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回忆录:(58)抗战胜利后之检讨(上)

1945年8月10日下午,各报忽然发出号外,日本已宣布无条件投降。全国顿时鼎沸,八年抗战至此已胜利结束,全国人民的喜悦,史无前例。

我所在的汉中城乡,此时也欢声震天,爆竹震耳欲聋,全城军民举行联合大游行,各机关、团体纷纷派代表前来行营道贺。

各人心目中,无不充满胜利还乡、前程似锦的美梦。但是,我本人此时反觉落落寡欢,颇使踵门道贺的人感觉诧异。

其实,此种心情一般人亦不难体会。因为,像我这样身负国家重任,前后统兵逾百万人的高级将领,在胜利的爆竹声中,回顾前瞻,难免百感尽力而蝟集。

古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抗战八年,全国死难军民何止数千万,即在五战区内,牺牲亦不下数百万人。我们试一念及因抗战而招致家破人亡的同胞,以及为国族生存而在战场上慷慨捐躯的袍泽,他们所遗留的寡妇孤儿,如今皆嗷嗷待哺。

与念及此,能不凄恻。

况且,抗战虽告胜利,前途荆棘正多,而最高当局者又私心自用,宵小横行。眼见内政、外交危机接踵而至,我人身当其冲,又将何以自处,凡斯种种思想皆与胜利一时俱来,构成极复杂的心境。

然今日回思,当时心情的悒郁,实非一时神经过敏,嗣后国事的发展,均在当时预料之中。固知天下事的形成,皆非偶然,日人处心积虑要侵略中国,经营数十年,卒至一败涂地,蒙千年来未有的奇耻大辱,实罪有应得,自贻伊戚。

至于我国革命数十年,最后竟招致强邻入侵。抗战八年,幸获胜利,然不数年,大陆鼎沸,政权易手。此种事势的形成,非一朝一夕的错误有以致之,实在也是积弊太久,病入膏肓的必然现象。所以,本章拟对八年抗战中敌我的得失,作一公平的检讨。

李宗仁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今先从敌人说起:

日本侵华战争的基本错误便是“企图征服中国”,本身便是一个不可补救的错误。

日本自明治维新以后,侵华一直是它的基本国策,此种国策的奠定,可能有两种因素:(一)是受西方帝国主义的影响。日本目击西方列强由于侵略弱小民族而致富强,所以它要踵起效尤。(二)是日本对中国的错觉。

日本人一向把中国看成一个无可救药的古老国家,他们认为,中国传统是重文轻武,是教育落后,统治者用愚民政策,以愚黔首,以致长期贫弱,不可与西化了的日本抗衡。

殊不知,日本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时至二十世纪中叶,全球所有被压迫民族独立图存的风气已如火如荼,西方帝国主义且已日益式微,继起的日本焉能后来居上?

所以,日本开明之士说,日本侵略中国,无异吞下一颗定时炸弹。再者,日本认为中国是古老文化,不堪一击,殊不知日本的文化正是从中国传去的,最近,才受西风东渐的影响而从事维新。

而中国也正以同样方式接受西方文化,民族意识逐日提高。不过,中国幅员广大,人口众多,改革起来没有日本那样迅速有效罢了,难道可视为无反抗能力,而必定被人征服吗?

日本既以侵华为国策,田中义一并认为征服中国为征服世界的阶梯。但是,日本究系岛国,民族眼光短视,胸襟狭隘,政治、军事领袖皆有志大才疏之弊,徒有野心,而无才能和魄力。因而,他们侵华的方式,是蚕食而不是鲸吞。

既已作了侵略者,又没勇气承认对华战事为“侵略”,却硬说是“事变”,而且这些“事变”的制造,又是毫无计划的盲目行动。

例如沈阳“九一八事变”是土肥原、板垣等少数中下级军官搞起来的,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事前竟不知其事。事后,关东军司令部和日本政府只有追随少壮派军人之后,为其越轨行为作辩护,此实非文明国家应有的现象,然日人行之,不以为怪。

