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闪电掠空,但不觉人生一场空-松尾芭蕉“奥之细道”行迹(三)丨最深之水

松尾芭蕉“奥之细道”行旅所经之地山寺秋景。(作者供图/图)

继续往北走。从西那须野驿上车,到那须盐原驿,转新干线至郡山,转在来线至猪苗代驿下车。极小的一个车站,车站门玻璃上的一张巨大的公益广告单很显眼,上面是一个甜美女孩的大头像,下面写着“一一确认才好小心火烛”。日语里的小心火烛叫做“火の用心”,有意思。在车站门口等公交,在坚田这一站下来,就到了猪苗代湖畔。

猪苗代湖是日本第四大湖,位于福岛县的正中央,水质透明清澈。将磐梯山的四季美貌收映其中,仿佛天镜横陈,于是别名天镜湖。从路边的坚田车站(就一块路牌立在公路边)到湖边,有一段笔直的小土路,路的两边是收割后的黄褐色的冬田,路的尽头是一排高低起伏的绛红色的树,树的上面,是灰云和白云绞裹翻腾的浩大天幕,虽然没有事实上的声音,但轰隆隆的巨响在心头猛然升腾而起。怎么可能就这么走过去呢,肯定是要跑的啊!于是撒腿狂奔冲过去。

猪苗代湖的名片是野口英世。野口英世,就是印在1000日元纸币上面的那个人,世界闻名的细菌学家,在血清学、小儿麻痹、狂犬病,梅毒等方面有着卓越的研究成果,造福全人类。1876年,野口英世出生磐梯山麓猪苗代湖畔的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寒门学子,非同一般的刻苦努力,东京的医学专科学校学习之后,赴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深造并从事研究工作,取得了重大成就。1928年野口英世在非洲加纳研究黄热病时不幸染疫去世,当时美国把其遗体接回了纽约安葬。在猪苗代湖,他的家乡人为他建造了野口英世博物馆。

我们并没有去参观野口英世博物馆,只是行文至此,绕不开地方名片。当时时间不多,我们还要重新回到车站继续北行,就在无人的湖边惬意地闲逛了一圈。

晚上我们住在山形县天童市的一家温泉旅馆。酒店的前台柜子上躺着一只大黑猫,店员说它是酒店的招牌,也是店主。天童是将棋的故乡和生产基地。将棋的地位相当于中国象棋的地位,具体怎么下不清楚。看过日本电影《圣之青春》,是关于身患重疾的天才将棋手村山圣的传记片,片中有很多对弈和比赛的场面,相当艰苦卓绝。在天童的酒店得到店家送的手信,一块红色的小将棋,可以当做钥匙链。拿到手上仔细看的时候,突然心想:中国象棋有没有生产基地呢?在哪个城市呢?

转回行程。我们进入山形县,是为了去造访立石寺(山寺),这是奥之细道的一处重要遗存。

晨起,从天童驿坐到山形驿,在此处存上行李箱,然后继续上车,坐至山寺驿下来,开始爬山。立石寺,又名山寺,由天台宗高僧慈觉大师在860年开辟为天台宗的道场,此地山势陡峭,奇石林立。一路攀爬上去后,从山门到内院还有870级石阶。这条参道漫长艰巨,是相当累人的一趟旅程。

芭蕉在《奥之细道》“三十立石寺”中写道,“……到那儿时,天色未晚,我们便先在山下的僧房里安顿了住处,然后上山去瞻仰僧堂。一路上但见危岩巨石层层叠叠,老松古柏郁郁苍苍,年深月久的土石之上布满了青苔,湿滑难行。建造在岩顶上的多个寺院,全都大门紧闭,寂静无声。我们时而蹑足于山崖边,时而爬行在巨岩上,参拜了佛殿,眺望了四周的景色。正所谓佳境寂寥,静谧安闲,只觉得在自己的内心也变得澄澈通明了。”

参道途中,崖壁上刻着芭蕉在此处写下的名句,“闲さや巖にしみ入る蝉の声”(欲知静如许?蝉鸣入岩深)。气喘吁吁中,至山间一块小平地,山石叠摞之上,塑有芭蕉曾良师徒俩山间小憩的青铜坐像。芭蕉戴头巾着草鞋,坐在一个树根上,微微偏着头看着远处,胸前挂着一个小布包,想来里面装着纸和笔。曾良坐在不远处,光头僧衣,右手持木棍,左手握斗笠。在《奥之细道》“六日光”这一则中,芭蕉专门写了曾良换装。在深川的时候,曾良与芭蕉比邻而居,为老师劈柴烧水,料理日常家务。待两人决定一同行旅奥州,临行之前,曾良剃光了头发,换上了黑色的僧衣。待两人走到黑发山时,曾良吟句曰,“黑发早剃却,不期而遇黑发山。春夏换装时。”芭蕉点评说,“其中的‘换装’二字,并非单纯的季语,也包含着他不惜改变身份,执意远行的决心,铿锵有力,意味深长。”

