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回忆录:(19)亲赴广州 力促北伐(下)

嗣后,我又去访苏联顾问鲍罗廷,鲍氏刚从华北赶回广东。此时,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正在筹备开会,蒋、鲍二人都忙于弥补国共之间因中山舰事件引起的裂痕,无暇讨论北伐。

鲍氏给我的印象是精明强干,口若悬河。我们见面寒暄之后,他便向我谈一套革命的大道理,什么无产阶级革命,工农运动等等,大体都能言之成理。

接着,他又解释苏联的对华政策,说苏联如何地以平等的原则扶助弱小民族,废弃不平等条约。苏联帮助中国革命,完全是站在反对帝国主义的立场,是发乎道义的、真理的等等一套理论。

我即以他所说的话恭维他一番,同时,向他陈述北伐时机的重要性,并反复申述以前我和蒋氏所说的三大理由。鲍氏闻言默然,只说兹事体大,应从长考虑。其实,苏联顾问和中国共产党此时都不赞成北伐,所以,鲍罗廷此时对北伐的态度非常冷淡。

我此次东下广州,系专为策动北伐而来,除民众团体热心同情外,各友军,乃至党政首脑、苏联顾问的反应,实是我意料所不及,几乎使我有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的感觉。

幸好李任潮对我的呼吁表示十二万分的赞成和热心,使我感到无限的安慰,故仍竭诚奔走疏通,最后卒使北伐成为事实。

李济深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李济深原是在他到梧州以后我才认识的朋友,也是我入党的介绍人。他原籍苍梧县,陆大毕业。初入北京陆军部服务,后参加革命,到粤工作,任职于粤军第一师,原师长便是忠于孙中山被奸人狙击而殉职的邓铿将军。

该师干部多系保定军校出身,军纪严肃,训练装备俱佳,为粤军中的劲旅。沈鸿英在西江被击溃后,中山遂委李氏(时任第一师师长)为西江善后督办,驻节肇庆,设行署于梧州。

李氏豁达大度,忠实淳朴,和黄绍竑合作,二人颇能相得益彰。粤、桂两方赖以融洽无间,奠定后来两广统一的基础。

此次我来广州,和李氏朝夕过从,都能开诚相见,所以无话不谈。我既觉中央尤其是多数军事首脑,对于出师北伐反应冷淡,颇为失望。而李氏则一再鼓励,劝我再接再厉,不可功亏一篑。他这种忠忱热情,使我感激涕零。

某一晚,我和他促膝掬诚作竟夕之谈,偶尔触动灵机,半正经半玩笑地向他建议道,你第四军可否自告奋勇,抽调两个师先行北上,待稳定湘南、湘东防线之后,我们便可有充裕时间,催促国民政府决定北伐大计。

按照常理及当时地方习惯,第四军乃广东的主人翁,主人且自告奋勇,出省效命疆场,驻粤其他友军系属客人地位,实无不参加北伐而在广东恋栈的道理。

因就好的方面看,如第四军出师胜利,他们固可乐观其成,即使不幸失败消灭,他们也可瓜分第四军的地盘。鼓励四军北伐,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我相信以四、七两军的能征惯战,一定可以把敌人打败,甚至可以收复长沙,造成有利形势,使中央不得不赞成我们的主张。

他听完我分析之后,毅然不加考虑,脱口而出,连声说赞成此一办法。我继续说,明天中央政治会议开会,我已接得通知书请我列席。届时,我当重新提出北伐时机成熟的重要性,你即起立发言,附和我的主张,并请政治会议决议,准许第四军先派部队两师,立刻动员北上入湘,截击南下敌人。

但是,第四军主力远戍西江、高州、雷州、琼崖等处,集中需时,而叶挺独立团驻防广州,朝发命令,夕可开拔,应使叶团先行,以壮前方士气(此即叶独立团先到安仁、禄田拒敌的由来)。

我二人计划既定,当政治会议开会时,我便起立发言,仍将我前向各首长游说的三大理由反复陈述,并强调我军已在前方作战,且已挽救了衡阳陷落的危机,刻正节节推进,长沙在望,胜利已见端倪,决不可中途而废。

倘仍踌躇不决,吴佩孚必得抽调鄂、赣劲旅增援进攻,我方孤军苦战,势难持久,一有差池,粤、桂边境立受威胁,而云南唐继尧和福建周荫人也必伺隙蠢动谋我,若两广四面受敌,前途将不堪设想,故应速定大计,克日北伐。

