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火爆全网的黄山汪满田村鱼灯游进大城市,还是那个味吗?

原本只在每年正月十三至十六举办的黄山歙县汪满田村“嬉鱼灯”,而今已既不局限于徽州地区,也不再只是传统年俗活动。

在刚刚过去的国庆长假,汪满田村的鱼灯表演队先后“嬉”进深圳的商场和苏州的景区。他们对这种表演熟门熟路,自2021年村里成立鱼灯表演队后,已多次受邀到上海、江苏、浙江等地表演。在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后,汪满田村鱼灯成了商业社会集聚人气的一个“流量密码”。

能成为“流量密码”,再一次印证了汪满田村鱼灯的火爆。2021年,一部名为《年年有余之鱼灯》的年俗贺岁片上线;2022年,一场非遗鱼灯表演惊艳亮相大学生运动会开幕式;2023年初,一款热门游戏的新春短片聚焦鱼灯故事……这些频频“出圈”的表演和短片,故事原型都是汪满田村鱼灯。

颇具美感的鱼灯造型、有特殊仪式感的非遗年俗,让汪满田村鱼灯与互联网传播更容易同频共振,也让这个徽州地区传承最悠久、保存最完好的传统年俗名声大噪,几乎成为歙县甚至黄山的一个文化符号和地域标签。

与现代的碰撞、融合让汪满田村鱼灯游出大山,游向更开阔的天地,迸发出传承和发展的新动力,然而碰撞所带来的冲击力也使这项古老的活动经受着更多考验。

这个国庆长假,汪满田鱼灯参加了苏州石湖景区的手作艺术节

兴衰

汪满田村,距离黄山市中心有60公里。出发之前,黄山本地人与记者反复确认是否晕车,在排除晕车隐患之后,还不忘加一句贴心提示:“最好不要在车上看手机”。这样的提醒确实很有必要,进村需要翻过几座山,汽车在狭窄的山路上慢慢地盘上山,再慢慢地盘下山,晕车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事实上,这种晕车的体验还属新鲜事。汪满田村地处偏僻,长期交通不便,2015年村里才通公路,至今还未通公交车,出入主要靠两条腿。如今汪满田村汪氏祠堂中央伫立着的高大的毛主席雕像,据说是“农业学大寨”时期,全村青壮年硬生生走了3.2公里山路,从山外扛进来的。

或许正是因为地理上的闭塞,历史的痕迹在此凝固。在村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标语斑驳可见。祠堂里挂着的“七世同居”匾额隐含着一个明朝时“子孙不分居,同锅吃饭”的故事。而“嬉鱼灯”的起源,则来自一个古老的传说:村中民房由木板或竹子建造,容易引发火灾。西山降有一块大石头,平滑如镜,被认为是火灾的祸根——火镜。村民便取“水克火”之意,每年正月十三至十六夜,用鱼灯游村祈求平安,不嬉不行,非嬉不可。传习至今,这项民俗活动已有600余年历史。

随着“嬉鱼灯”的名气越来越大,今年元宵节前后,小小的汪满田村涌来超过1.8万客流,比去年增加40%。闪烁的鱼灯成群列队,其中大鱼灯长约7米,高约3米,内点100多支蜡烛,鱼嘴有喷火装置,需要十多个壮汉抬游。在黑丝绒般的天幕下,灯光摇曳,婉若游龙。

然而,这一让游客啧啧称奇的景观,在很多村民眼中不算什么。“小时候更热闹。”村党总支书记、村委会主任汪军华是汪满田本村人,今年45岁,在他的记忆里,小时候的鱼灯不光更大,需要30多人抬游,而且种类也多,除了常见的鱼灯,还有十多米长的带鱼灯、带有独特舞步的虾灯,他和小伙伴们负责跟着鱼队一路敲锣。“吃过晚饭就要出发,否则根本抢不到位子。”

现在回想起来,大约从2010年开始,汪满田村的大鱼灯越做越小了。长度从十多米逐渐缩到10米左右,再减至现在的六七米,带鱼灯、虾灯更是再也没有出现过。

鱼灯的大小,背后关联着村子的兴衰。汪军华介绍,汪满田村一共有2400多人,从2000年开始,村中青壮年陆续走出大山,如今有将近1000人在外工作、学习,这几乎囊括了村里所有的壮劳力。很多人忙得过年不回家,村里人气不旺,“嬉鱼灯”的规模和鱼灯的大小只能越缩越小。