山寺参道途中松尾芭蕉、河合曾良师徒的青铜坐像。(作者供图/图)

我们三人也各自找了一块山石,同芭蕉曾良坐在一起歇息片刻。山风浩荡清凉,稍微驻足一小会,浑身汗水便收束了。芭蕉的背后有一枝杂木,零落的红叶在阳光中闪烁着宝石般晶莹的光彩,远处是青葱的山间景貌,逆光中那些碧绿透明的叶片,犹如早春新绿。此地此景,330年前,芭蕉和曾良所见也应该如此。细细思量时间和空间的交融汇合,顿生三生有幸之感。

然后,继续走。芭蕉的脚步在前面。

“奥之细道”中,山形县的羽黑山是一个重点,必须要造访。

2019年深秋,恰逢令和元年,日本新皇德仁登基,作为重要神社所在的羽黑山,从随神门开始,一路的参道上张立着不少祝词招贴。这些祝词招贴在街市上却没有。从东京开始的一路上,从市面上看,很少能看到跟新皇登基有关的内容,由此可见日本皇室的更迭变化,对于人们的日常生活没有什么浸入和影响,更不要说频繁变化的日本内阁了。

羽黑山,是出羽三山之一。三山,羽黑山、汤殿山、月山,在日本的山岳信仰中,是特别的神圣之地。三山中,一年四季都可以攀登造访的只有海拔414米的羽黑山,月山和汤殿山的海拔分别为1984米和1504米,都有封山季,前者是初秋到初夏,后者是秋天到春天,一般的人不能前往。汤殿山被认为是出羽三山的最终修行场所,它的神社不能直呼其名,而且禁止拍照,十分神秘。

羽黑山中的山道。(作者供图/图)

芭蕉和门人曾良是在盛夏七月到的出羽三山,三座山都拜访了。师徒二人登月山,到了一定的海拔后,就进入了雪地,人一下很恍惚,“……疑入日月行道之云关,气断续而体凝冻,终至峰巅,则日没月现矣。”月山这一路,芭蕉撰有途中纪行,没有作俳;之后登汤殿山,“……且坐石上小憩,见有樱树,高三尺许,蓓蕾半开,隐埋积雪中,竟不忘春季;晚樱之花,心意殊胜,可比炎天梅花之散其芳香。”汤殿山的胜景应在山顶的神社,芭蕉说,“山中详情,禁止外传,是以搁笔不录。”汤殿山之行,芭蕉还是没有作俳。只有在羽黑山,芭蕉感叹登临途中的美好,吟句曰,“殊胜难得,山风飘来雪香,南谷熏然。”

我们登的是羽黑山。路线是从山脚的随神门一路爬至山顶,再坐车下山。

山道边一路都是各种神社,山顶有三山神社,信众在此拜一拜,也就相当于把三山都拜了。我看了一下地图,有几十个神社分散在羽黑山中。其中有叶山祇神社,我们在攀山过程中经过了它,这个神社,对于在我看来以树和叶为注目焦点的羽黑山,那是相当贴切。“凛然可畏,青叶若叶交织,日光粲然。”芭蕉在《奥之细道》中写于日光的这首俳句,放在我们攀登羽黑山一路所见的景貌上,特别合适。攀登在绵长且陡峭的山路上,汗水淋漓,气喘吁吁,偶尔歇脚抬头,见明媚的秋天阳光在叶片之间随风翻转,虽然没有感受到芭蕉所言的“雪香”,但确实熏然动心,疲累完全不在话下了。

初秋、仲秋和深秋,是一个相当模糊的概念。这趟日本东北行,从时间上讲,已经是仲秋时节了,但一路所见,分明还是初秋的景色。我们是从东京进入东北的,在东京的短暂逗留里,空气里还有溽热之气。纬度高的东北,红叶黄叶已经有点星星点点的意思了,而东北以外的地区,东京和京都,红叶都还在青翠之中。

但这个青翠非常微妙,是即将离开的青翠,没有任何驻留的味道。或者说,离去的脚跟已经踮起了。

叶的色彩,在一个框架中有无数的层次。朽叶色是日本传统色中相当丰富的一个色系,在平安时代就有“朽叶四十八色”之说。朽叶色,说的是落叶的色彩,我理解的这个落叶的状态应该是叶子刚刚飘落枝头,而不是伏地之后。朽叶色中有青朽叶这个色名,专指还残留着夏天气息的绿色。很有禅意的说法。

在羽黑山漫长的山道上,处处都是青朽叶色的落叶。阳光中,那些即将飘落或者转色的叶子,犹如初春新绿,稚嫩亮丽。一路的芭蕉痕迹,句碑、塑像,还有不知是全日本多少个之一的“芭蕉塚”……我掏出随身带着的《奥之细道》跟芭蕉合个影,感谢他的亲切庇佑。

