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生祥：走出漆黑的隧道

（丝绒陨/图）

人生ばか（baka）

时隔四年，音乐人林生祥又来到广州演出。太久没搭飞机，他甚至忘了高铁站就有捷运可以直达机场。从家乡美浓出发，经过台北，最后降落广州，刚刚好12个小时。

广州是他这轮巡演的第一站，然后是深圳、武汉、杭州……横跨十几座城市，主题是“人生卡卡走江湖”——这脱胎于他2022年秋天发布的专辑《江湖卡夫卡》，也恰好呼应他过去几年的状态。

究竟是哪里被卡住了？

“卡住是一种形容，我觉得生命是有极限的，如果我们做不到，其实是真的做不到。”2023年8月25日，广州演出的前一天，我见到了林生祥。他刚结束彩排，穿一件黑色T恤，面露疲态。新专辑《江湖卡夫卡》关于进退维谷的中年危机，其中收录的歌曲《ばか》用来形容“卡住”再合适不过：

螺丝崩牙/人生ばか/爬不上退不得/退不得爬不上

ばか（baka）在日语中本来是骂人的话，词作者钟永丰在乐评人的电台节目里分享创作思路时讲过一个故事：年少时被退学，他入伍当兵前去摩托车行修车，相熟的师傅听说他的近况后说，“你就是ばか（baka）了啊”，像螺丝一样转不进去，拧不出来。

年逾五十，林生祥也觉得人生到了ばか（baka）的阶段。

2021年4月，生祥乐队和作曲家张玹在台北合作举办“我庄三部曲演唱会”时出现音响失误。林生祥原本对这场民谣摇滚与古典音乐结合的演出寄予厚望，演出前戒酒一周，“事实上演出那天我没有忘词，音准和状态也都很好。”让他难过的是，“这是我生命里不会有的选项。我从出道开始一直很注重音响工程，没想到它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演出中出了状况。”尽管乐队后来向乐迷道歉，并提出补偿方案，这件事还是梗在他心里许久。

“好像进入一条漆黑的隧道，规定是只能往前走，不能后退。”“我庄三部曲演唱会”原本计划开三场，遇上新冠疫情，高雄场和台南场只好延期。

台北那场失败的演出前半个月，林生祥的父亲去世了。突然间，许多事情失去控制，他说自己完全感受到生命的破败，“（生命的破败）是必然的，那对我来讲不完全负面，只是我开始逐渐认识这件事。认识不是坏事。”

之后一年半，他决意重新做人：制作“我庄三部曲”的CD，准备新专辑的巡回演出，接女儿放学，与林董（母亲的绰号）学说“不三不四的话”。直到2022年末，生祥乐队在高雄卫武营的演出顺利完成，林生祥在舞台上唱完最后一首歌，“我闭上眼睛，视线前方出现了一块类似电影银幕的黑屏，上面三分之一处露出了微光。”他知道自己终于走出了那条隧道。

变形记

林生祥是1990年代出道的。他从学生时代开始组乐团，推出《过庄寻聊》等专辑。1998年，从台北返回故乡美浓定居后，他与钟永丰、钟成达等人组建交工乐队，发行《我等就来唱山歌》、《菊花夜行军》两张专辑，声名大噪，从彼时的人气乐团中脱颖而出，于2003年获得台湾音乐金曲奖最佳乐团奖。在最受瞩目的时候，交工乐队突然解散，林生祥陷入低谷，得了躁郁症，靠打乒乓球把自己拉回来。后来他另组生祥与瓦窑坑3，写下《临暗》，并于2005年再度获评金曲奖最佳乐团。几年之后，乐队再次面临解散。又组生祥乐队（原名生祥与乐团），活跃至今。

2016年，生祥乐队发行专辑《围庄》，林生祥开始进入事业上升期。拿奖、乐队演出邀约不断，经济状况也得到了改善，他说，“可能是因为我开始认真对待售票演出这回事。”2014年，《我等就来唱山歌》发行15周年，林生祥决定固定举办过往作品的15周年演唱会。2017年的《菊花夜行军》15周年演唱会，门票早早售罄。

“再后来是帮《大佛普拉斯》和《阳光普照》配乐。”认识林生祥的乐迷愈来愈多。“我想乐迷和我的个性有点像，低调、有些隐形，”他讲，倘若坐高铁遇到乐迷，对方也只是打个招呼，很少过来与他攀谈。他时常与家人朋友讲，要感恩乐迷，是他们养起了这一家子人。

出道以来，林生祥基本维持着两年推出一张专辑的创作节奏。他自我调侃是音乐界的建筑工人，没有花哨的行头，专注于音乐的结构，“音乐大致结构做强了之后，其他我都不太管。乐手想要play，都是按照他们自己生命对应的方式。”

除了电影原声带，乐队多数作品通常由钟永丰作词，林生祥谱曲。这样的合作持续了二十几年。早期他们的音乐关切土地、环境，写社会运动的进行曲，也写小人物的失败之歌。到了《江湖卡夫卡》——这是两人合作的第十张专辑——他们终于将视线拉回自己身上。钟永丰以卡夫卡的小说为灵感源头，写自己“孤身在政治江湖打滚，家族内斗的纠结，城乡迁徙的无奈，中年人生不上不下、进退不得的荒谬”。有乐评人发现这些年来钟永丰的词越写越短，“《江湖卡夫卡》整张专辑的歌词加起来只有七百多字，大约等于20年前交工乐队《风神125》和《菊花夜行军》两首歌的总篇幅。”

