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辍学北漂，从保安当到演员，花60万为妈妈在农村盖房子

四季/口述

清梦/撰文

呱呱/编辑

我是四季，在山东聊城冠县的农村长大，是妈妈把我带大的。

在表演时的我。

我小时候极其内向、自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爸。他很少回家，在外面赌博、喝酒，无所事事。6岁那年他带我爬过一次泰山，我很怕他把我扔了。我没怎么得到过爸爸的关爱，他基本不管我。记得小学的一天，下起了雨，妈妈冒着雨来给我送伞，家里只有一把伞，她披着塑料袋从雨里走过来，我还不高兴，因为我从小就觉得别人家好，给孩子送伞的都是爸爸。

在我八九岁时，他就犯事进去了，长辈们会当着我的面说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他进去过很多次。高中前我去过县城四次，其中三次是因为他跟别人打架住院。因为我爸，我非常敏感、孤独。家里的收入主要靠我妈，我七八岁时起，她就外出打工，把我放在爷爷奶奶家。

在爷爷奶奶家生活我不太习惯，有时还想跑回家一个人住，但我胆子小，不敢去。夏天，到了晚上，我常常爬着铁梯到楼顶看星星、吹风，想父母。家里条件不好，加上我爸的事，我在学校里总被欺负，面对这些我就是沉默。我从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周围有人会说我懂事，我不觉得这是在夸我，因为那是一个小孩被迫提前长大的表现。

那时我内向、敏感、说话结巴，但我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我在内心世界里演绎自己的故事，经常幻想自己是奥特曼。晚上躺在房间里，看着房梁的纹路，那些纹路在不同的角度看会有不同的形状。我每天看着这些纹路，把它们想象成不同的人。

在现实世界里，我也找到了自己的信念。从三四年级开始，每年的六一儿童节我都上台表演。我喜欢赵本山，把他的经典小品演了个遍。我说话结巴，但在舞台上非常放松，站上舞台后，我就觉得这是我一辈子要干的事。

成为脱口秀演员后，在舞台上的我。

初中后我住校，成绩忽上忽下。初三我特别努力，凌晨四点就起来念书，念到手、脸和耳朵都冻上了，中考考得很好，我进了高中最好的尖子班。

高一开学后，我发现班里有很多学生是花钱进来的。那时我觉得世界很不公平，我那么努力，别人轻而易举就进来了，有很大的心理落差。

当时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好，凭什么要生在农村，生活环境这么不好。我住在老房子里，老房子是爸妈结婚时盖的。冬天时烧炉子，墙壁脏，屋子光线不好。回到家，如果有朋友想跟我视频，我都不愿意。

我从高中开始叛逆，那些堆积在身体里的自卑、敏感、叛逆、不甘一点点喷发出来。我加入了学校里的团体，跟着他们逃课、上网、打架、喝酒。我下过决心好好学习，但已经有点晚了。

家人在家里的老房子里。

学习成绩不好，家里不富裕，再读就是浪费钱。高二念了一个学期，我就想辍学了。寒假我跟家里说不想上学了。那时我爸在家，他也会担心我，劝我不要辍学，我不听。我妈从小就把我当成她的希望，辍学的第二天，我看到她的头发白了很多，她觉得我这辈子完了。

2013年我17岁，和发小们先后辍学，我们四个人坐在小学门口，一人一瓶啤酒、一个鸡爪，配盘花生米，约好各自努力，顶峰相见。

辍学最大的原因，是我一根筋想做喜剧。当时在电视上看选秀的节目，看到那些草根，去北京完成梦想，我觉得我也是这样，有天赋，是大明星，不是普通人。

辍学后要先找份工作，刚好我有个叔叔在北京当保安队长，2014年3月，我来到北京宋家庄做保安。每天的生活无聊枯燥，站岗、巡逻，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我会留意南北方人怎么讲话、不同的人有什么言行举止。生活很封闭，我基本没出过小区。我当保安上班时睡觉，手机被偷了。物业、保安公司包括家里人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你干保安，手机都能让人偷走了？