直至汪满田村鱼灯“出圈”,村里来的游客越来越多,才得以一挽颓势,止跌回稳。

汪军华拿着鱼灯接受采访

失衡

当听说这个时节记者要去汪满田村时,不少黄山当地人颇为惊讶,“现在能看到啥?”言语之间似乎是,一过正月十六,汪满田村就如同深夜12点以后的灰姑娘,再次回到冷清和寂寥。但其实这座古老的村子正升腾出新力量。

这两年,村里冒出了3家民宿。最近,村民汪来红家正在大兴土木,花十多万元改造了3间客房。此前,他家已经装修了3间客房,但在今年元宵节前后,3间客房根本不够用,更多的客人只能介绍给周围的邻居。“这个国庆假期,村里来了一些游客,比去年多。”谈到最近的生意,汪来红有些兴奋。

今年73岁的汪笃胜也忙得脚不沾地,除了侍弄自家的五六亩菊花地,他还要抽空帮儿子汪成峰扎鱼灯。汪成峰原先在杭州打工,2018年因腿伤回家,向父亲学习扎鱼灯技术。之后,汪成峰一边在歙县开发区打工,一边瞄准小鱼灯的线上销售。“销量还是可以的。”汪成峰透露,今年到现在为止,他的小鱼灯的销量已经超过去年的总和,鱼灯的收入与他上班的工资基本持平,而占用的时间还不到上班的1/3。这一业绩让汪成峰心中有了全职做鱼灯的想法。

30岁的村民汪春燕正忙着转型。此前她是短视频平台上小有名气的娱乐网红,今年6月,汪春燕在歙县开设了名为“一盏鱼灯”的工作室,并组织了多个研学活动。但汪春燕的志向不止于此,她希望接下来能将工作重心转移到鱼灯和汪满田村土特产的展示、传播、销售上,并以此带动村里更多人增加收入。

汪满田村 摄影:解明旗

显然,鱼灯“出圈”的溢出效应为村民带来了红利,但与此同时,也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村庄原本的运行规则。

“明年可能有困难。”当记者问起汪成峰是否要当明年的“鱼头”时,汪笃胜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汪满田村现有6个鱼会,每个鱼会有一位“鱼头”,也就是鱼会的总指挥,负责筹款、采购,组织村民制灯、抬灯、修缮等工作。从1999年开始,汪成峰已经当过三次“鱼头”,最近一次就是今年。

事无巨细,“鱼头”都要亲力亲为,最难的是召集村民帮忙,以往遇到“请不动”的情况,发根烟、哄一哄,总能请动,但这两年,这一项工作变得更为艰难。

“有一部分人嬉鱼的积极性在锐减。”汪成峰解释了他父亲所说的“困难”。“有些人,往年我一喊马上就出来帮忙,今年喊三次、五次都不愿意出来。”汪成峰清晰记得当时的那种窘迫感,“太累了,喊人喊不动,指挥也指挥不动,一点办法也没有。”

怎么回事?汪成峰私下打听,有人甩出一句:“你去叫赚钱的人帮忙。”

村里人都看在眼里,鱼灯成了门好生意,一些人心里就有了小九九。比如村里组织的表演队,每次出去演出包吃包住,还有钱拿,挑谁不挑谁?是不是一碗水端平?比如“嬉鱼灯”时,有些人卖鱼灯、开民宿赚钱,我去抬鱼赚不了钱,变相倒给卖鱼灯的、开民宿的打了广告,是不是吃亏了?这些疑问,看起来都是小事,但越积越多,倒成了一些人心上难以迈过的坎。

往深里说,这是大批游客进村后产生了新的利益,村民遵循的价值体系也在发生变化。以往,汪满田村“嬉鱼灯”时,村民们都是自发主动地参加活动,提供的帮助也不计较报酬,但现在,短期的成本和收益成为人们进行判断和决策的另一个衡量标准。

汪满田村嬉鱼灯 摄影:江夏友

力量

“太令人震撼,我流泪了。”上海市集品牌“早春乐事集”主理人小君念念不忘今年元宵节在汪满田村看到的场景:大鱼重达150公斤,十多名村民齐心协力,在狭窄的弄堂里抬游向前,当天暴雨如注,鱼皮被水浸过后出现破损,村民们马上修补后继续抬起上路。

“我感觉这就是一部没有经过商业化的沉浸式话剧。黑夜里,一条条大鱼在烟火中穿梭,既有极致的浪漫,又有令人感动的齐心协力。”采访中,小君不断提到“齐心协力”这个词,“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众人齐心协力、全力以赴,呈现心中美丽愿景与信仰的场面了。”这种“齐心协力”打动了小君,在他的运作下,这个国庆长假,汪满田鱼灯参加了苏州石湖景区的手作艺术节。

能让小君感动到流泪的“齐心协力”,对汪满田村意味着什么?