钟永丰把《变形记》拿给林生祥，林生祥进不了那个情境，钟永丰加进“身体像虫，渐肿/变不出蝉”这些字眼，林生祥才被打动，“才能找到一个阶梯跟观众说，身体卡卡，人生卡卡。”

比以往任何一张专辑都快，《江湖卡夫卡》曲调部分的创作只用了15天。林生祥与贝斯手早川彻在他美浓家中的客房谱曲。脱离过往习惯的五声音阶，他开始尝试自己不擅长的转调，“15天写完7首歌，还包括先前写好的一首曲子，做了两个版本。”

半个月后，早川彻离台，最后一首曲子林生祥磨了一个月才完成。写得太快，“情绪上的后坐力太强”，那阵子他好像变形成“被惊扰的虎头蜂窝”。接受采访时他曾说，“家人随便讲什么话都会惹到我，明明我平常不会这样，那段时间会突然抓狂。林董被我吓到了，说从来没看过我写歌写成这个样子。”也是那个时候，林生祥终于理解钟永丰拿给他的小说，“精神上变形，形体上没有，家人不知道你的内在已经变成一只虫。”

2023年8月末，林生祥（右3）在“江湖卡夫卡”演出现场介绍乐手（丝绒陨/图）

衰老，沉默的父亲，偶像

8月末广州的这场演出，林生祥第二首便唱了《命运像癫狗》。他介绍说“是新专辑里的第二首吧还是第一首”，突然卡壳，被歌迷纠正是第一首。他自嘲，到了这个年纪，“忘记也是一种能力。”

朋友夸他，林生祥半百老翁了都还在唱。他摆摆手说不要讲了。

衰老是无法回避的事。这两年他时不时坐骨神经痛，坐得太久需要起身活动筋骨，拉筋、转体、跟着气功师李凤山练习平甩功成为每天的日常。他常和朋友讲不想工作，工作日程却排得满满当当。

2022年末，高雄演出顺利完成之后，他扎实地休息了一阵子：“工作调整到最低限度，不想创作，每天开开心心地去打球。”

一年之中，他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在外地工作，其余时间多半待在美浓，夜半睡，午后醒，睡饱起床打球，然后接女儿放学，去母亲家吃晚饭。大概八年前，由于空间受限，他们一家三口从父母家搬出，住到800米外的房子里。女儿是同代人里唯一在合院长大的小孩，与祖母感情紧密。也是这两年，他渐渐发现女儿竟然遗传到母亲的幽默个性，“祖孙俩聚在一起讲些不三不四的话很有趣。”

而父亲呢，常常是沉默。收录进《江湖卡夫卡》里的《伫夜之前》是一首关于父亲的歌，同样是钟永丰作词：

在夜之前是酒/酒旁边一包烟/在烟之前是孤单/孤单之前是童年/童年上面是阿爸/沉默的阿爸

“不知道为什么，写这首歌的时候我一直想起过世的爸爸，唱到‘恬静的阿爸’的时候，我突然懂了一些事情……”林生祥在脸书上写道。

父亲年轻时嗜赌，经常夜晚不见踪影，停留在林生祥童年记忆里的画面总是母亲带着他一起去找父亲，训斥一番后将其赶回家。赌资不大，父亲却总是输钱，引得债主找上门来——这些不甚光彩的记忆如今成了他回忆父亲的素材。

2019年他创作《野莲出庄》时，父亲已身患阿尔兹海默症两年多，“食物对我来说大部分来自于家庭。既然要做与食物有关的专辑，我希望它是一个爸妈能听得懂的作品。比如《豆腐牯》那首的前奏根本就是我家前面开着货车卖豆腐的声音；《打乌子》的音乐则是由康乐晚会上我同学的爸爸跳肚皮舞的音乐转换而来。”

音乐录完没多久，父亲中风，开始失去意识。“我就在病房给他放《豆腐牯》和《打乌子》，我妈听得大笑。但我不知道我爸爸听到了没。所以啊，你想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老天爷不一定配合你。我已经知道要怎么处理音乐了，可是（一年多以后）我爸就走了。”讲到这里他有些动容，“这种事情我不知道怎么说。”

父亲总是沉默，他惊觉自己这些年来也愈发沉默。

最近几年帮电影制作配乐时，他发现自己格外享受幕后工作，“不是说我在舞台上没有能量，而是有种无所谓的状况跑出来了。我还是很喜欢舞台，只是发现了另外一种可能。其实我不爱面对媒体，也不擅长，如果做后置工作，开记者会时，导演、演员都会帮我挡在前面。”

他聊起对他影响颇深的意大利作曲家埃尼奥·莫里康内（Ennio Morrocone）（记者注：电影配乐作品包括《海上钢琴师》《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等）。2023年年初，他去电影院看莫里康内的纪录片，当看到莫里康内从工作室走出来，在地上做复健工作时，他笑了，“那些动作我平时也会做。”“（纪录片）刚好讲到莫里康内如何学习音乐，跨入配乐行业，建立起欧洲牛仔电影音乐的标准，他好了不起哦。我看他的生命历程，一辈子为五百多部电影（电视）配乐，带着乐团巡回演奏，一直创作，直到去世。那是一种对生命的超越。就像我看到鲍勃·迪伦也还在路上巡回，我希望自己也能走上这条路。”

我们的谈话结束了，他说还要赶回酒店做平甩功。

（特别感谢龙脉现场、声音共和，及郑科鹏、丁慧峰对本文的帮助。实习记者吴培培对本文亦有贡献。参考资料来源：报导者等。）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王佳薇

责编 杨静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