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青未了｜有时我们读不懂红叶

□作者 孙葆元

这条诗一般的峡谷原来不叫红叶谷,叫朱老庵。如同无数高僧贤士隐在深山,开始我并不知道这是一个好去处。我在南部山区工作了四年半,踏遍了那里的山山水水,这条峡谷如同一道青山里的皱褶,怎么找也找不到它。直到有一天,一位当地向导对我说起,才决定去看它一眼。走的名山多了,哪屑一座众岭间的小山丘?直到登上朱老庵的山巅才大吃一惊,只见层层红叶蜿蜒铺去,一直铺到天边,山涧中几重芦苇开始扬花,雪白的芦花点缀在一片红叶中,夹杂着经秋的黄叶、翠绿的青松,满山满谷顿时斑斓起来。就在家门口,竟藏着这么一片好世界,真是大隐于世啊!

大致名山,或以雄奇出名,或借圣贤立世。这几座山并不高,朱老庵里藏着何许人也?大约不是名士居。山不张扬,人不张扬,就把一片红叶抱在怀里。你愿意探访,它敞开胸怀；你不知道它的存在,它仍在那里,就这样静默着,送走了千年流云,朱老庵太神奇了!以后每有朋友来,我就把他引到这里。我说,别看人工雕砌的楼台,那是人的意愿,看看大自然的造化,那是出人意料的佳境。凡是观赏过朱老庵的朋友也领会了山情水意,还有那叶子的寓意,大呼胜于北京的西山。

我登过西山,那里有座碧云寺。碧云寺里有着太多的故事,山顶还有鬼见愁。朱老庵的传闻却平淡无奇,说一位官员官场失意,隐居这里,年年种植红叶之树,遂成漫山遍野之势。西山是松涛间夹杂着红叶,这里是红叶的海托着松涛。山里没有胜景圣迹,即使那位隐士也让人难以置信,一个人怎能种植这么多树?算他有志,也勉为其难。我曾去考察那座庵,寻遍山前山后,不见庵的踪影。向导说,朱老庵原址就在你上山的那块平场上。现在那块平场有屋宇三间,屋外设草寮灶台,有农家卖几样山货,游人不多,日子也像这山谷一样清淡。那么,朱老庵让人叫绝的地方在哪里?想了半天,还是在那满山的红叶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红叶是这里山川的神圣!

我摘下几片红叶带回去,想带走山川的意蕴。没想到,把红叶放到书案上,才发觉它色彩黯淡,那红并不均匀,散落在叶脉中斑斑驳驳,叶表布满憔悴,远不如在山上时艳丽夺人。这是怎么回事?一时找不到答案。

说着话,秋雁在头上飞了十余个来回。朱老庵在春澜秋潮中换了新颜。那个古老的朱老庵本已消亡,何必复制?换了新颜的山水叫红叶谷。每年九月,红叶像一片霞从天上飘落下来,浸染秋山,也染红了我们的心。济南人看秋叶如同北京人看秋叶一样,不惜满世界地跋涉追寻,年年都不愿意错过。杜牧道是“霜叶红于二月花”。追过几度红叶,就体会到二月花娇于生发,秋天的红叶媚于阅历。它是经历了春风摧摇、夏雨沐洗,奔雷闪电壮它筋脉,日精月华秀它芳魂,才砥砺出如此烂漫的秋红。有人叹息秋红是残红,杜牧显然不同意这种说法,在他眼里,秋红比二月的鲜花更壮丽。我附和着他的话说,秋叶红得深沉,它才更有魅力。

因此,探看红叶就成了人生一年一度的典礼。去年红叶的云锦漫开的时候,我与妻子前去探访。前面走着一个人引起我的注意,那个背影好生熟悉,走路稳健而不飘逸,只是头上华发如雪,他一个人寻寻觅觅地走着,似有心事。我没有惊动他。在红叶林里穿了几个来回,便寻了一座茶肆落脚,谁想在这里又与他相遇,这回我看清了,他是戴尊光,我青年时代的一位友人。他也认出了我,站起来与我畅谈。戴尊光有一位美丽的妻子,那女子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刚烈,屡与婆婆抵牾,不会变通,不知退让,惹得老人不待见。在这场婆媳争斗之间,戴尊光站到了母亲一边,他认为母亲一辈子不容易,父亲死得早,是母亲把他抚养成人,没有母亲哪有他?这是一个人一生摆脱不掉的选择,戴尊光的选择唯一,不能兼容,于是夫妻以分手来结束这场个性的追求。我便问戴尊光,高堂安好?他告诉我,前年刚刚送走老母。我屈指一算,他的母亲竟活过百岁!再看戴尊光,孑然一身,我心里便有了数。就想问他,没有去找他的前妻?一时间忘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就说,“没有去找她?”我知道那个女人没有再嫁,也在人生的春风秋霜里独立着。戴尊光摇摇头,说,分开了就分开了,别再相互打扰了!

与戴尊光告别,走进红叶的海洋,胸中似有诗意涌动,突然就想起,那个女人叫叶诗红。想起这个名字,就悟出戴尊光到这里是寻青春的旧迹来了。两个人隔空相守,叶诗红不是唐婉,戴尊光也不是陆游,他们为什么不能牵手呢?心中一阵感慨,不由得挽起身边的妻子。妻子不适应在众人面前亲昵的举动,便说,干什么你!想挣脱。我紧紧挽住她,人生有几度这样的牵挽呢?得到了,不能失去。我突然想到那几枚摘回的红叶,在华美的装帧中为什么还是那么憔悴?妻子说,这还不简单,红叶在林子里,你衬着我,我衬着你,才灿若二月的鲜花,你把它摘下来,它失群了,还灿烂吗?

我恍然大悟,有时候我们读不懂红叶。

主播/后期剪辑：朱若彤

值班主编：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