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儿 第9章 屋里的和屋外的

秋天让田野变成了红和白的颜色,高粱穗子在阳光下变得越来越红,棉田里的棉桃开始绽放雪白的花絮,一团团白花花的绒絮,好似朵朵白云。红白相间,天蓝地远,田间的尽处是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如同剪纸般刻画在洁净的幕布上。

这天下午,我带领青年种棉突击小队在棉田护理棉桃。看见大队书记丁宪礼带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走近地头。老支书冲我喊:“易一,快出来,县里派领导来咱村蹲点了。”

走出地头,看到支书身边立着一个个年轻的姑娘,约么二十出头的样子。她身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扎着两个小辫子,细细眉毛下一双细细的眼睛,四周骨碌碌转着察看。若要扎上一根腰带,戴上袖章和一顶军帽,很像当年城里红卫兵的打扮。

“这是县委办的周冬梅同志,听说咱们村青年科学种棉有成绩,县委专门派了冬梅同志来咱村蹲点,眼看棉花挂桃就要大丰收了,你们可要多听冬梅同志的建议,别看年轻,人家可是代表县上的咧。争取多给咱村要点政策,多弄点化肥指标哇。”书记的话里,明显带着讨好和惧怕这个年轻姑娘的意思。

没等我说话,周冬梅就大大方方冲我伸出手来:“你就是那个易一,对吧,在县里听过你的先进报告呢。”她凑近了看我,脸上的小雀斑顿时在我眼里放大了N多倍。

我没有正视她的眼神,甩了甩手上沾着的棉花叶子粘液,说:“你好,周同志,欢迎来指导工作。我手脏,不好意思。还是到棉田里先看看吧。”

周冬梅一笑,嘴里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手脏啥呀,劳动人民本色么,我到要看看你们这城里来的知青,手上的掌子有多厚了。”

听了此话,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暗想:人不大,口气不小,打官腔啊。后来才知道,周冬梅是地委副书记的女儿,被推荐到省城农大当了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就直接分到县委办当上副科级了。这次下基层蹲点,估计是来镀金的。

周冬梅跟我走进棉田,用手拨弄着棉枝,一边查看挂枝的棉桃,一边问我:“和去年相比,棉株的高度,果枝的数量,成铃的个数,分别增高增加了多少?”

我抓过一枝棉,数着对她说:“棉田高产高效,指的是花单产或棉田产值都达到高水平。现在是9月份,目前棉花株高在130-175厘米,比去年的同期高40厘米-55厘米;平均每株果枝10.3个,比去年同期的8.2个增加3.1个;平均成铃10.4个/株,比去年同期增加2.2个;平均现蕾16.8个,比去年同期增加3个;而且,7月份,棉株基本上都是开花到顶的,这保证了数量的提升。”

周冬梅听罢,用欣喜兴奋的语气说:“果然名不虚传,你真地成内行了。棉花长得好,挂果多,你们知青到底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啊,了不起,了不起。”

“哪里,我们小分队是三结合,有村里的青年骨干,有片区的技术员,光有我们知青是不行的。当然,更主要的是大队重视我们小队,给了特殊的支持。”我不忘夸赞老书记几句。作了几场报告下来,我也学会了说点官话、套话。

“哈哈哈哈哈,你这个知青很会说话呀。不过,可不能骄傲呀,离棉花真正的丰收还有一个多月,要防止倒伏,还有病虫害。秋虫可是猛着呢。”周冬梅说着,冲我莞尔一笑:“小队长,我来这里就听你指挥了,快分配任务吧。”

周冬梅眉眼的神情,让我感到一丝狡猾。不知为啥,我立即对她产生了防范心理。

十月中下旬,是棉田采摘的季节,田野点缀着簇簇银白色,如同蓝天朵朵白云飘落下来,煞是好看。小分队的男男女女穿行在里面采摘,不时有欢声笑语传出,浪漫如画。我一边采摘棉花,一边想着枣儿,如果她也在这幅画中,该有多好看啊。这棉田里,有枣儿的心血,可惜,她不能和我分享这丰收的成果和喜悦了。

在这充满诗意的画面背后,依然是繁重、单调的劳动和农民粗蛮僻陋的话题。棉花开了就要急着摘下,免得被夜的露水打湿降低了棉花的等级成色。村里的女社员几乎全部上阵,她们腰上系着一个大大的包袱皮,双手灵巧地将棉花从棉壳里抽出,快速塞到里面。很快,那包袱皮就鼓鼓囊囊的,如同怀了好多仔的孕妇。

