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成刚:里耶秦简博物馆背后的那颗“头颅”

为一座馆,赴一座城。

2010年,一群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在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龙山县的里耶镇聚到了一起。

2002年,里耶这座千年古镇曾因三万多枚秦简的出土,轰动一时,这批数目超过当时全国秦简总和十倍之多的简牍,被命名为“里耶秦简”;又因为意义极其重大,于是在中国最基层的乡镇上,修建起中国唯一一座秦简专题博物馆。从博物馆立项到项目竣工,历经5年。作为龙山县里耶管理区管理委员会项目建设单位的现场代表,我见证了整个建设工程的艰难曲折,往事历历在目。

新馆窘况

新项目必然带来新人、新事物、新气象。

里耶秦简博物馆是在2010年10月28日正式开馆,马上就要到13周年纪念日。回想建馆之初,一切都是空白,馆藏文物少、工作人员少、运营经费少,整个一家“三少馆”,甚至连人员工资、水电费等基础开支都无法保障,很快陷入“开馆即闭馆”的绝境边缘。

大量的协调工作需要我去做,于是起草单位各种规章制度,还有那一篇篇请求上级拨付经费的报告,任务都落到了一位刚刚临聘到办公室的小伙子头上。这个此前仅仅拥有湘西州博物馆实习经验的年轻人,总是半开玩笑地说,如果工作内容只是讨钱,那以后他绝不干这行。当时谁也不会想到,里耶秦简博物馆的未来,竟会和这个小兄弟紧紧交织在一起。他叫黄挺,笔名应该更加为人所知——黄摩崖。

那时大家都是新兵,我是从建筑跨界到文博,同事们也大多为刚毕业的大学生,如何经营好这么大的一家博物馆,所有人都是零经验。以年纪和阅历来看,我和黄摩崖应有代沟,但是他思想深刻,有一种超越同龄人的老成与洞察力,非常善于判断事物的虚实。无数次,我叫他一起去里耶的长堤上散步,共同探讨一个问题:

我们的馆,明明坐拥国家级宝藏,不能只当一个讨饭的“守门人”,要当先锋。必须解题破圈、打破常规模式,学会搭车借力。

我们的思维一打开,就马上开始行动。黄摩崖很敏锐地注册了里耶秦简博物馆的官方博客与官方微博,负责日常维护,积极与外界交流。

很快来到2011年,进入开馆的第二个年头,国家文物局启动博物馆评级工作,这给我们带来了希望,但时间、经验和经费都不足,在申报视频的制作上犯了难。我与黄摩崖连夜赶往长沙,我负责落实经费,一路上打了好多通电话,黄摩崖则熬了个通宵起草宣传片脚本,那个时候他已经表现出超越同龄人的冷静与才气。不过受限于新馆的条件,里耶秦简博物馆的文物库房、学术研究成果、馆藏文物等方面都有硬伤,最终定级分数没达到,遗憾与三级馆擦肩。

生存与发展如何共进互补?这件事促使我们进一步摸索,光有冲劲可不行。

难说分手

当时黄摩崖已经默默开始了《头颅中国》的创作,里耶秦简的横空出世,成了他梳理所学奋力书写的线头,而里耶秦简博物馆的办公室和展厅,充当了他创作的独特阵地。

当时的里耶,只要一入夜,路上就黑灯瞎火,黄摩崖踩着我送他的自行车,往返于宿舍和办公室之间,大部分人还没有意识到他的明亮,这个年轻人正在对先秦历史乃至华夏文明进行系统的剖析与独到的反思,探索中国文明的核心价值。在这部大书里,他首次将先秦文化比作中国文明高贵的头颅。他说先秦文化是中国文化的源头,“头颅”这个意象,可以象征很多东西,性命、尊严、理想、信仰、智慧、勇气。