侵华战事既已发动,而日本又没有气魄来大举称兵,等到中国民愤达到最高潮,以致卢沟桥“事变”无法收场,大规模用兵势在不免之时,日本又不愿倾全国之师来犯,只是在华北、华东用少数兵力与中国作战,到兵力不敷时,才逐次增兵,深入作战。

这种“逐次增兵法”便犯了兵家大忌。中国地广人密,日军一个师团、一个师团地开入中国,正如把酱油滴入水中,直至把一瓶酱油滴完,为水吸收于无形而后已,日本便是这样一滴滴地,滴进了六七十个师团在中国大陆,但是还是泥腿深陷,坐以待毙。

日本平时陆军有20个师团,稍一动员便可递增至4、50个师团,如果卢沟桥战事发动前夕,日本便动员全国,首批派遣30个师团同时分途进犯。用闪电战方式,主力由平汉、津浦两路南下,另以一路出西北,实行战略上大迂回,占领兰州,一举切断中、苏的交通,并与沿陇海铁路西进的部队相呼应,夹攻陕西,占领西安,得陇望蜀,威胁成都。

同时,利用海道运输的便利,向长江、珠江两流域西进攻击,与其南下的主力军相呼应,使西南各省军队不能调至长江流域作战,则占领淞沪、南京、武汉、长沙等战略要地,既无异探囊取物。

然后,右路越秦岭占成都;中路上宜昌,穿三峡,入夔门,占重庆,左路经广西,向都匀,入贵阳。一举而占领中国各重要都市,将我方主力摧毁,将零星游击队赶入山区,支解我们整体抵抗的局面,陷全国于瘫痪状态,并非难事。

到那时,我政府只有俯首听命,等到大势已去,纵使我们的极端主战派也只好钳口结舌。则以蒋、汪为首的反战派和三日亡国论者自将振振有词,率全国人民屈服于暴力之下了。

然后,一俟德、意向外侵略,欧战发展到顶点时,日本即可挟中国的人力物力,向亚洲防卫力量薄弱的地区,进行狂风掳掠性的战争,则南进北进,均可游刃有余。如此,二次大战结束的面貌,恐将完全两样了。

但是,日本的基本政略既已铸成大错,而其小规模局部战略运用错误亦复如出一辙。卢沟桥事变后,彼方乘我政府的不备,不宣而战,瞬息即击破我华北的驻军。如果乘胜跟踪穷追,使我政府无喘息的余暇,占领东西交通动脉的陇海路,进迫武汉、南京,截断长江运输,则京、沪不攻自破。

日军有此天与的良机而不取,竟将其主力投入四面丛山峻岭的山西,以致旷日持久,作茧自缚。虽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前锋勉强一度进至黄河北岸,然而南望风陵渡,面对汹汹巨浪,何能飞渡?

其后,虽把主力抽出,南下围攻徐州,西进攻占开封,企图席卷豫、皖产粮区域,却又被黄河决堤泛滥所阻。逼不得已,乃转循长江西侵,因两岸地形复杂,进展甚缓。到占领武汉,已成强弩之末,形成僵持的局面。

中国历史上,元、清两代入关,系由北方南下,以居高临下之势,自可事半而功倍,日本恃有海军的支援,违背传统战略有利条件,改由海道溯江西上作仰攻,兵力又不敷分配,其失败固可预卜。

日本之所以在战争初期不这样做的道理,一则或许由于无深谋远虑的政治家以及气魄雄伟的战略家,他们相信我们不会长期抵抗,南京、武汉失守之后便要投降了。

再则,是他们本国之内可能亦有掣肘之处,军阀未能随心所欲。关于此点,研究日本问题的专家们当可提出极详尽的答案。

以上便是注定日本必败的两项重要因素。

至于日本军队的长处,那也确是说不尽的。日本陆军训练之精和战斗力之强,可说举世罕有其匹。用兵行阵时,上至将官,下至士卒,俱按战术战斗原则作战,一丝不乱,令敌人不易有隙可乘。

日本高级将领之中虽乏出色战略家,但是在基本原则上,绝少发生重大错误。日本将官,一般都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但其做事皆能脚踏实地,一丝不苟,这些都是日本军人的长处。

不过,如果一个国家的大政方针的出发点已错,则小瑜不足以掩大瑕。何况“兵凶战危”,古有明训,不得已始一用之。日本凭了一点武士道精神,动辄以穷兵黩武相尚,终于玩火自焚,岂不是理所当然吗?