半年后回了趟老家，我爸想让我去当兵，没选上。中秋节过后，我不想当保安了，瞒着家里去参加了山东卫视的选秀节目《我是大明星》。

我很少出远门，高中前只去过三次县城，去北京是我那当保安队长的叔叔接的。我胆子不大，还是路痴，那次却敢只背着包，一个人去参加选秀。因为我觉得，我是吃喜剧这碗饭的，我要证明自己，“一个巨星就要诞生了！”带着这样的信念和热情，包里装着临走前我妈装的饼干，我揣着七百多块，买了去东营的客车。

也是这次经历，我才知道，社会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简单。

我从北京客车站出发，买了到烟台的车票，工作人员说车中途停东营。晚上11点，我被扔在高速路口。周围是呼啸而过的大车，路边很多洗浴中心，没找到酒店，我在一家网吧住下。那天晚上还跟高中支持我的同桌发信息，说我来追求梦想了。第二天早上，到汽车站坐车，工作人员说到不了。我拦了辆出租，被司机绕出三四百的车费。

到了海选现场，一个城中村的广场上，露天的舞台，写着“百姓大舞台”。我演了两个段子，底下没人搭理我，玩手机的、逗孩子的。整个过程五六分钟，演完后我的心情极其复杂，去问导演什么时候有结果，人说你回去等，我又坐车回车站。

奔波了一天，我几乎什么也没吃，完全抑制不住了，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嚎啕大哭。那是我人生中哭得最惨的一次，头天还斗志昂扬，第二天就被现实打击得体无完肤。

后来的两三个月，我还在想，我会不会得到通知，那段时间电话都没关过机。为了学习喜剧的技巧，我把中国所有的选秀节目都看了一遍，准备了本笔记，把梗都记录下来。半年后我又去试了一次，没结果，放弃，不死心，再去。

从2014年到2016年，我一事无成，换了二十多份工作，去工地搬过砖，跑过外卖，在老家做营业员，到青岛干服务员，在胶州冷库里剁鱼，在潍坊的电子厂也干过，到济南给亲戚帮忙。有的干了几天就走，有的一个星期以上。我没有耐心，不顺心就换，那是不断放弃的两年。工作样样不顺，生活一团糟。

到2016年初，我已经参加了四次《我是大明星》选拔，没有水花，那时我觉得，人生就这样了。我跟我妈保证，回县城，到大钢铁厂上班，娶妻生子，过千篇一律的生活，这辈子就过去了。我回到冠县，考驾照，进厂上班。培训结束后，我又不干了。到眼镜店卖了半个月眼镜，蹭发小租的20块钱小破宾馆住。两人一天的生活费是五块，买一块钱烧饼，一包辣条就着吃。每天就是借钱，去网吧、KTV、棋牌室，就像《狂飙》里的混子。

那段时间生活过得很动荡，周围有人会说，你看，他跟他爸一样。那时我很害怕，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他。每天四处晃荡，跟别人喝酒，无业游民，那就是我爸年轻时在过的日子。

2016年9月，有个朋友介绍了北京昌平电子厂的活。我回到北京，电子厂也没干下去，我叔叔也看透我了，但还是说，我这儿正好缺人，你来顶半个月当保安。那时候我其实不懂喜剧，也没有门路， 9月12号，我看到有个980元的喜剧课程培训。我借遍了朋友，凑够钱后参加了这个培训。

上课时的照片，我（后排左起三）在后面做鬼脸。

那天是我第一次坐地铁，去中粮广场上课。两天的课程，十来个人上课。老师只教怎么出梗、把自己的名字变得幽默，讲了些理论。那个老师说，你叫季立新，要不叫“鸡心”吧？

后来我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四季。冥冥中，这个名字变成我人生的写照。一年四季都不一样，每个季节都有好坏，人也是。我走过不同的人生阶段，有彷徨和迷茫的时候，放弃了、又重新坚持。

夜里12点到中午12点，我干保安。午饭后换个衣服出去，到高碑店帮培训班的老师干杂活，忙到晚上10点，回来继续上班。半个月的时间里，我没沾过床。后来我辞了保安的工作，跟着老师做编剧，在剧场搬凳子、检票，学着运营俱乐部，干了一年多的杂活，闲时看演出。我之前做保安工资最高是2600元。培训老师说一个月给我开8000元，我开心疯了，但我没收到过一分钱。没钱也得干，我没有退路了，在这里做，我还能接触喜剧。