2010年,上海人解明旗和他女儿解修远在汪满田村拍摄纪录片《不嬉不行》,他是摄像师,女儿是导演。最近,他们又在汪满田村拍摄《不嬉不行2》。解明旗考证,歙县县志上曾经记载了正月十五左右举办的四大民俗活动,但现在这四大民俗活动都已消失,连当地的老人也没印象,只剩下县志里没有记载的“嬉鱼灯”一直延续到现在。

为什么汪满田“嬉鱼灯”能流传至今?汪满田村的老祖宗设立“嬉鱼灯”这一活动的初衷究竟是什么?这些年,解明旗始终想解开这些问题。现在,他有了一些眉目。

回到历史中,汪满田村有三姓,除了汪姓,还有程、叶两姓,虽然汪姓占了大多数,但也是分三批迁入的,因此这个封闭的小山村天然地成为一个利益割据的小社会。“小社会怎么团结?”解明旗问记者,但显然心中已有答案。“如果我们两家有矛盾,但我出来做‘鱼头’,跑到你家,递根烟、说说话,再一起扎鱼、抬鱼,是不是矛盾就很容易消解了?所以‘嬉鱼灯’是一年一度的矛盾消解活动,消除隔阂,保证了村子内部的团结,这是汪满田村老祖宗的智慧之处。”

解明旗举着嬉鱼灯时用的薄刀旗

解明旗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姑且可以算是一种假说。而汪春燕切身感受到的是“嬉鱼灯”所带来的实实在在的一种精神力量。

今年正月初二一早,从歙县县城返乡的汪春燕抢先“请了鱼神”,在祠堂门口贴上鱼灯会筹备的喜报,成功抢到了“鱼头”。其实,早在13年前,16岁的汪春燕就当过一次“鱼头”。当年她性格内向,看见陌生人就躲,却有些不服输的劲头。依照村里的老规矩,“鱼头”只能由男性担当,但汪春燕不服气,靠着这股劲,她成为汪满田村第一位女“鱼头”。为了磨炼14岁的弟弟汪天宇,今年汪春燕再次抢到了“鱼头”。汪天宇出生后,就被母亲带到广东生活,对鱼灯了解不多,过年回乡时看见生人也是躲。“这不就是小时候的我吗?”汪春燕认为,当“鱼头”能改变她,也能改变她的弟弟。

汪春燕在画鱼灯 摄影:解明旗

汪春燕在工作室画鱼灯 摄影:陈抒怡

正如解明旗所分析的那样,整个“嬉鱼灯”的过程是一项集体活动,每个人都在集体中找到了位置,集体内部团结协作的凝聚力得以巩固。只是现在,随着社会变迁,原来的组织结构和价值体系不可阻挡地发生变化时,汪满田村鱼灯还怎么更好地嬉下去?

一种解法是既然村里很多人已经走出大山,那么也可以让山外的人走进村里。“我们也在探索,汪满田村鱼灯的发展不能只靠村里的力量,应该让更多的力量参与其中。”黄山歙县文旅体局副局长王晓鹃说,目前县里有两所职业学校,期望以此为抓手培养本土非遗人才,目前职校的学生们已经组织了一支鱼灯表演队。与此同时,歙县也希望能吸引更多设计、创意人才,共同振兴鱼灯产业。

在歙县非遗展示馆内,网名“歙县小潘潘”的潘敏已投身鱼灯文化产业。她不是汪满田村人,但喜爱鱼灯制作。2021年,潘敏拜师学艺,传承鱼灯技艺,开设了鱼灯民俗课堂,通过短视频平台传播鱼灯文化。

这种交流也是双向的。前不久,汪军华跟着镇上的考察团去义乌考察文创产品,希望为鱼灯文创找到一条出路。最近歙县文旅体局也计划去杭州考察学习,寻找更有创意的设计方向。

当大鱼游出大山,游向更开阔的天地,一定会遭遇风浪。这时唯有依靠智慧,齐心协力,不断创新,才能寻找到新的平衡。汪满田村鱼灯的故事也就在这里,拉开新的序幕。

栏目主编:孔令君

来源:作者:陈抒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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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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