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琐忆丨人来人往

金宝汤罐头。(视觉中国/图)

绿叶

车行在九龙太子道上,下午繁忙时间,突然堵住了。

此时无事可做,只好定下心来,反正进退不得,又何必心烦气躁?眺望车外,两边都是树,各种各样的树都在阳光下迎风招展。一大丛一大丛绿叶,形状参差,有的尖,有的圆,有的长,有的短。平时大概没有什么人会注意绿叶的,只有在这种无花可赏的季节,只有在暑热逼人而恰好身处冷气车厢的时刻,才会这么好整以暇地欣赏起来。

那一树叶,繁茂而细小,在风中翻腾起伏,日光照耀下,向阳处一闪一闪,仿佛千百面小镜在争艳竞丽。平时经过多少次了,这光景,怎么总是视而不见?

人长大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时刻可多了。每日刻板的节奏,让往时敏锐的心灵给磨得呆呆钝钝,再也无法感受到生活中细微美妙的恩赐。拥有的一切,既不懂得要如何珍惜,也不觉得会瞬息失去。总以为凡事都是必然的,今天有的,明天还会照旧有;等到刹那间失去了,才惊觉为何当初不曾好好把握?

窗外的一片绿,使我想起了年少时在台湾念书的岁月。那时候物质实在太匮乏了,器具用坏修了又修;手表是要戴一辈子的;衣服只有三两件,哥传弟,姐传妹。尽管如此,日子还是过得很开心。例如上美术课的时候,老师常教我们别出心裁,开发创意,以有限的物质,挥洒出瑰丽多姿的画面。有一回,让我们画叶子。方法是先到野外去采集各式各样的绿叶,然后按自己喜好把千姿百态的叶子铺排在白色的画纸上,再把旧纱窗剪下一块当筛子,用浓淡深浅的水彩在上面轻刷,色彩透过细细的格子,如雨露般纷纷洒落在画纸上。然后一片又一片依次揭开绿叶,每次再刷上不同的颜色,最后,终于形成了一幅图案生动、色彩绚丽的杰作。

从那以后,就爱上了叶子。喜欢看花,也不忘赏叶。那时候,住在台北和平东路一个大杂院里,院子里盖了几栋简陋的平房, 住了好几家人, 武侠小说家古龙小时候也住在那里,不爱念书,只想写小说,大家叫他“熊家的儿子”。院子中间是公用的空地,养鸡的养鸡,放狗的放狗,剩下窄窄的角落,长了一些不起眼的花花草草,也不知道是谁种下的。公用厕所旁有一棵夹竹桃,粉红的花开得灿烂,叶子尖而长,叶面深绿,叶背浅绿。水沟边种了几株美人蕉,有红有黄,叶子呈卵状椭圆形。尽管品种普通,在晨曦夕照中,也曾摇曳生姿,增添了不少生活的情趣。

那时的台北,农地很多,绿荫处处。搬到大杂院之前,住在一个名叫“六张犁”的地方(多么富有田园气息的名字啊),住所跟大片耕地之间只隔一道篱笆。篱笆上长满了牵牛花,每逢日出,紫花盛放,酷似喇叭,叶子又嫩又绿,在晨风里含笑招展,难怪此花英文名叫做Morning Glory。那片水稻田上,常年可以看到水牛劳碌,农夫辛勤的身影。说到绿,却再也没有比春天秧苗秀秀,放眼碧色盈目更美的景致了!

在上学回家的路上,街道旁,水洼里,常常看见一堆堆大片大片的绿叶,形状跟荷叶相像,可是从来也没见过开放的荷花。问大人,才知道那是芋艿的叶子。别看芋头的叶子平平无奇,原来此叶有个特色,每当下雨的时候,降落的雨点洒在叶面,会凝成粒粒水珠,来回滚动,恰似钻石,雨后太阳一照,更显得璀璨夺目。记得有一次将这个景色写成一篇作文《雨后》,竟然获得班主任(台湾叫做级任老师)陈文彬老师大大赞赏,自此激发了对文字的喜爱,也因而在日后走上了文学与翻译的道路。

多年后负笈巴黎,因朋友介绍,认识了旅法画家陈建中的作品,他擅绘各式叶子,一张张图画中绿叶晶莹剔透,焕发出生命的华光溢彩,令人激赏。可惜当年囊涩,未及选购珍藏,如今更付不起天文数字的时价了。

也罢!就放眼静赏窗外的一片绿吧!层碧叠翠,养目怡神,已经很富足也知足了。

罐头

疫情未过闭关时,不想菲佣常上菜市场,叫她在超市采办就够了。于是,餐桌上多了罐头汤、午餐肉等等。平素对罐头食物没啥兴趣,唯一的例外是茄汁豆。

每次跟女儿上街,两人都常点All Day Breakfast作午餐,而这道菜里必备的茄汁黄豆,就是我的至爱。每当女儿看着我把豆吃得津津有味,总有点疑惑不解,这般普通的食物,又有什么特别的吸引之处?

