小卖部的妇女,村中还没有大庙?妇女告诉杨平,斜对面就是村里大庙,“都塌了”。杨平描述道:“北曹村龙王庙院内的东、南殿宇已经全部倒塌,大梁还搭在隆起的瓦砾堆上,有一块折断的石碑被随意地扔在北面尚完好的殿宇门口。”杨平进入北殿,看到了三壁完好的清代壁画,她描写道:

北壁有略显漫漶的龙王母、龙王、龙王随行官员、土地爷等主像;东壁为《龙王出宫行雨图》;西壁为《龙王归宫图》。整体保存尚完好,画中为龙王开道的鼓吹手、礼乐队、掌旗的小龙子以及配合龙王布雨行动的海中生灵,如鱼精、蚌精等都绘制得比较精彩。古乡民为了表达其虔诚,画面还做了沥金装饰。只是接近地面的大部分画面因潮湿等原因损毁严重,其中人物等难以识别。

杨平沿着北殿从西向东走去,还有一间宽度约一米的马王殿和两开间的关帝殿,其中皆有壁画。杨平入庙拍摄的事情在村中不胫而走,不一会儿便有二三十人来看热闹,讨论着:“有个外地的女的不怕鬼,进了庙啦!”杨平告诉村民这些壁画对研究中国壁画的专家有用,有一位妇女笑道:“我也进去瞄一眼,长这么大了,没进来过,还不知道里面有彩画呢。”

杨平从村民口中得知,“现存的殿宇原是人民公社时期村里的粮仓,为了防止偷盗和扩大粮库内部容积,人们拆了殿宇原来的落地木门,在廊檐下另起一堵墙,以致里面经年得不到阳光的照耀,阴冷潮湿,霉气很重。人民公社撤销后,粮库没有了,这里的一切也就被废弃了。”

杨平为了能够更加清晰地拍摄壁画,她让热情的村民用从自家拿来的鸡毛掸子,轻轻拂去墙壁上的灰尘。此后,鸡毛掸子成了杨平自备拍摄工具中必不可少的一件。

当天,杨平一直拍摄到外拍冷光源照明灯没有电量,那时已是晚上九点。

忻州河曲常家墕

壁画展现的是一个时代的文化记忆

在杨平看来,古壁画反映的是村中古人的生活气息和习俗。

龙王庙代表着古人想要降雨和丰收;圣母庙则是祈求子女繁多,劳动力多,所以壁画中也会有农业丰收的景象;关帝庙则是教育大家要忠孝仁义……这些壁画都可以探寻到当时村民的信仰。同时,还可以看到诸多的文化活动,比如古戏楼,当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演,赞助机制是什么,有哪些大户人家和某姓氏为主的家庭等信息。

从这一角度看壁画,杨平是不带有审美鄙视链的。“很多人都会认为清朝的壁画不好,或是看不上清朝的色彩审美,认为其档次较低,在我看来并不是这样。壁画展现的是一个时代的文化记忆,当时的服饰、建筑、生活习惯、民情风俗都在其中得到体现。比如儿童嬉戏、农夫播种、厨娘煮猪头蒸包子等生活场景都能在留存的壁画中看到。”

只要走出拍摄地,杨平绝不会向其他人谈及任何关于壁画的具体信息。她还与团队的摄影师签下保密协议,团队不允许向他人透露文物信息。对于这些鲜有人知的古壁画,杨平认为曾经无人问津也是一种“聪明的方式”。而现在,她希望可以通过拍摄和书写让公众看到这些壁画,或许可以起到全社会监督作用。

在山西省忻州市河曲县,杨平找到了一组被人遗忘、彻底荒芜但保存十分完好的明清庙宇院落。“这座明清庙宇从庙门上的匾额刻字来判断,原先应为家族祠堂,后演变为庙宇。祠院西侧有戏台,左侧有一座过楼,楼上建有带过廊的关帝殿,殿中的壁画保存得相当完好。从‘桃园结义’到‘挂印辞官’再到‘败走麦城’等故事,以连环画的形式绘于东西两壁。”杨平描述道。她见到这座庙院时,一扫此前跋山涉水的劳累,直呼“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常家墕这些古建筑的芳容”,赶紧动手开始记录这些完好的沥粉贴金壁画。

然而寻找常家墕并非易事。导航失灵,杨平和摄影师被引到了一片土豆地,转瞬又突遇倾盆大雨,更加无路可走。杨平想到了最佳方案——问问岱岳庙的看门人李大伯。杨平认为李大伯是个“老小孩”,他是义务看庙的,门牙已经少了一大块,却是一位无忧无虑73岁的“年轻人”。然而那天的李大伯却告诉杨平,暴雨天气,只能等到第二天去常家墕。翌日,李大伯哼着小调,带着他们步伐轻盈地走起了崎岖山路,杨平则是十分吃力地跟着。“我始终没听明白李大伯在哼什么歌,但可以断定是最能释放其快乐的歌,我在最后面,拼命追赶着他的快乐,使自己不至于落得太远。”杨平回忆道。