我方部队亦有若干优点足以一述。第一,我们是以哀兵作战,为着保家卫国,与入侵强寇火拼。所以抗战初期,士气的悲壮实亘古所未有。语云“一个拼命,万人难当”,何况我们全国奋起,和敌人拼命?

再者,在本土之内与深入的外族作战,实具备天时、地利、人和各种条件。同仇敌忾,到处得到人民帮助,随处可以补给,敌人的情形,适得其反。

故我军装备虽差,但是在交通不便的乡村,反可利用游击战来困扰敌人,不像敌人的机械化配备,一离开交通线便运用不灵。我军还有一最大优点便是吃苦耐劳,在任何恶劣条件下,都可继续作战。

但是,我方除上述少数优点之外,其缺点亦复不少。

例如,官兵未受严格训练,军纪废弛,战斗力薄弱。因军队伤亡奇重,最高当局兵役司到处派员抓兵,阖闾骚然。新兵未经训练,即仓促开赴前线应战,无异驱羊以喂虎口。粮饷待遇既微,致士兵恒苦营养不良,骨瘦如柴。医生、药品均极缺乏,受伤患病官兵境遇之惨,有不忍言者。所以,中日战前,日人视中国军队如无物,亦不为无因。

至于最高当局政治、军事措施的乖谬,更是数之不尽。若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则吾人首先便要自南京说起。

老实说,抗战前乃至抗战期中,我们的南京政府实在没有具备任何足以与外族作战的条件。

自北伐完成后,南京政府中,事实上是蒋先生一人当国。由于他蓄意排除异己,造成由他一人控制的党政军系统,因此引致内战频仍,兵连祸结。

最高当局为政既不以德,则中国真正统一便永远不能完成,为应付这一错综复杂的政治局面,蒋在中央各部门,及其权力能到达的省份中,全是因人设事。不是用人唯才,励精图治,而是以政府名器作酬庸,来拉拢亲蒋人士。

因而,在最高当局能彻底控制的省份中,其行政效率与各项建设,反不若政令不能贯彻的各省。

桂、粤、晋、川、滇等省曾与最高当局有过对立或隔阂,姑且不论,即以与南京比较接近的鲁、湘二省为例,亦可见一斑。

山东省主席韩复榘,系在冯玉祥的西北军中行伍出身,仅略识之无,政治观念的落后更不必言。所以韩氏为一省之长,可说是条件不够。

再看湖南省主席何键,原为唐生智所部第35军军长,为人圆滑,而不能任事,只因湘省介于粤、桂、黔之间,可作缓冲,故得久任主席,此人思想既旧,对政治尤属外行。

然韩、何二人皆非最高当局系统中人,对南京仅作有限度的服从,平时与反抗最高当局的西南各省,信使往返甚密,凡国内有纷争,他二人的态度均甚模棱。因而,南京对湘、鲁两省的省政甚少干涉,以致韩、何二人在抗战前一直做了八年的省主席。

