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教师教给农家女孩的，除了知识还有什么？

我做过近二十年的学生，当过近十年老师，在教育行政部门工作近八年，接触过无数老师，细细想来，坤师是我心目中最为感激的老师。感激的理由是，他的教诲不仅让我一路升学，而且他教给我们的很多东西影响了我几十年，让我受益了几十年。

坤师是我小学五年、初中三年的语文和数学老师，也是我八年的班主任。

坤师正名蒋坤昌，他是我们同村人，按辈分我该叫他叔叔。从民办到公办，从大队小学到公社中学，再到后来的乡中学，他教了我们村整整一辈人。他教过我的哥哥姐姐后，又教了我整整八年，然后，我走出了校门，他接着教我的弟弟们。

记忆中，坤师在大队小学是最了不起的老师。除了校长，学校里其他老师互相直呼姓名，唯独尊称他为“坤师”，让人感到他是个很有文化的人。一起长大的同学喜欢给老师起绰号，却唯独不敢给坤师取外号。坤师在小学教书时既教语文又教算术，后来到了中学则是既教语文又教数学。

小学五年，正是我们家最穷的时候，全家九口人，爷爷奶奶老了，最小的弟弟还在妈妈的怀抱中，只有爹妈两人出工，一年到头下来，总有几个月没有口粮。因此，全年的粮食只好匀着吃，每天喝稀得照得出人影的稀饭。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清瘦如柴的我，身体十分虚弱，早上喝了稀饭上学，半节课没到就请假上厕所，一节课往往得请假三四次。有的老师怀疑我是在捣蛋，不准假，我细小的脸总是憋得流出汗水来，实在憋不住了，也就只能拉在裤子里，这是在我的小学生涯中唯一令人尴尬的回忆了。

但是只要坤师上课，我请假就不难，因为坤师了解我的家境。但不论怎么样，我上课永远都是最认真的，成绩总是一、二名，这多少给我赚回一点面子。一次，听到坤师跟其他老师提到这些时，叹了一句：“肯读书的都到了他一家了，穷的也就属这一家了”。因为怜惜父母劳苦，我们兄妹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接力赛似的都以优异成绩离开了小学。

我们那个年代在农村读书是读得稀里糊涂的，但坤师教给我们的规矩一定不比城里的差。我们小时读书不像城里的孩子，有上早晚自习一说，还有辅导书。那时读书好像是读着玩，轻松得很，每个学期开学没几天，语文书上的课文我就全部会背诵会默写了，之后书本也就不知丢到了哪里，到了上语文课，我的桌面经常空空的。同学们很羡慕我，我也因此上课变得随便了起来，但坤师上课时我却不敢。

从上小学一年级起，他就给我们立下规矩：上课一定要坐得笔直，写字一定要写得大而方正，看书眼睛一定要离书本一尺远。他拿了根竹教鞭，在教室行间走动，谁做不到这三个一定，他就会伸出教鞭在这个学生的书桌上打得啪啪响，吓得所有人都不敢掉以轻心。坐立要挺拔、写字要方正、看书保持一尺距离，这些良好的习惯，坤师让我们保持了整整八年，而我则一直保持到了今天。当年我的同学就没有一个是近视眼，没有一个的字不是写得方方正正的，也没有一个不是身材挺拔的。

记忆中，坤师教育我的八年，是我最能自由自在地成长的八年。

我一直是坤师最得意的弟子。上初中后，县里一年一次的语文比赛，我总会拿我们那个片区五个公社的第一名。每当接到比赛通知的时候，那就是坤师的节日似的，那时，矮矮胖胖的他，会换上一身没有补丁的蓝色中山装，带着我去参赛。跟别的学校老师交谈的时候满面放着红光，总喜欢提起我，“这孩子聪明极了”“我这个学生读书能过目不忘，再考个第一没问题”……他吹嘘他的弟子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总是眉飞色舞，旁边其他公社的老师就是那种羡慕的神态。但事实上，在比赛的前几天里，坤师总是很严厉，不知从哪里找来《少年文艺》一类的读物，临时给我补补，完全不像在外人面前那样无所谓。

可惜那时的我，因为年幼无知，对他的教诲却总是不以为然，对他的自豪吹嘘更是没有一点体会。

在我小学毕业的那一年，坤师因为成绩突出，被破格提升到了公社中学当老师。初一年级共三个班，坤师坚决要求教我所在的班。1982年夏，县教育局在县城开表彰大会，上初一的我被评为全地区“三好学生”，同时参加全县初一年级语文比赛获第一名，前去领奖。

我怀揣着父母给我的一元大票，跟着收拾一新的坤师，代表我们公社中学第一次走出家乡来到县城，参加了大会。会议结束了，坤师仍旧沉浸在喜悦中的时候，我却用那一元钱到街上买回50支五颜六色的冰棍，用一个塑料袋装了，坐在车上准备带回家孝敬爷爷奶奶和父母。客班车在乡间公路颠簸着，我捏了一根红色的冰棍，小心地从下往上舔，一滴不漏，吃生平的第一根冰棍，吃得专心致志。不知什么时候，坤师站在了我旁边，他心疼地提起塑料袋，我这才发现其余四十九支冰棍已是融化得糊涂不能分辨，坤师张着塑料袋叫车上的乘客快拿来吃。第一回，我发觉了自己见识的悲哀，萌发了走出大山的念头！

坤师很关爱我。我的家与中学隔了马路建在相对的两座山坡上，空中距离也就百来米。农村孩子每天早上要做不少家务事，我总是在打第一次预备铃时，才能放下手中的活计去上学。坤师负责打铃铛，这时的他，站在操场边眼睛瞧着我家的方向，嘴里大声吆喝催促着我，手中不紧不慢地敲着那块作铃铛的厚铁皮。我急匆匆梳好长辫子，找到没有笔盖的钢笔，捏上语文数学书，赤着脚飞快地跑进教室，刚落座，往往铃声戛然而止。当坤师八年弟子，我从来没有迟到过。他让我这个想读书而又饱受贫困折磨的农家女孩拥有了一份完整无缺的自尊心。

坤师培养了我一颗平常心和感恩的心。在小学中学八年中，我品学兼优，获得过无数大大小小的荣誉，但是我并非一直当班长。坤师让我当劳动委员，一个学期定了全班种800斤土豆的任务；他让我当卫生委员，是因为我家离校近从我家带竹扫把和铲子很方便；他让我当学习委员管学习，当生活委员关心人，当副班长管纪律……读书的时候读书，一下课，一刻不得停留，坤师却催着我赶紧回家去放牛、去挑井水、去捡柴火做家务，替松一下辛劳的父母，那时，我感觉他不是老师，是一个务农的村夫叔叔。

多年过去，我的坤师已是八旬老人。时光流逝，但恩师给我的基础习惯的养成、保持自尊自信的信念、常怀平常心等教诲，却一直伴随我，走过春夏秋冬。

（作者为广东省中山市板芙镇政府工作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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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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