我发言既毕,李济深随即起立发言,大意是说他听德邻同志所分析各点,都极中肯。今日北伐实是千载一时的机会,何况,唐生智已声明附义,我第七军正在前方作战,并已节节推进。

今日北伐已势成骑虎,国民政府断不可坐视我第七军和唐军孤军作战而犹豫不决。他更自动提议说,为免第七军和唐氏部队孤立无援,他愿将驻琼州、高州第四军的张发奎、陈铭枢两师北调赴湘增援,现驻广州城郊的叶挺独立团且可立即出发。

李氏呼吁说,戎机不可坐失,第七军已在浴血作战,第四军也已准备牺牲,希望其他各军袍泽一致响应,共襄盛举;中枢更宜速定北伐大计,以解中原人民的倒悬,以慰海内外爱国人士的喁喁之望。

李氏这样突如其来的慷慨陈词,说得全场空气陡然肃穆,军政首领都为之动容。今粤军既然自告奋勇,愿为先驱,其他驻粤各军原系“客军”,实无任何反对北伐的借口。

国民政府上自主席乃至文武大员,在原则上也已一致同意北伐的主张,会场情势遂急转直下,我的北伐建议遂在中央政治会议中正式通过。

政治会议并同时通过任命唐生智为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并嘉奖李济深自动请缨的义举。并决定推选北伐军总司令,组织北伐军总司令部,北伐至此,才进入具体计划阶段。

到5月21日二中全会之后,军委会遂发表时局宣言(不用国民政府而用军事委员会名义,使我当时甚感迷惘),表示愿意接受海内外请愿,决定北伐,但是,纵至此时,中央仍只是原则上的决定,各方筹备工作俱极滞缓。

这种情形,显然表示国民政府尚在观望,看我们入湘作战部队的战绩如何,再相机而行。我看此情形,不尽乐观,所以经常去黄埔,面促蒋介石,早日定期誓师北伐。

而蒋对我的催促,却颇有不耐烦的表示。据说他在他的5月29日日记上曾埋怨我“不识内情,徒怪出师延缓”,他“深致惋慨”云云。

这都可说明,他们那时是如何地踌躇不决,而抱着观望的态度,而我那时对出师北代是何等地急切和企盼!为了减少蒋的顾虑,我和李任潮曾私相约定,拟明告其北伐正式出师时,我们自当推举他担任“总司令”。任潮后来曾委婉地将我们私下所交换的意见告诉了他。

政治会议既已通过北伐,唐生智的第八军军长也明令发表,唐此时的驻粤代表是刘文岛。

刘和唐是保定军校同期同学,后又赴法研究政治,足迹遍中外,多见识广。我在未见面以前,已久闻其活跃于湘、鄂之间,甚是羡慕。

此番初次见面,却发现他对人谈吐迹近夸大,华而不实,语云耳闻不如一见,实有至理。刘此次来粤,偕有随员七八人,也住在第四军军部。

刘颇好阿谀,他对我和李任潮极尽奉承的能事,但对他的随员却动辄无理呵斥,声色俱厉,仍欲借以显示其身份地位。

其随员中有一少将刘高参,也是保定军校学生,和唐生智私交甚厚,就不卖他的账,某次因不堪辱骂,竟反唇相讥。刘文岛在众目昭昭之下,弄得无法下台,此亦“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之谓欤?

后来在武汉时代,据说刘文岛反蒋比谁都激烈,等到武汉局势解体,唐氏已成孤立,刘乃摇身一变,输诚投到蒋先生的怀抱,旋即荣膺立法院委员。后来,又被派为中国驻意大使,其竟以善拍马屁,而官运亨通。

这次在广州,我们业已看出刘氏是个上谄下骄的人。当唐氏的第八军军长发表后,第八军的党代表和政治部主任之缺犹虚,刘氏便一心一意想抓到手。

一次,在政治会议席上,刘以唐生智代表身份列席。会议中,他起立发言,首先代唐生智夸耀一番,说唐氏如何雄才大略,如何献身革命,不愧国民革命的股肱。

继说第八军党代表一席犹虚,中央似应早遴大员充任。接着便介绍他自己说是保定军校出身,又留学法国,实在文武兼资,做党代表一职似最为合适。

这一席毛遂自荐的讲演,说得口沫横飞,惹得全场相视窃笑,主席张静江又未便阻止他。只见谭组庵(延闿)以手帕掩口笑个不停,程潜眼如铜铃,怒脉偾张,大有起立申斥之势。

我和刘氏座位相连,看此情势,殊为他感到尴尬,而刘尚不自觉,我连连踢了他几脚,刘文岛才停止讲演,坐了下来,忙将手帕拉出,频频向额角、颈项抹汗不休。主席遂说第八军党代表事,以后再谈吧,才收拾了这场不愉快的局面。