他这种对先秦的思考,对梦想的追求,可以说完全脱离了小镇的氛围,却直接影响到了我,作为里耶秦简博物馆的首任馆长,我必须对里耶秦简博物馆重新定位。要突破现有瓶颈制约求得大发展,单靠自己,难上加难,必须借势、借智、借力。可是找谁借、怎么借?这是我和黄摩崖常谈的话题。

2011下半年,黄摩崖突然说他要离开了,我知道他不欠里耶秦简博物馆任何东西,倒是单位多次困难到不得不亏待他。不用挽留,也不能挽留,我心里却有些失落和伤感。

在临别的夜晚,我们在宿舍对饮,他说有可能的话,未来想为老司城申遗做点工作,而我就他走之后的分工调整征求他的建议,他毫无保留地分析了每个员工的特点,推荐他们到最适合的岗位上去。我当时对他说了许多心里话,觉得他在里耶的日子显得有些特立独行,怕他在以后的生活和工作中没有什么朋友,后来证明,这种担心完全多余。几个月后,里耶秦简博物馆终于迎来好消息,成功纳入湖南省“十二五”全国第三批免费开放博物馆,并于2012年3月22日正式免费开放。

我给黄摩崖打了个电话,只是告诉他,发工资、交水电的钱不愁了。

华丽转身

基本上是同一时期,黄摩崖突然带着他的《头颅中国》,空降当时人气火爆的天涯论坛,一举拿下煮酒论史版的冠军,这家伙竟然有了不少粉丝。一年后的2013年7月,全本《头颅中国》最终由盛大文学旗下聚石文华图书公司策划出版,黄摩崖没有忘记我和他战斗过的地方,联手里耶秦简博物馆开展了赠书活动,当时国家博物馆、中国考古网、中国博物馆协会、陕西省文物局、陕西历史博物馆、四川广汉三星堆博物馆、金沙遗址博物馆、西安半坡博物馆等多家官方微博都给予了支持推介。

仅仅两年时间,黄摩崖就从他的1.0版本更新迭代到2.0版本,从文博人走向了作家之路。

小兄弟在2013年的华丽转身让我猛然意识到,里耶秦简的发现已超过10个年头,里耶博物馆坐落在中国最基层乡镇的区位不会改变,很多资源的进入受限,尤其是人才,更难留住。苦练“内功”又绝非朝夕之事,只有走出去“借鸡生蛋”。

我决定以顶配搭建专家库。为此,我跑了无数趟北京、上海、长沙……睡了无数次机场、高铁站、地下室……一遍遍汇报着里耶秦简博物馆的艰难与进取之心。

2015年底,我在北京出差,与刚好在鲁迅文学院学习的黄摩崖见了一面。那几年,《头颅中国》这本书是有盗版的。2014年《头颅中国》获沈从文文学奖一等奖,同年吉首大学举办了黄摩崖《头颅中国》研讨会。当时作为湖北长江出版传媒集团重点推出的图书,《头颅中国》的修订版即将亮相2016北京图书订货会。这个版本首次出现英译名The Headstream of Chinese Civilizati。

《头颅中国》对商周之变与周秦之变这两场中国古代最重要的易代革命进行了诠释,尤其是对“一代有一代之中国”观点的反复申说,对东西方文明碰撞之下文化自信的高声疾呼,震荡了不少读者的心灵。

我始终记得北京那晚,他鼓励我这个老大哥,说他近两年确实感受到里耶秦简和里耶秦简博物馆的名气越来越大,按照这个节奏,未来一定能做大做强。同时我也得知他的近况:

2015年,此前只是写诗的黄摩崖正在与他的音乐人朋友罗卿酝酿深度合作,因为他们这对词曲拍档刚合作了三首作品,就被恒大音乐相中,共同签约为公司的专属词曲作者。但黄摩崖并不喜欢别人说他跨界玩票,他做了一个现在看起来也相当前卫的决定,直接加入罗卿创建的摇滚乐队——素乐团。等到黄摩崖作第四首词《不老如我》的时候,就获得了湖南卫视的报道,主题恰恰是庆祝老司城申遗成功。2016年,凭借“摇滚+非遗”系列的开山之作《子》,黄摩崖再次登上湖南卫视新闻联播。