突然,我依稀看到前面一个花格格衣服的影子在棉田晃动,是枣儿么?我使劲眨巴几下眼睛,没错,真地就是枣儿。只见她用双手轻盈地从棉桃里采出棉絮,放到腰间跨着的一个大包袱皮里,手的动作飞快,不时转身俯腰,优美的节奏看得我眼花缭乱。我加快了采摘的速度,迅速接近枣儿采摘棉花的地块。身后,周冬梅冲我喊了起来:“小队长,你摘的棉花壳里没有摘净,别贪图速度了,你可要带头保质保量啊。”我只好回身返工,回头一看,枣儿离我更远了。我知道,枣儿在刻意躲着我,不等返工摘完,她就转到另一块地去了。完了完了,我暗想,看来枣儿已经同意这门婚事了,要不,怎么回村了呢。我心中顿时充满了懊丧,眼看着那个让我梦牵魂绕的花格格影子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农民在地头上的话总不离开性,粗野,露骨。原本富有诗意的采摘棉花的劳动场面,如同一幅好看的油画上抹上了几道牛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接受再教育,迈上新征程,这些口号,在粗野的俚语和简单重复的劳作下失真失色。更没有想到的是,摘棉花看似轻快,实际上更考验你的耐力。农村的活大致分成直腰的活儿和弯腰的活儿,摘棉花就属于弯腰的活儿。看着慢,其实要快,眼到手到,摘着这朵看着下一朵。长期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让人感到头晕,腰酸。尖利的棉壳刺得手指生疼,然后变得麻木,越来越不听使唤。

田间休息时,几个娘们凑在一起拿枣儿订婚说事,打开了话匣子。

桂珍大婶说:“瞧见丁枣儿了么?都县城面粉厂的瘸子科长订婚了,不在家呆着等着嫁人,还到田里干啥活嘞。马上要吃国粮了,还在乎这几个工分啊。”

二蛋他娘接上话茬:“国粮好吃是好吃,就是不知道瘸子那玩意儿管不管用咧。丁枣屁股大,一看就是能下仔的,要不是计划生育,估摸着能一窝能下好几个咧。”

哈哈哈哈哈,几个娘们发出一阵笑声。

二蛋他爹是当兵回来的,听后冲着自家媳妇喊上了:“屋里的,胡白扯啥咧。瘸子咋啦,人家可是县里的贵人,背后嚼舌头,我拿鞋底抽你。”

拴柱他娘不高兴了,冲着二蛋的爹掐腰耍横:“抽,抽个试试。你屋里的说得有啥不对,挺好的黄花大闺女嫁了一个瘸子,不就是因为他爹是个当官的么。”

二蛋他娘听见有人撑腰,硬气了:“当家的,别老冲屋里的耍横。有本事,你跨上盒子炮从军队里回家,让俺娘们也跟着沾上吃国粮的光。我早就看见你老瞅着丁枣的大腚愣神了,咋着,说丁枣儿,你心疼了?”

队长听了出来打圆场了:“女人的腚再大,也赶不上国家计划生育的政策大。除非一窝下三四个,连窝下就是超生。村头标语可刷着咧,谁要超生,结扎扒屋!”

起先,因为提到枣儿,我还在地头支着耳朵听,后来感到无聊,索性跟着铁锤钻到棉田深处抽地烟。只见铁锤用手在地里扒开一个小窝,将泛黄的烟花叶子撕碎了放进去,然后在上面架上枝干,铺上大叶子又蒙上一层沙土。他叫我到田埂旁折来一根蓖麻杆,掰成一小根插入小窝里。随后,他用火柴点燃棉花叶子,接着就撅腚趴在地上使劲撮蓖麻管,仰天吐出一口蓝色烟雾。铁锤抽了几口,随即让我学他的样子吮吸,那味道,苦、涩、辣,呛得我接连咳嗽,眼泪直流。

假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不敢相信农民兄弟吃得这份苦,遭得这份罪。他们年复一年日如一日在田间劳作,交公粮,交农业税,挖河修渠,劳作一年,分不了几个钱,甚至还要倒贴队上赊的柴草和口粮。穷,导致了农民习俗的粗蛮,穷,也让我们这些下乡的知青,尝到了真正艰辛苦难的漫长日子。我们还能通过回城熬出头来,农民可是祖祖辈辈都过这样的日子啊。