一个小时,他们走上了山梁,却被告知走过了,需要返回岔路口重走。他们继续爬着山坡,走了三四里路,才找到常家墕。杨平感叹道:“墕,是两山之间的山地的意思。这个字的发明者可真了不起,字形与这样的地形万分匹配。”当天拍摄完成后,他们返回到李大伯居住的小屋已是下午三点多。

常家墕的庙宇建筑和清代壁画直至现在是否还保存完整,杨平不得而知,但她一直很惦记着这一切。

罗圈堡娘娘滩繁峙县

村民亲如家人的招呼,总是让她忘记奔波的疲累

安在否,是杨平不断发出的追问。

忻州市河曲县罗圈堡是杨平多年以来心头的惦记。“从罗圈堡北城墙豁口望出去,可以看见黄河对岸内蒙古鄂尔多斯的村庄。还有很多人去罗圈堡是因为想要拍摄娘娘滩,那是一块在黄河中央永远不会被淹没的滩涂地。”杨平介绍。

不过,真正让杨平惦记着的是罗圈堡真武庙。她询问了村口在做针线活的老人,才得知罗圈堡真武庙还有壁画。“墙上好像有点彩画画,在这排房后头,快塌了,你去瞄一下。”老人说道。“我绕过房子去看,果真有很棒的壁画。从画上榜题看,壁画描绘了‘北极玄天’‘陆传招诏’‘陈妻附魂’‘王氏怀鬼’等内容,这是道教经典的《玄天上帝齐圣录》的故事。从人物体态和笔墨风格上看,壁画是明中晚期所绘的。”杨平还看到殿宇西间大梁已经断裂,村民用一根碗口粗细的木柱支撑着它,可是木柱也不堪其重,歪歪扭扭,还出现了折裂痕迹,“看起来有随时趴下的意思,让人心惊胆战”。杨平一边用100毫米的定焦镜头拍着壁画,一边时刻提防着那根木柱,“可千千万万不要碰到它”。

直至中午,之前坐在村口一位用彩色旧布头做坐垫的老大娘来找杨平。“闺女,还干活呢,中午了,回家吃饭吧。”大娘说,她已经为杨平和摄影师做好了午饭,看到杨平不好意思,她又说道:“去家吃吧,出门在外的,哪能饿着。”大娘帮他们拿着小小的轻型梯子,带他们回家吃饭。他们先吃了又沙又甜的西瓜,又吃了大娘做的西红柿鸡蛋面,大娘不时地鼓励道:“再吃点,吃得饱饱的,还要干活呢。”之后,杨平得知大娘喜欢用布头做手工活,便托人给大娘寄各种布头。“大娘来电话说城里人眼光不一样,若是有红红绿绿的花布头更好。我特别喜欢这样毫不见外的直爽。后来大娘几次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再去罗圈堡,我总是说‘秋天就回去’,直到2020年才再次见到大娘。”杨平回忆。

多年的户外拍摄经历,杨平面对的不只是墙上残存的壁画,还有像大娘一样热情温暖的村民,他们总是会给杨平提供帮助。“晋城犁川请我们吃包子的大嫂、忻州新广武城给我们烤红薯的大爷、阳泉盂县半山腰上请我们生吃青椒的师傅、那个深山中为我们做炸糕的大姐……他们这种亲如家人的招呼,总是让我忘记路上奔波的疲累,也让我一次次从杭州回望这里。”

一谈及路途中的吃住条件,杨平回忆起来都是“难得的享受”。除了想念热情质朴的村民,她还对一家宾馆情有独钟,直言是自己有生以来住过最舒服的房间。“在忻州市繁峙县砂河镇的一家宾馆,虽然水龙头快坏了,墙皮也掉渣,床单灰灰的,但是冬天去那里拍摄一天之后,回到宾馆,有暖气,再洗个热水澡,就能舒舒服服地睡一觉。这个宾馆才一百块钱。前几年我还去了,宾馆还在——那是我认为十多年来住得最舒爽的宾馆。我总是很想念那里。”杨平笑道。

直到如今,杨平仍不能停止她的惦念,“那根让人揪心的柱子是不是彻底断了?”“那一墙壁画可还安好?”“白马崖的钟楼可还在?”“东殿有没有匍匐在地?”“大娘身体是否还硬朗?”心中这些疑问,杨平只能暗暗惦记着。

文/本报记者韩世容

供图/杨平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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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05

标签:壁画   朔州   戏楼   罗圈   大伯   大娘   山西   龙王   村民   乡村   古老   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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