他在音乐圈出手不凡,我知道,“黄摩崖3.0”已现雏形,那就是作为音乐人的黄摩崖。后来的作品可做证明,疫情防控期间的《最美的白》,张吉怀高铁开通日的《远行帖》,湘西边城机场通航日的《一起飞》,无不引发震动。哪怕用吉首话写歌词,《峒河峒河》依然能够入选腾讯音乐人“方言民谣”全球征选TOP12,这真是一种能力。

我也不能停止更新,更新自我,更新事业,终于在不久之后,高规格地搭建起了“中国里耶秦简学术专家库”,这个专家库涵盖文物行业的领导以及历史学、考古学、博物馆学、古文字学、简牍学、文物保护等领域顶级专家学者。潘守永教授担任了里耶秦简博物馆名誉馆长,孙家洲、王子今、胡平生、李均明、刘绍刚等教授学者担任了学术顾问,张春龙、邬文玲、洪文雄等教授学者担任了特聘专家。在这些专家学者的大力支持和帮助下,里耶秦简博物馆逐渐在国家文博平台上有了一席之地。

一路高歌

我和黄摩崖有个共同的心结,即开馆第二年申报国家三级博物馆的那次失败。我们一直不甘心,当时就对博物馆的未来五年、十年均做了详细规划,积极运作博物馆精品库房和专家库建设。黄摩崖后来虽然回里耶的次数很少,但是我们保持着紧密联系,他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会把最重要的人带到里耶去看看。”

2018年博物馆评级文件再一次下发,黄摩崖给了我很大信心,我们在八面山上又一次聚会,定下目标,不但要申报,还要跳级直接申报国家二级博物馆,我们有这个实力。

大家一起谋思路,寻突破,通过里耶秦简博物馆专家团队共同努力,2018年9月18日,里耶秦简博物馆成功获批国家二级博物馆。当时全国登记注册的博物馆数量有5354家,而有级别的博物馆仅855家,其中一级博物馆130家,二级博物馆286家,三级博物馆439家。

是的,里耶秦简博物馆是湘西州历史上第一个国家二级博物馆。

是时候飞出大山了。

如何做大做强“里耶秦简”这张具有唯一性的历史文化名片,让她走出湖南,走到北京,走向全国,走向世界,更好地服务于地方文旅产业和社会经济发展,这是我在任期间恒久的思索,也是遇到良师益友必定会展开的探讨,这对象当然少不了黄摩崖。他的文艺实践不断给我造梦注入了灵感力量。2019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如果里耶秦简能想办法登陆国家博物馆,那无疑会让里耶秦简博物馆极大缩短跳出困境的时间,迎来无限机遇。

国家博物馆是代表中国文化的最高殿堂之一,是吸引全球目光的文化高地。而里耶秦简,价值可与殷墟甲骨文和敦煌文书媲美,能让大山的金凤凰飞进国博,将是里耶秦简博物馆的一枚重要勋章。最后应验了那句古话,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经过不懈努力,2019年8月6日,“小城故事-湖南龙山里耶秦简文化展”亮相国博,原定一个月的展期最后延长为两个月,接待了国内外游客100多万人,被评为“国家博物馆2019年度十大优秀陈列展之一”,开创了全国县级以下博物馆在国博独立办展的先河,也拉开了“小城故事-湖南龙山里耶秦简文化展”全国巡展的序幕。

展览火了!这促成了秦始皇帝陵博物院与湘西州龙山县人民政府的战略合作,我们还与中国社科院、中央民族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多所国内知名学术机构、科研院校签订馆校合作,出版了《里耶秦简博物馆馆藏秦简》等多部专著,举办了多场“里耶秦简国际学术研讨会”以及多个交流展。

“北有西安兵马俑,南有里耶秦简牍”。如今的里耶秦简博物馆除了是国家二级博物馆,还是首都博物馆的分馆,她的第一次对外交流展览就进入了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后又走进了国家博物馆、亮相央视《国宝会说话》栏目……一次次在国家级平台惊艳发声。