散会后,刘氏和我们同车回四军军部。在车上,李任潮和我都埋怨他说,今天会场局面弄得很僵,你如想做党代表,为什么不先和我们说明,我们可替你疏通一下,安可不顾一切,自吹自擂起来。

刘闻言,故作大惊道:“我这样干错了吗?德公,你是老前辈,以后务必请你随时指教!”说得我和李任潮都为之失笑。

过了几天,唐生智特电中央保荐刘文岛任第八军党代表兼政治部主任,中央随即发表了。刘氏欣喜之余,屡次天真地问我,党代表究系什么阶级。

我说,可能是上将,即中将也不小啊!他又问我,黄绍竑是什么阶级,我答:“上将。”他才心安。

一次,在政治会议席上,刘氏又故态复萌,大放厥词,大意仍是他才兼文武那一套。最后说,唐生智自保定毕业后,便一直在湖南,未出省境一步,现在竟位至上将。弦外之音,如我刘某是法国留学生,其官阶断不可在唐某之下。

这一场演说闹得比上次还要僵,我再度踢他,才把他的话堵住了。后来在车子里,我和李任潮又把他教训一顿说,我们革命不是为阶级而来,足下何以如此热衷呢?刘氏闻言,把眼一瞪,天真地道:“德公,我这次又讲错了吗?”

其实,党代表在当时是没有官阶的。刘氏后来的官阶是中将政治部主任,阶级并不算低,但他却以官阶在唐氏之下为耻,平时竟不肯穿军衣,这也是促成北伐过程中的小趣事。

当我在广州策动北伐渐有头绪之时,湖南战事因我军加入战斗也逐日好转。到6月初,国民党二届二中临时全体会议乃共推蒋中正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并授权蒋氏组织北伐军总司令部。

这时,湖南方面战事既在急剧发展之中,北伐军势必设立一“前敌总指挥”以担任第一线指挥作战的责任。关于这一席,政治会议一致通过要我担任,而我却推荐唐生智担任。

理由是,湖南战场上第八军地位的重要性,第七军援湘时,我曾电告唐氏,请其直接指挥。并说:“我兄应视我军和贵军为一体。请不必客气,直接指挥。”

我军入湘作战,原是师以义动,今番我如担任“前敌总指挥”,入湘指挥唐氏,易使唐氏和其他湖南将领误会我以义始而以利终。所以,我在政治会议上说:

“我们革命军应开放门户,以广招徕。唐生智以区区师长,一旦加入革命,便位居前敌总指挥,足征我革命政府大公无私,革命人人有份。如是则全国附义者势必风起云涌。何况我军入湘时,我已命令所属听唐指挥,这是既成事实,不必再行变动。我们革命军人不可斤斤于小的名位而忘忽大体。”

但是,我这一席话,全场均不以为然。他们总以为唐生智加入革命历史太短。其原有的职位只是一名师长,实力也很有限,骤畀以大任,恐他负担不起。

其中,反对最烈的为程潜,他向我说:

“德邻,难道你要我回湖南时听唐生智指挥吗?我看你无论如何勉为其难罢!”

我仍旧坚持让唐生智,会议乃无结果而散。事后,我向李任潮一再剖析此事。任潮最初仍坚持非我担任不可,后来他见我态度坚决,遂不再勉强。

第二次政治会议开会时,我一再劝告程潜勿念旧恶,并坚持以唐生智为“前敌总指挥”,政治会议才正式通过了唐的新委任。会后,唐生智的代表刘文岛曾来我处,代唐道谢;并连声说我荐贤任能的“伟大”!刘氏此时也有详细报告给唐生智,他后来对我很表感激。

唐生智新职发表后,湘局已完全稳定。唐氏遂于6月2日在衡州正式宣布就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及前敌总指挥职。

这时,第四军的陈铭枢(第十师)、张发奎(第十二师)两师已自南路和琼崖北调,叶挺独立团也已于6月初,离穗北上入湘。

6月5日,国民政府正式任命蒋中正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中国历史上伟大的北伐,就这样发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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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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