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亲爱的，请不要抛下我！”

当弗兰西斯将因低温而冻伤的右手伸出，向爱人的背影发出呼唤时，谢尔盖或许有过犹豫，但最终他坚定地离开了。

这是发生在1998年5月世界屋脊珠峰顶的一幕，确切地说，弗兰西斯和谢尔盖这对恩爱的登山伴侣，刚刚实现了他们生平最大的梦想。

精神已无比疲惫的弗兰西斯在慢慢闭上眼睛，谢尔盖还会返回吗？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在绕过大本营之前，弗兰西斯与谢尔盖已经穿过无数的冰棱下的缝隙，也见过了不少的尸身。

在珠峰上，此时有记载的尸体至少超过200具。

弗兰西斯和谢尔盖因喜欢共同攀登而相爱，到了1998年，他们已拥有多年婚姻并养大了10岁的儿子。

但对于攀登者来说，他们不会因为婚姻的平淡与稳定而抛弃生命中的热爱，因为某种程度上，是对挑战的热爱让他们总是保持着对生命永不妥协的激情。

此前，弗兰西斯和谢尔盖存了近百万卢布，作为他们婚后时不时要进行的冒险的储备金。对弗兰西斯来说，关于从小就爱上攀登这样自然而然的事情，其实与她有一名爱登山的父亲不无关系。

当然，家境优渥也是很大的一个原因。

弗兰西斯夫妇根据计划以及过去的经验，除准备用于两人的机费、买登山许可证（这一项开销最高）、训练费、装备等的60多万卢布，还要预备作最坏的打算。

虽然对于登山者来说，这并不归属于普遍可见的悲观情绪，而是更近于“做过数月的高强度专业练习准备，得心应手之后，也没有寄希望于运气，已经做到完美，那么即使遭遇不测，也会无憾了”。

登临过珠峰的人都有过一样的体验，那就是越往顶峰走，意识越接近单一，另外，有一个值得信任、能将生死托付的伙伴，将是最大的安全保障。

但如果是临时组建的、向导安排的伙伴，则很少有人将性命托付在对方身上。因为，从海平面开始往上，接触夏尔巴人开始，很多人的生命已经开始以30天以内为倒计时。

弗兰西斯深信谢尔盖，这一点不止因为他们是生死伴侣，曾经一起历险，而且因为两人都足够专业。

在登临珠峰前，谢尔盖已经征服五座知名山峰，获得足够的登临珠峰资格，而弗兰西斯则同样获得过数次优异成绩。

也是因此，这一次夫妇俩共同登临珠峰，一是为庆祝弗兰西斯的生日，二则是更重要的：弗兰西斯决定实现她少女时的夙愿：挑战世界第一峰，成为世界第一位无氧登上珠峰的女性。

登上珠峰之前，最难的就是从5300多米的大本营到达8848米（目前高度仍在变化）的峰顶这段路程。

在此之前，即使精力最为充沛的登山者也会在登山的路程中出现一到数种高山症：轻则干咳、冻伤、肠胃病、意识模糊，重则脑水肿、肺水肿、脑神经损伤、深度昏迷。

这其中，没有哪种症状不会要命，如果初发时没有给予一定的重视，那么后期都将有继发症状跟随。也没有一定的惯例，证明取得过数次胜利登顶珠峰的冠军一定会比第一次登顶的新人更为幸运。

在珠峰，生命的消逝往往急促，如同弗兰西斯夫妇路上所见。只是，他们选择麻木，或者说，没有精力和意志力去负责额外的事物，除非遇到的是确实还有行动能力，且能够救回来的人。

到了珠峰7900米处不用氧气罐，和在峰顶用氧气罐是一样的，意识到7000米以上会很快变得单一。

因此对于有经验的登山者来说，任何与登顶无关的事，即使是多迈一步去看一处人间大地绝无仅有的风景，也坚决不能去做。生命是否即时终止，有时就是错走一两步、多耽搁一分钟的事。

在快登顶时，无氧登山者迈出一步，至少要喘七到八次粗气。而好处是，高山医学证明人在登临8000米高度以后，是没有太多恐惧的，即使见到外星人也需要大约两分钟以后才能反应过来，危险意识也会变得迟钝。

在弗兰西斯登临珠峰之前，高山反应还有多日的睡不着与无法正常入食，消食、擦伤等因为缺氧而代谢缓慢，当然，到达顶峰时，大脑因为严重缺氧，智力会很快下降，回归6岁左右。

但幸运的是，他们最终穿过了黎明前的黑暗，胜利达成愿望。

这一刻，弗兰西斯拥有的应是无上的光荣，因为她做到了为世界女性争光。

那上面究竟有什么

确切的说，弗兰西斯倒下的地方，应该是珠峰下垂直244米处。

在雪山上，因为急速缺氧，大部分人会死于缺氧后的数米路程内。登临珠峰顶部的人目前已经不少，但在距离珠峰数百米处止步的人要更多。

严肃地说，这些人要更为值得尊重，因为，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在狂热的、付出全部物质与精神、尽生命中最大的努力后，面对目标能够放下的自制力，尤其令人敬畏。

但更多人会死于不甘心：“那上边究竟有什么？”