这么多年来取得的点滴成绩离不开太多人的关心、帮助,离不开里耶秦简博物馆人的坚持、拼搏。近些年里,黄摩崖虽然经常以乐队的形式露面,但《头颅中国》的生命力反而得到了进一步验证:

不止于文学圈,黄摩崖和《头颅中国》的名字多次出现在全国各地的高中语文和历史试题之中,2017年,《头颅中国》被选定为吉首大学第五届“一校一书”精读图书。大型书摘类刊物《书摘》、高端旅游生活杂志《悦游Condé Nast Traveler》、典藏类文化期刊《艺术品鉴》等多个领域的期刊,也有对黄摩崖和《头颅中国》的记述。

不拘一格,书如其人,当一些作家同行发现黄摩崖出现在音乐节的舞台上,以为他真的彻底转向了,而我惯性地相信,“黄摩崖4.0”已经在路上,尽管这次迭代所耗费的时间比之前都要长,但是,越厚重的东西,迭代越慢,不是吗?

回归宿命

2020年因组织调动,我离开了里耶秦简博物馆,也离开了我工作14年的文博领域,到龙山县自然资源局任总规划师,成为一名公务员。用时髦话来说,叫“跳出舒适圈”,可我本就是学建筑规划出身,这样一来,倒说不清这是跨界还是回归了。

黄摩崖很惊讶,完全不理解我在文博行业正做得风生水起,为什么突然选择离开。他说这十年来一直保持着打卡博物馆的习惯,连他这个局外人,都花费相当的时间金钱去考察国内上百家博物馆,认为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这样的人离开文博行业,算得上是一种背叛。不仅他,很多文博圈的朋友也有这样的感慨:惊讶、不解、惋惜……

唉!放下谈何容易,那可是我扎根挥洒了青春、眼泪和热血的地方。

湘西文博、湘西文旅,不论在工作中还是生活里,我都依然关注着,曾经的“最年轻博物馆馆长”,现在的“里耶秦简博物馆首任馆长”,不论顶着什么样的标签,我都全力以赴地推荐着湘西,推介着里耶,推介着我们的秦简。或许日月轮回间,这些已不知不觉成了我的习惯,甚至责任、使命。

2023年,我又做了人生中的一个重大抉择:放弃公务员身份,回归文博行业,调往湘西州考古研究和文物保护中心工作。黄摩崖这下开心了,他说:“你看,这就是缘分,你离不开文博,湘西文博也需要你。”我也相信,这就是宿命,我和黄摩崖,和湘西文博,和一直默默支持我的良师益友们,我们一定还有更多故事,未完待续。

能与黄摩崖有这样的兄弟情,可以说是人生幸事,尽管黄摩崖在里耶工作的时间不长,但却经历了里耶秦简博物馆史上最苦的日子,而他在管理制度上的奠基性和文化思维上冲击力,至少影响了里耶秦简博物馆十年,在我担任馆长期间,他始终支持着博物馆的发展,他甚至悄悄购买过里耶秦简博物馆的文创产品,这都源于他将自己视为文博行业的一员。

我坚定地认为,黄摩崖与《头颅中国》是里耶文博故事、文旅版图重要的战略资源。虽然目前我俩都离开了里耶,但是因里耶秦简博物馆、因里耶秦简而起的话题不会终止,她们依旧会是我们永远不愿停歇的思考和探索。我也衷心期待《头颅中国》的第三版、第四版,不断地修订再版,助推里耶秦简博物馆的发展和里耶古镇文化旅游的腾飞。

“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曾经的战友,和现在依然在里耶秦简博物馆坚守的同行们,让我们共同为里耶秦简博物馆加油和鼓劲,让里耶秦简文化旅游能走出山门,拥抱世界。

(作者系中国博物馆协会考古与遗址博物馆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里耶秦简博物馆首任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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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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