初春新绿,有一个专属色彩名词叫做萌木色,从平安时代就开始使用了。萌木色,是新鲜欲滴的亮绿色,有着薄如蝉翼的气息。据说这种颜色常用于年轻武士的盔甲,在《平家物语》中就有这种场景的描写,十几岁的青年武士身着萌木色的盔甲,轻盈登场。很难想象盔甲的质地与亮绿这种纤细的色彩之间如何达成协调。

初秋的青朽木色和初春的萌木色,从配色帖上看似乎没有什么差别,至少我看不出什么差别。差别就在于气息吧,在于这些娇嫩的绿色与风、雨,还有天空的关系。秋空就是高远,景深是四季中最深且最不懂声色的,沉默,寡言。

青朽叶色,在这一趟的启程处就开始伴随我们了。

在日本传统色专家长泽阳子的书里,她把萩饼视为青朽叶色的代表食品。萩,也就是胡枝子,秋之七草之一种。萩饼是日本秋天的应景时令食品,也就是日本常见的豆馅儿糯米团子。如果要强调应景的话,会加上开花的胡枝子图案,红花绿叶都浅淡朦胧,柔和的色彩与柔和的口感合二为一。

《万叶集》中有歌曰:“曾到,这般时候;君尚问,胡枝子花开否?”

这趟我们从东京深川出发时,在芭蕉庵故迹展望庭院,我第一次看到了开花的胡枝子。芭蕉的青铜坐像侧对着隅田川,秋天的云低落至地平线,胡枝子的枝条随风颤动,红色的花朵摇曳不止。胡枝子是朴素的灌木植物,枝型和花型也毫无惊艳之态,但那种轻盈自得的小小的俏皮让人十分愉悦。

既然秋天有萩饼,对应的春天也就有对应的时令食品,那就是菱饼和莺饼。

有一年的三月,我在日本春游途中,在一家饭店,店家端上来一份餐后甜点,菱形的米糕,分为三层,一层是桃红色,一层是白色,一层是绿色。我一向很喜欢这种纯朴的点心,也不太甜,很愉快地吃了。后来看书才发现,哦,我吃的就是菱饼哦。这个菱饼真还有很重要的说法。正统的菱饼是三色的,桃色代表桃花,白色代表残雪,绿色代表春芽,是典型的春天点心,也是三月里所在的桃花节的重要食品。三月三是雏祭,也叫桃花节或女儿节,源自中国的上巳节。在这个节日,有女儿的人家会在家中摆置雏坛(人偶架),三层、五层、七层或九层,从下到上由多到少地在每一层摆放古装人偶女娃娃。这一天的应节食品是蛤蛎汤、散寿司、干碎麻薯和菱饼。

所谓莺饼,是在包裹着馅儿料的糯米团上撒上青豆磨成的叫做莺粉的豆粉。莺饼所代表的传统色为莺色,是如同树莺羽毛一般的颜色。树莺也叫报春鸟,初春时的叫声让人为之一振。芭蕉的弟子室井其角有俳句曰,“树莺倒挂在枝头,发出第一声啼鸣。”我理解的莺色是哑光的黄绿色。这个色彩名诞生于江户时代。江户时代的平民被禁止穿亮度高的鲜艳衣服,哑光的莺色有着隐晦的娇俏,很受欢迎。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糯米团子这东西,就还是绿色的更为贴切。在日本的小超市,有各种叫做“大福”糯米团子卖,我经常买的有一种叫做“草大福”,浅绿色的豆粉裹住浅绿色的糯米团子,馅儿还是豆沙。“草大福”很便宜,大概一百日元左右一个,但如果上了春天时节的正规宴席,那就身价不凡了,名字也变了,成了“莺饼”。也许有人会笑我把超市里的“草大福”和莺饼当作一回事。也许两者很有一些差别,但对于我这个味蕾迟钝者来说就是一回事。我在一次春天的米其林级别的怀石料理里,吃了最后的甜品,一小坨绿色的糯米小饼,很好吃,我开心地想,哦,是草大福哦。然后去看了手边的菜单,上面写着:“莺饼”。

从秋说到春,春秋流转。春秋,人们习惯把跳过夏天和冬天,其实并无直接交集的这两个季节当作岁月的代名词。

芭蕉的《奥之细道》中,第一首俳句在“启程”中,“春将去也,枉教鸟啼婉转,鱼目含泪。”最后一首俳句在“大垣”中,“文蛤壳肉,眼看二见分离,秋将去也。”以“春去”开始,以“秋去”结束,而《奥之细道》纪行文部分开篇的第一句是,“日月者百代之过客,来往之年亦旅人也。”讲的无非就是两个字,岁月。

什么歌唱久了都会腻,但对于四季的歌咏,百代过客,来往旅人,几千年来,怎么唱都不够。虽然所有的歌咏都会消失殆尽,芭蕉句曰,“可贵的人,见闪电掠空,但不觉人生一场空。”这首很有力气的俳句是夏天的句子。我也一直认为,夏天是最有力气的季节,其他季节,心境高高低低闪闪烁烁,不踏实,说不好。

洁尘

责编 邢人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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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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