韩、何虽非理想的行政人才,但是因省政安定,人事无甚更动,党政军之间颇少摩擦,因而湘、鲁两省的治安亦差强人意,省内政治、经济设施,八年以降多有可观。

因中国积弱太久,当政者不论贤与不肖,只要给以机会,他们总会为国家、人民做点建设事业。所谓“积跬步可以致千里”,只要有意前进,速度虽慢,犹胜于一曝十寒。

反看对最高当局政令贯彻最力的豫、鄂、皖、赣等省便不然了。湖北自1929年到抗战开始,七年之间竟五易主席(计有夏斗寅、何成濬、杨永泰、张群、黄绍竑)。

湖北可说是我国各省中先天条件最好的之一,交通辐辏,物产丰饶。这五位省主席中,除夏斗寅外,都可说是当时政坛上第一流的人物,为蒋先生所倚重。

但是,七年之内,湖北省内可说是贪污成风,建设毫无,军队云集,抗战以前,鄂东、鄂北是武汉两道门户,甚至连一条公路都没有,其他建设也就可想而知了。

至于治安,则更不必说了。鄂东的豫、鄂、皖边区早成为张国焘和徐向前的天下,鄂西则为贺龙、肖克所盘踞,而最高当局与鄂省均束手无策,莫可奈何。

鄂省地方行政的糟乱与贪污的盛行,战前实鲜有其匹。但是,这并不是偶然的现象。主要的原因是由于省政的不安定。

我国政治迄未走上法治的正轨,因而形成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局面。省政首长一更动,则厅、处长、行政专员、县长全盘更动,甚至事务人员也都彻头彻尾换掉。

故一省首长如频频调换,则全省上下公务人员,人人皆存五日京兆之心。一有机会,便大捞一笔,愈速愈妙,以免错过,从政人员志在贪污,则省政便不可复问了。

湖北如此,安徽、江西、河南等省亦莫不如此。抗战前七年之内,安徽六易省主席,政治情况之糟亦与湖北相埒。

蒋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最大的原因是他不把国事当事做,而把政府职位作酬庸,以市私恩。这样,国家政治岂有不糟之理呢?

此外,如张群、何成濬等人,都是蒋介石朝夕谘询的智囊,他们虽当了省主席,却经常不在省府办公,“主席”只是挂名而已。省政由人代拆代行,为代理人的,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所以,蒋统治下的“中央集权制”,事实上是“包而不办制”。如果他肯放手让地方当局去从事兴革,国家反而容易搞好了。

再者,蒋介石对地方政府的驾驭,一向是采用“分化统治”的方式,故意使一省内的党、政、军互相对立,不时倾轧,以免一省首长的权力太大,不易控制。

所以,湖北七年内的五个省主席中,虽然有四个是职业军人,但是他们对驻军却无丝毫监督和调动之权。加以最高当局的“剿共”政策原来是借共军力量来消灭“杂牌军”。所谓“中央军”的主要任务为监视“杂牌军”,是对付自己人的,不是防御敌人的。因而一旦与共军作战,各军皆避实就虚,保存实力

蒋介石为巩固其独裁政权,竟不择手段豢养特务,鱼肉人民。知识分子偶有批评蒋的,辄遭迫害。其属下文武官员也每因私怨而被借端枪毙,或因受疑忌而惨遭毒手,其他暴政,罄竹难书。

例如暗杀学者杨杏佛,申报主笔史量才,湖北省主席杨永泰,前直鲁督办张宗昌,前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前抗日救国军军长吉鸿昌,外交界元老唐绍仪,“七君子”之一的李公朴、西南联大教授闻一多及前陆军大学副校长杨杰。捕杀第三党领袖邓演达,第13军军长赖世璜,第 10军军长王天培。

又如,用绑匪手段劫持民社党领袖张君劢,拘禁立法院长胡汉民及广东省主席李济深。逮捕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等爱国“七君子”,及重庆大学教授马寅初等。至于被屠杀的农工群众与青年学生,尤不知凡几。

还有,更勾结江浙买办阶级,滥发公债以营利,操纵金融以自肥,结纳帮会和各种黑社会头目,公然贩卖烟土,制造毒品,贻害中外。

因之,金融市场悉为官僚资本所垄断,皇亲国戚,权倾中外,上行下效,贪污之风弥漫全国。

最高当局既然如此,则我们对外抗战时政治上的艰难,也就可以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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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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