直到今天,我还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农村很多女人嫁人,不光在那个时代,在今天,还能有别的什么理由吗?爱,自主的爱,不对衬的爱属于她们吗?活着而已,做饭而已,生孩子而已,当男人的泄欲工具而已,难怪农村男人都把自己的女人称作“屋里的”。她们就是一件有用的家什。枣儿是个例外,即使遇上了我,她也不能成为这个例外。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一幅反映当年女知青和农民结婚的美术作品,题目是《如花岁月》,据说还获过大奖。画面上有两个年轻的城市女孩,一个是穿红衣的新娘,另一个着旧军装。背景是陕北的农村窑洞,墙上没有贴双喜字,伟人画像下是“人民公社好”的口号。她们跪在炕席上,新棉被上放着红宝书,坑上摆着充满陕北风俗的花馍馍。一缕阳光从窗外射进,照在两个女孩身上、脸上。但,新婚大喜时刻,新娘和伴娘的表情却十分凝重,给暖色调的画面蒙上了一层冷峻。新郎虽然没有出现在画面中,但可以想象,一定是扎着头巾、裹着羊皮坎肩、能一嗓子喊到黄土高坡很远那一头的陕北农村汉子。

我想,只有我们这些下乡插队的知青,才能品鉴出这幅画的内涵。这桩城市姑娘与贫下中农结合的婚事,带着女知青献身革命理想的悲怆,隐匿着人性的复杂,暗含着某种功利,是喜是悲?是庄是谐?是爱是欲?是感性还是理性?是加法还是减法,谁能说得清!

其实,知青下乡运动的根源,都指向了中国特有的城乡二元结构体制。它把人分成了城市和农业人口两大类,形成了城乡隔离对峙的鸿沟,也造成了同样是人,生活却是水火两重天的悲剧。知青下乡运动,就是要冲击这个二元结构,就是要缩小城乡差距,就是要让知识青年将城市的文明、知识、视野、理性,带到穷乡僻壤。那么,还有什么比得上城里人和乡下人结婚过日子来得更彻底的结合方式呢。

可惜,想得不错,知青下乡非但没有撼动城乡差别的根基,反倒成了城里人和农村人抢粮食吃,并把所谓的“知识”青年拖入了更加无知愚昧的泥潭。

男女之爱情,原本多么两情相悦、互为知己,却不得不要屈从铁幕般的现实。

唉,扯远了。我真地是老糊涂了,明明写的是我和枣儿的相识相恋的故事,却总是走神,发一通不着边的议论。我必须改掉这个坏毛病,打住,继续回到丁寨村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傍晚,我决定要见丁枣一面。一是了结那段感情,二是表达自己对她的歉意和祝福。一路徘徊,几次欲回转脚步,但我还是来到丁枣家的那个土围子门前。院子里空荡荡的,猪圈里的猪也没动静,大概让枣儿爹给卖了换成枣儿的嫁妆了吧。院子中间那棵碗口粗的枣树叶子已经泛黄,奇怪的是上面还挂着不少果实,一簇簇的,似乎就要落下地来。我喊了一声:丁枣,枣儿在吗?

房门开了,丁枣走出来,身上那件花格格衣服不见了,她穿着一件紫色的灯芯绒外套,很新的,倚靠在门框上,用热辣辣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才说:“咋的,找俺啥事?”

我不敢正视枣儿的眼睛,低头说了一句:“枣儿,你的事情我知道了,我来是专门要给你说一声,如果你真的同意这门婚事,就别躲了。咱俩的事从此结束了,我希望你好,我祝福你。”说罢,我转身就走。

“慌啥哩,别走!”枣儿发出的声音大的惊人。我停住脚步,回过头去,看到了一幕让我终生难忘的场景。枣儿迅疾拿起一根竹竿,走到院落中的枣树下,奋力抽打那些枝条,熟透的红枣如急雨般噼噼啪啪地落下,砸在我身上,头上,肩上,滚落在我的脚下。枣儿手中的竹竿挥舞弧线,像一条蛇在树枝上狂舞,直到竹竿裂了,断了,枣儿才停止了动作,站在哪儿大口喘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快捡到篮子里”!枣儿的话像命令,不容商榷。

我被枣儿的举动震撼了,开始往篮子里拾枣,一个两个,动作艰难缓慢,心里隐隐发痛。枣儿也蹲下,双手捧起那些枣,往篮子里倒,她的刘海就飘在我的眼前,我们双目对接的那一刻,枣儿眼里噙着的泪珠,落到了篮子里,也落到了我的手上。

“枣儿,我,我……”我情不自禁握住了枣儿的手,枣儿没有抽出,身子微微颤抖。

好久的默默无语之后,我搬起枣儿的头,看着那双大眼睛说:“枣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听说那个男的腿还有残疾,你真的做出决定了么?你难道要和一个瘸腿的男人过一辈子么?”

