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这里,为她拂去千年尘埃

早上8点刚过,壁画修复师李晓洋便娴熟地爬上脚手架,开始了新一天的“面壁”工作。除尘、注射加固剂、回贴、脱盐,他像往常一样重复着比绣花还精细的工作。

“由于原材料的时效性,这些壁画在岁月长河中会因为病害而粉化、脱落甚至损毁。”李晓洋坐在殿内搭建的简易脚手架上,正小心翼翼地用修复刀剔除壁画表面的污物。

这是四川省目前发现的唯一明代重层壁画——位于成都市青白江区城厢古城的明教寺觉皇殿。时下,在经过近一年的修复和清理工作后,一幅被清代墨线壁画“覆盖”的明代重层壁画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引路人

从敦煌城往东南25公里,经过一片茫茫的沙漠,就到了鸣沙山东麓,那座标志性的“九层楼”,是李晓洋童年时期最清晰的记忆。

1989年出生的李晓洋是在敦煌长大的,爷爷李云鹤是敦煌研究院壁画修复领域的泰斗级人物,父母在敦煌研究院工作,叔叔李波也是从事壁画修复20余年的专家。尽管是个名副其实的“敦煌三代”,但成为一名壁画修复师,起初并不在李晓洋的人生规划里。

李晓洋16岁去澳大利亚墨尔本读书,2011年从室内设计专业毕业。“一开始我本打算在国外待两三年再闯闯,但家里人都劝我回来,尤其是爷爷,他甚至说‘要不你试试,不行再改行’。”李晓洋说。

就这样,李晓洋进入敦煌研究院,开始了壁画修复师的职业生涯。

2011年6月,敦煌研究院文物保护研究所受甘肃省文物局委托,对天水市大像山石窟第6窟一尊石胎泥塑唐代大佛进行修缮。这是李晓洋跟随爷爷参与的第一个项目。

李晓洋说,爷爷敬惜文物,对新人的培训极为严格,要经历1年左右的“学徒期”和“考察期”,才允许触碰文物。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在观察、学习和“打下手”:背土、和泥巴、剁麦秸秆(和泥巴所需的纤维材料,以增加泥巴的强度,需要剪成长3厘米左右)。

“那是一段挺苦闷的日子,我甚至有些迷茫。”李晓洋说。

2012年,河北曲阳,北岳庙。这是李晓洋真正开始修复壁画的地方。

距今已有1500余年历史的北岳庙,主体建筑德宁之殿内的巨幅壁画因年代久远,出现了颜色失真、开裂起鼓、酥粉脱落等现象,进行科学修复保护迫在眉睫。

2017年4月,李晓洋在河北石家庄毗卢寺壁画修复现场。

蝉噪长夏,8月的河北闷热难耐,李晓洋和团队同事们在十几米高的架子上一坐就是一天,修复工作进行得缓慢而安静,他们甚至不会小声交谈。李晓洋说,由于德宁之殿内“居住”着许多鸽子和蝙蝠,它们遗留的粪便严重污染了壁画,因此需要使用棉签一点一点地去除表面污渍,一人一天也仅能清洗约1平方米。“越高越热,没有一丝风,脸上的汗一直往下流,蜇得眼睛疼。下班回去,衣服脱下来能拧出水。”

文物不可再生的特点决定了修复操作不允许出现任何失误,更不允许失败。而李晓洋在这个过程中所展现出的超出常人的细心和耐力,也得到了爷爷李云鹤的认可。

时间可以成就很多东西。在李云鹤的带领和指导下,经过2年的修复和清理,原本残损的北岳庙壁画展露出了它原有的面貌:勾勒精致,线条柔美流畅,人物神态各异、栩栩如生。李晓洋说,那一刻,我体会到了只属于修复师的喜悦。

面壁

最终让李晓洋坚定职业方向的“决定性瞬间”,发生在2014年。那一年,他回到了爷爷坚守67年的地方——敦煌莫高窟。

在莫高窟第360窟内,壁画被脚手架隔成一个个小块,修复师们紧贴着壁画工作,看到的只有颜料、晶体、墙壁和泥土,加上壁画起甲严重,光线照过来,投下的影子使得画面变得混乱不清,原本的图案根本无法辨认。

与当下快速的生活和工作节奏完全不同,敦煌的保护工作总是在一寸一寸中推进。李晓洋说,尽管在外人看来,他们只是面对着墙壁,波澜不惊,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指尖方寸之地却充满了汹涌的波涛,稍有不慎,就可能给壁画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害。

敦煌莫高窟360窟修复前后对比

壁画修复是一项漫长而复杂的工作,一个工程耗时几年,是很平常的事。项目完工的那天,所有脚手架被拆走,李晓洋站在自己修复好的壁画前,第一次仔细观看它的全貌:360窟北壁,药师经变图,不到1米高的文殊菩萨像在修复后重新显现出来,巴掌大小的脸上,“眉眼、鼻翼、嘴角,太细致了,线条特别好”。李晓洋回忆道,“当时就觉得,如果不是我们把它们修复,这些细节就无法被人看到了。”