当时岳云鹏火了，他以前就是在饭店里端盘子，后来到德云社，刚开始也是搬桌椅，上茶。那时，我想，哎哟这不就是我吗，我干的也是这些工作。就用这种方式，潜意识里鼓励自己：以后我也会火的。

喜剧的类别很多，我最开始喜欢小品和相声，那时还小，没有学习的渠道。后来接触了话剧。学习脱口秀后，因为要创作，我开始剖析自己，去审视不同阶段的自己。因为我演出的段子都是自己的经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脱口秀能让我跟过去的自己和解。以前我连喜剧的边角都沾不上，接触脱口秀后好像开始进了喜剧的门。

我第一次上开放麦是，观众有两个名额，我犹豫了三分钟就上台了，我讲了自己的一天。这是我第一次勇敢，之前做保安，有歧视也有排挤，瞧不起我的人也有。生活把我快磨平了，因为这次勇敢，才有了后来的故事。但这一年没挣到钱，基本靠发小接济。

2017年年初，我妹妹出生了。我妈生她的时候已经47岁了，做引产很危险，最终决定把她留下来。不到9个月，她就出生了。当时我妈住院，我每天都在医院里守着她，从那时起，角色对调，我变成了妈妈的依靠。

我和妹妹。

妹妹是上天送给全家的礼物。她出生后，我爸中年得女，他有了改变，开始干活了。他去杀过猪、养过羊，还开始种菜。妹妹刚出生时，我没有感觉的。第一次抱她，在抱的那一刹那，我心情复杂，她在我怀里，我有种“长兄如父”的感觉。

她五个月大时动了个手术，没法缝针，伤口只能慢慢愈合，她就那么趴着，不能翻身。我意识到，我需要像个父亲一样照顾她，看护她长大。如果我一团糟，不能变好，我怎么照顾她？我得挣钱。

妹妹在村子里。

当时我骗家里我在上班挣钱。实际上，我在剧场干杂活，卖票、检票，有时回去得晚，不想打车，就在剧场里睡。平时在保安宿舍的地下室蹭住。吃不上饭，就故意晚睡，一觉醒来就中午了，磨叽一下就能吃晚饭了。怕别人骂我，偷着馒头猫在厨房，或去大街上吃。所以我很感谢叔叔，没有他，那几年我在北京活不下去。

在剧场里睡觉。

北京七年，我住了很多年的地下室，从这张床换到那张，都是硬床。等后来我有能力时，像是种补偿行为，我租房要租高层，床要有软垫。

那时我认识很多小摊贩，有个五十来岁卖铁板烧的大哥。他鼓励我，说有很多明星都是从我小区的地下室里出来的。我还上网查了一下，一看，哦，他们还真是住过地下室。他跟我说，只要你努力你也行。那会儿觉得，只要咬牙坚持下去，一定会好的，还能比现在更次吗？

2017年，我不断上开放麦学习，参加各种工作坊，我还蹭着演戏，玩即兴和小品、幽默短剧。在北京，只要是喜剧类的表演类的哪儿都能看到我。我学得慢，没什么长进。这一年还是没钱。

我（左一）在素人话剧社里。

2018年，我不想在北京待了，看不到结果，发个朋友圈都无人问津，又回家待了半年。直到有个姐姐联系我。

2018年，那两年吃不上饭，我还很瘦。

她是北京禁毒教育基地的，之前参加过即兴工作坊。我们在剧场认识，当时我演了个小品，前期负责买票、检票，放完音乐还要上台演主角，演得很次。她给我打了两个电话，邀请我演禁毒剧。

沉淀了半年我再回来，忽然开窍了。在一个剧里我演了吸毒少年和敬老院老人两个角色，观众没认出来。两个角色，一个二混子，一个老混子。我在当保安时，见过太多南城老混子，他们怎么说话的，行为举止什么样，我很清楚。

我在剧中演两个角色，观众没认出来。

北京各区的消防队都有公益演出，发现我演得不错，邀请我过去。那时每天在金台路排话剧到凌晨两点，再骑共享单车回宋家庄，十一月的北京很冷。演了两个月后，我能挣点钱了，跟着朋友学了评书和相声，一起做了个俱乐部，不断上台主持、演出。以前我是个说话结巴的人，后来我有意识训练，刻意加快说话的速度，那两年上台的机会多了，慢慢就改掉结巴这个习惯了。