枣儿听罢,猛地一甩头发,紧咬双唇,直勾勾的看着我,那眼神有些可怕。好一会儿,她嘴里才蹦出几个字:“这是俺的命,俺的命还不如俺娘,俺爹毕竟是个腿脚全换的人。”

“我,我,我,”我有些结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安慰枣儿两句,说:“听说那人是个吃国粮的,家里挺有来头,和你爹怎么比啊”

“别说了,”枣儿打断我的话,把手抽出来,立起身,走到枣树下背对着我。一会儿,她转身面对我,一口气道出了让我难以忘记的话。

“你装,俺不装了。说白了,俺喜欢你,喜欢你的琴,喜欢你的故事,也喜欢你的模样。可俺知道,你不能为俺把理想扔了,你现在成了全县有名气的人了,早晚要离开这土沙窝窝。俺在你眼里,就像这棵枣树,年年开花落果,可根儿一断,就啥也不剩了。”

枣儿一口气吐出这些,没等我接话,又说:“你们男人有时候不如我们女人哩,俺不懂什么叫爱情,俺只知道,不能轻易喜欢上一个人,可喜欢上了,俺就敞开自己的心窝窝,一辈子和他好,不管他是红的黑的,土的洋的。可俺得认命啊,俺出身苦,亲爹亲娘不要俺,又有了个当过妓女的后娘,俺也嫌丢人。可是,俺娘的遭遇,让俺知道了女人身子的贵贱。贵在男人身上,也贱在男人身上。下辈子,俺一定要当男人,当女人,就不能主自己的命啊!”

一向不善表白的枣儿突然像变了一个人,急促的话语就像那些落地的红枣砸在我的心里。多好的姑娘啊,多么纯朴的心地啊,我脸上阵阵痉挛,发烫,一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卑怯和负心。我不能抑制自己的冲动,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枣儿,咱不能嫁给那个瘸子。我喜欢你,你还是躲起来吧。你等我几个月,等我回城给家里商量,我不当什么先进模范了,也不去当兵了,我愿意和你过一辈子”

枣儿慢慢抽出手来,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眼神掠过一丝期待,旋即又变得坚定,说:“不,俺已经想明白了,你不该属于这村旮旯和沙土地,你内心想的啥俺清楚。再说,俺已经答应俺叔叔了,要不俺怎么就回村了呢。那男人的爹能够决定俺叔的前程,俺不能太私心了。没有俺叔,俺就上不了学,看不懂书,更不会和你这城里的人交往了。”说罢,她把那篮子红枣跨到我的胳膊上,又重重地一按,转身回到屋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晚上,我在自己的小屋里望着那篮子枣发呆,尝了一个,一点也不甜,味道酸涩,发苦,就像和铁锤抽地烟一样。

人为什么不在失去爱人之前横下一条心去拥抱和占有呢?

人为什么总有犀利准确的眼睛却没有坚硬的手和臂膀呢?

人为什么通过忏悔才能获得心灵的宁静并使人格完善呢?

人为什么哀痛之后方能如梦初醒将懊悔煎成一剂良药呢?

多少年以后,我一直为失去和枣儿爱的重量和颜色痛悔不已。其实,当初我能选择,也能行动,但我骨头里还是有城乡差别的顽固念头,有不甘于扎根农村生活,早晚熬出头的热切期盼。我和枣儿之间,不仅有文化的差异,而是处在两个世界。城乡的距离,意味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用爱打破这个不平等,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何况,我还是个先进知青典型,到处作报告,掌声四起,领导称赞,前途无量。组织部门已经找我谈话,要吸收我入党,还要重点培养,如果我不固执的去当兵,说不定能从公社干部做起,一步步登上令人炫目的官位,从了政呢。

我承认,离开枣儿之后,我对枣儿的渴望和思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开始多少顾忌到这份爱的付出会适得其反,爱的冲动和爱的感恩,往往带来的是苦难和厄运,我有勇气承受这一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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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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