酸里带甜,糯软酥香,茄汁豆尝在嘴里的,不只是入口即化的感觉,还是青春年少时努力拼搏的追忆。高二时,自台北迁居香港,侥幸考入培正中学,在人地生疏,不谙粤语的状态下,一年之后就得参加会考,当时措手不及,匆匆上马的情况可想而知。幸好全班同学并没有排斥我这个来自台湾的插班生,上学跟着大家天天厮混,不出半年,粤语已随口而出,流利一如今日了。那阵子心目中只念叨着台湾的大学联考,香港的中学会考到底是怎么回事,实在不甚了了。只知道同学紧张备考,自己也跟着紧张。班上有五六个女生,在会考前一段日子,不时相约星期天回校温书,数理化生是重头好戏,对于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学子,课余有人一起拼搏,一起解惑,当然求之不得。

那时候生活简朴,物质匮乏,五六个年轻人凑在一起,买一条长长的白面包,另加一罐茄汁豆 (这可是我第一次接触这样的罐头),连汽水果汁都欠奉,就是我们的午餐了。温习之余,给物理定律的难缠、数学题目的棘手、生化名词的繁复弄得头昏脑胀时,打开罐头,把橙色的黄豆铺满白软的面包,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但觉甘美无比。还记得酸酸甜甜酥酥软软的豆香,随伴着窗友同伴之间一个打气的手势,一个鼓励的眼神,马上激起共赴考场“同仇敌忾”的感觉,考试前小小的烦困,也就因此一扫而空。

另外一种罐头更使我至今念念不忘。来港前在台湾北一女就读,从初一到高二。当时住在和平东路的一座大杂院里,房东姓严,是四川人。他们家有三个女儿三个儿子。女儿都比我大,所以搬去后,在家中孤单无伴的我,一下子多了三个姐姐。严家三姐Lucy是个开心果,整日笑脸迎人,手舞足蹈,稀奇古怪的念头也特别多。那时候正值发育时期,吃完晚饭不久肚子会咕噜作响,找不到吃的,就跟着三姐转。Lucy说有个好法子,把晚餐吃剩的冷饭拿来用热水一冲,就变成泡饭,没小菜吧?开罐“独山盐酸菜”!

“独山盐酸菜”可是当年台湾的名牌,打开罐头,蒜香扑鼻。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那年头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吧!只记得每每时近午夜,跟三姐躲在小厨房里,在热乎乎的泡饭上加满又酸又辣的“独山”,狼吞虎咽,不亦乐乎,空空如也的肠胃,也因此得到了无比的满足。自此,我爱上了辣椒,也爱上了蒜头,这对身为上海人的自己来说,似乎有点“离经叛道”,然而在日后前往巴黎进修时,碰上以“大蒜、黄油、葡萄酒”为三宝的法式烹饪,又大有“如鱼得水”的感觉。

在北一女上初中时,全体学生都接受童军训练。有一回,学校让大家去露营,不过营地不是在郊外,而是设在学校操场上。这样也罢,同学还是乐呵呵、兴冲冲。每班同学都分成六七人一组的小队,各队扎好营地后,还得自己负责炊事,各显本领,亮出拿手好菜,让教官品尝评分,一比高下。记得我们那队,好不容易扎好了帐篷,已经手忙脚乱了,哪里还来得及做菜呢?情急之下,不知道谁出了个主意,说不如祭出“独山盐酸菜”这样法宝吧!时近黄昏,教官施施然巡场而至,兴许像腊月岁暮的灶君菩萨,她这一路行来,已经在各队遍试大鱼大肉有点嘴里发腻了,一尝到我们的“独山盐酸菜”,竟然赞不绝口,认为是无上美馔,几乎要赏我们挂头牌了。这下,倒把大家吓得非同小可,这行径可不是跟考试作弊不相上下吗?结果如何,已经不复记忆,只是这独特的经历却牢牢留在脑海中,多少年后重游宝岛,心痒痒想在超市找罐“独山盐酸菜”,可惜这牌子早已随着逝水流年而芳踪邈然了。

还有一种罐头装的是去骨鸡肉,名堂不记得了,是个外国牌子。大学毕业后赴美攻读硕士学位。刚去不久,就在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的宿舍里邂逅了来自台湾的女孩石,两人一见如故。宿舍里供应早晚两餐,中午就由自己张罗。我们两人为了省钱,决定每天中午买一条白面包,开一罐去骨鸡肉,在我的房间里分而食之。石是念化工的,手力比我大,开罐头之类的活,她手到擒来,易如反掌。有一天中午,我回去晚了,一进没有上锁的房门,发现室内静悄悄的,不见人影,仔细一瞧,那小桌上有个开了一半的罐头,旁边血迹斑斑,再一看,一滴滴血竟然先往地下流,再向门口淌,这光景,就像是谋杀案现场似的,好不吓人!我追寻着斑斑血迹,急忙往外跑,血印点点滴滴带领着我跑过走廊,奔向另一端的房间,冲进一看,赫然见到平时硬朗的石,正在按着血淋淋的手指,神情张皇,不知所措!我们匆匆赶去医疗室,不记得她给缝了多少针。多年后,每念及负笈美国时的俭朴岁月,以及我们这一群女孩之间毕生不渝的纯真友谊,就会不期然想起这个去骨鸡肉罐头!

三种罐头,承载了生命中三段过程,从青葱到成熟。那些年岁月静好,度过的是平凡安逸的日子;如今呢?风急雨骤,变幻莫测,遥望前程,再也无语。

金圣华

责编 邢人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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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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