舞台上，我拥有掌声和鲜花，但等我下了台，一个人回家，冷冷清清。那时我意识到，我还是个北漂，我还在啃馒头。

有次去海淀黄庄演出，结束后其他演员都打车走了。我说我也打车走，那时我已经没有钱了。演出费断断续续的，给得很慢。我就从海淀黄庄走到宋家庄，走了一晚上。被淋了好几次，都浇透了。淋一下又有什么关系。我在用这种方式时刻警醒着自己，我在这座城市还得努力。

2019年上半年，我在素人话剧社里做表演指导。后来看到有沉浸式话剧，我想去试试，结果是密室逃脱。之后我就在西单大悦城的鬼屋里当鬼，做主线NPC（非玩家角色）带观众走全程，能挣1万多，收获了很多好评。

我在鬼屋当鬼。

经过这些年的磨练，在喜剧的门类里，我每样都会点，但不精。话剧竞争大，每年都有科班出身的演员。我觉得自己得有拔尖的东西，就选择了脱口秀。2019年，我开始做全职脱口秀，这时我才敢告诉我妈，我在做什么。

高中辍学时她知道我想做喜剧，但没想到我这么坚持。当时我骗她，说我先上着班，空余的时间就去演一演。

后来的那几年，我没钱，她看不到结果，也不相信过程。对我从抱有希望，到失望最后绝望。当我第一次拿五万给她时，她很惊讶。现在家里的费用都由我来承担，包括水电费和话费。

转全职后，我开始努力学，正经地学习，看国外的演员，分析学习他们的文本、情绪、状态、表演节奏、气口。

我在舞台上演出，为了站上这样的舞台，我走了很远的路。

我把这些年的经历写进段子，讲自己的故事。从过往的经历里挖素材，上开放麦、演出、练段子。

之前我在台上讲保安的段子，有个前辈很隐晦地告诉我，来听脱口秀的人都是些白领，你讲这些内容，大家没有共鸣。但我想继续讲下去，脱口秀让我不断地挖过去的经历，剖析自我，慢慢也治愈了过去那个自卑、迷茫、膨胀的自己。

之后的两年，我到全国各地的俱乐部演出，去过酒吧、咖啡厅，早期的演出是100元、200元一场，每场讲十五到二十分钟。慢慢地，涨到500、800块。周日我最多接6场，能挣3000。2020年11月，有个周末我演了12场，一周下来一共演了16场，下半年我的月收入就达到了2万。

2021年，我妈给我打电话，说家里漏雪了。这年我爸又进去了，6年后才能出来。她说咱们再挺个三四年，等他出来。我听不了这话，以前我没有办法，但我现在有能力了。妹妹快5岁了，她的同龄人大部分都住上了新房。我像是要弥补我爸的缺失，我下了决心，说咱们盖个房子。

我希望我能一直陪着妹妹长大。

我和妈妈、妹妹。

我开始疯狂接商演，从下午2点开始演，一直到深夜，晚上回家12点，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演出的场地不一样，要赶场，公交、地铁、打车换着来，冬天时我买了电动车，在北京的大街小巷穿梭，非常冷。

最折腾的一次，我从管庄出发，去人大演出，演完去望京，最后到珠市口。一天下来，一句话都不想说。特别累的时候，想着到时候一家人住进大房子时样子，就这么坚持。最忙的时候一天演了十一场，周五到周日三天最少演了16场，这三天挣了8000元。

当时我的月收入平均是3到5万。这一年很痛苦，边创作边演出，人很麻木，也不爱社交了，使劲儿攒钱，一年下来，存了40万。

2022年，我在家里老房子的基础上，花了43万盖了两层小楼，加上内部的装修，花掉近60万，实现了给我妈的承诺。

我出钱盖好的房子。

完成了盖房子这个目标后，我不想那么忙了，我需要时间创作，哪怕收入降一半，我不想变成怀揣着梦想进来，满眼金钱离开的人。

我喜欢NBA的球员乔尔恩比德。刚进大联盟时他因伤病伤连续缺席了两个赛季，但他说，“Trust The Process（相信过程）”。

这句话也是我的人生格言，相信过程，不负热爱，脱口秀是场马拉松，我得耐心点，才能跑到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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