那一刻,李晓洋几乎可以确定,接下来的半生他都可以笃定地投入壁画修复的事业中。

有时候,李晓洋也会感慨命运的安排。1956年,爷爷李云鹤为响应国家建设大西北的号召,从山东踏上了西去新疆的漫漫征程。因中途探望在敦煌工作的亲人,李云鹤在当地逗留了几日,未承想,这一停,就是67年。

2000年9月18日,李云鹤在莫高窟北区的南湖店搬迁洞窟内,对壁画拼对缝进行协色做旧处理。

当时,历经盗凿磨难又跨越岁月更迭的世界文化遗产敦煌莫高窟早已“病患缠身”。但因经费、人力、物资匮乏,莫高窟几乎没有任何文物保护的设备和工具,对壁画病害的研究、修复也是一片空白。

那时,莫高窟晚唐第161窟整窟壁画病变严重,特别是起甲问题。彼时担任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的常书鸿先生心急如焚,就找来李云鹤,让他“死马当活马医”。就这样,李云鹤和他几个年轻的工友,在第161窟一待就是两年。他们从吹掉壁画上的沙子和灰尘开始,一厘米一厘米地吹,每天吹得腰酸背痛、头晕眼花。然后是壁画的粘贴,也是一厘米一厘米地进行,每个地方要注射三次、粘贴三次。最后,工友们都受不了这个罪,只有李云鹤仍在咬牙坚持。

术到极致,几近于道。1964年,通过不懈地琢磨试验,李云鹤成功地摸索出了修复起甲壁画的方法,这座濒临毁灭的唐代洞窟在他手中“起死回生”。后来,这里也被称为“敦煌研究院壁画修复保护的起点”。

李云鹤(左)与儿子李波(中)、孙子李晓洋2019年在莫高窟465窟工作现场。

“有时,爷爷遇到不痛快的事,就会回到洞窟静坐一会儿。”李晓洋说,爷爷常常告诫徒弟们,修复技术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对文物充满感情。

如今,已90岁高龄的李云鹤依旧坚持亲临一线,自己动手修复的同时,也指导年轻人工作。李晓洋告诉记者,爷爷有着每次工作后记笔记的习惯,几十年来,他写满了100多本修复笔记,有的纸页都已经泛黄。“爷爷把毕生的激情和心血投入了莫高窟,在他心中,敦煌的事业高于一切。”

延续

从看着父辈们工作,到从他们手中拿过接力棒,再到逐渐理解匠人们“为文物续命”背后的信念和使命,是个缓缓浸润的过程。

2016年底,李晓洋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离开敦煌研究院文保中心,成立自己的壁画修复工作室。这个决定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然而,很快他就遭遇了一连串的挑战和困难,第一个难题就是招人。

“修复师人才非常匮乏,国内大学学习文保专业的学生很少,学习壁画修复专业的人几乎没有。”李晓洋工作室招的壁画修复师都是年轻人,他们当中有学美术的、学历史的、学建筑的等等,光是培训就花了8个月的时间。

招人才难,留住人才更难。年轻的修复师们,眼下有更现实的焦虑:修复现场远离城市,常年东奔西走,找对象也很难,并不丰厚的收入……种种原因叠加,人才流失严重。

虽经历过彷徨、不安的时刻,李晓洋仍保留着谨慎的乐观、强烈的希冀。“近些年,国家支持力度在不断加大,社会对考古、博物馆有了前所未有的关注,还有越来越多的高校新开设了相关专业,我相信未来会有更多有志于从事文物保护修复工作的人才参与进来。”

李晓洋和工作室的年轻修复师在成都龙藏寺修复现场。

尽管离开了敦煌研究院,但壁画修复工作仍在继续。那个跟在爷爷身后小心学习的青年如今已经独当一面,甘肃天水、河北曲阳、山东泰安、四川成都……他带着团队在全国各地都留下了修复壁画的足迹。他还发挥学习设计专业的优势,在修复的过程中引入现代科技,利用3D技术绘制出佛像面部结构图。

从2011年进入文物修复这一行,至今12年已过,但对李晓洋来说,爷爷李云鹤、父母和叔叔李波等老一辈“敦煌人”对他的言传身教,至今历历在目。

“壁画、塑像就像病人,我们就像是医生,它们生病了,才需要我们去修复。但文物不会说话,所以我们更要有医德,更要有敬畏之心。”这是从李晓洋入行开始爷爷便不断告诫他的话,如今他又把这些话一遍又一遍地传达给工作室的年轻人们。

沿袭了爷爷的习惯,每次回到敦煌,李晓洋都会去自己曾修复过的洞窟看一看,坐一坐。

“莫高窟或许逃不过最终消失的命运,但若有一天,所有石窟都将消失不见,那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力延缓她衰老、生病、消亡的生命历程。”采访最后,李晓洋说,“我们守在这里,在当下为她拂去千年尘埃,其实也是每一代‘敦煌人’对莫高窟的反哺。”


作者:胡梦飞 本刊记者

来源:《中国新闻发布》杂志 2023年第9期(总第021期)新时代的中国人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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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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