毋庸置疑，弗兰西斯的倒下是因为缺氧，或许她最终没有能够支撑到下面的接应点，那里有储备氧气瓶，又或许，是两人准备要返回5300米处的大本营再吸氧。

这一点本身已不能取证。

但在一年后，有两位当时经过弗兰西斯存身处的登山者证实：当弗兰西斯在珠峰顶下不远处挣扎的时候，谢尔盖应该是奔着大本营去的——他必须到达那里，才能拿到氧气和急救用品。

是这两位分别名叫伊恩和凯茜的登山者发现了谢尔盖的尸体：他在距妻子弗兰西斯不远处的另一处斜坡下，目测应该是不慎摔死。

也就是说，当谢尔盖选择专业的策略，狠心离开妻子，选择去求救而不是徒劳地陪伴，以尽早获得让她活下去的可能的时候，他自己同样没有穿过那更大的黑暗。

他在不久后也迷路了，可能是一阵风雪，可能是意识模糊导致，他失足跌落，然后昏迷或者因此被冻伤，即使苏醒，再也没能站起来。

那么弗兰西斯会不会知道呢？或者说，她最终有没有受到救助？

在登山者看来，包括弗兰西斯夫妇在内，他们是体力与毅力超常的人群，普遍拥有着迅速的决断能力和应变能力，伊恩和凯茜给了弗兰西斯帮助。

在此前，绝大部分登顶珠峰的人，都有不下一次或数次的濒死体验。此外，这些人还有一个特征：身体内蕴藏着坚韧不拔的、强烈到不可动摇的愿望，连死亡都不能与之抗衡。

他们大部分在普通生活中，在大本营里，通常都具有独特而强大的责任感，但，在海拔8000米以上，人是没有道德感的。

这一点正如登山者都知道的事实：登山所需要具备的能够长途跋涉的体能，只占整个成功登顶的因素的四分之一，而技巧、协作、意志力才是最终成功的因素。

同理，到达顶峰之后，许多人会将几乎所有能卸除的物品留下，以减轻负重，他们只感到明显的冷与乏，即使下意识去依赖同伴，除非是像弗兰西斯与谢尔盖这样生死不离的夫妻，否则，很多人都摒弃了同理感。

人类此时到达生存极限，本能会过滤掉不必要的感受、情绪。

许多人之所以上了珠峰顶只记得拍照和展旗，是因为除此外他们什么都不做，一直默读，脑子缓过来后，看到山下的青藏地平线，尼泊尔，以及第四、第五世界高山，便算是反应了过来，然后就是下山。

因此，伊恩和凯茜没有能够救助的能力，因为他们首先要保证自己活下去，于是两人陪伴了弗兰西斯一小会儿，并在此后尽可能注意到周围能够救助她的一切人。

你要战胜永恒孤独

相比近两年越来越冷漠的登山者，伊恩和凯茜无疑算是一对具有责任心的登山组合。反过来看，面对孤独才是许多登山爱好者一生的常态。

正如弗兰西斯和谢尔盖一开始准备好的那样，在雪山上，从大本营往上，每上行不及千米，就要经历一次高压的体能锻炼。

期间移动的冰川、随时从头顶坍塌的房顶大的冰塔、雪崩、因迷路而失踪、高海拔引起的脑肥大（水肿）、肺部快速积水等等，让他们与死神频频擦肩。

许多爱攀登的人，都有长期自虐的快感——为了获得那胜利后如同劫后余生的感恩也好，为了寻回生命中遍历不得的感受也好，每个人都是最懂得孤独为何物的人。

但他们最终要死于孤独。

攀登珠峰的许多人，从到达珠峰山脚下开始，要经历被牦牛粪的烟呛，被缺氧折磨到无法入睡，被极度环境勾出旧疾，可能还要出丑。

大部分会呕吐，泄泻，有憋不住在氧气罩里呕吐的，有因为脑子短路在高山靴里排泄的，有临死前拼命在无法忍受的脑裂般的剧痛中将衣物扯烂扯光的。

这些都是孤独的不同侧面。

正如哈斯顿所说，“如果困难出现，就要战斗到底。如果你训练有素，你就会生还；若非如此，大自然将把你收为己有。”

在雪山上，孤独不是一种情绪，它被具体化了。

因此，当伊恩和凯茜围在弗兰西斯身边时，和弗兰西斯夫妇与几十个人在一个大本营中蹲坐取暖时应是一样的：每个人都要用最基本的体能、技巧、过去整个人生对抗心魔的体验以及意志力等去对抗即将到来的威胁。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最大的被生命本身围困的孤独。

打得过这座雪山，荣誉就让你带走。打不过，你就留下来。陪伴雪山一起老去。

死得其所。

伊恩和凯茜发现弗兰西斯后，辨认了她的国籍，简单地交流，但是他们无法去负重一个成人，也没有多余的氧气给她。

做过简单的急救后，知道弗兰西斯有一位丈夫，他可能应变迅速地去做更好的救护措施时——是的，弗兰西斯了解这一点，她只是预感自己将永远倒下，伊恩和凯茜有过暂时的庆幸。

但伊恩和凯茜最终没有抱太大的期望，因为，如果说从大本营到山顶是黎明前最大的黑暗，那么，更大的黑暗则是返回的那一段路程，因为那是意志力耗尽的时候，也是人最容易因为缺氧出现幻觉的时候。

许多登录珠峰的人都曾有过类似回忆：有的人看到了天使，有的人看到了怪物，有的人灵魂脱离身体，还有的人因此在余生中常常需要做心理方面的恢复治疗。

弗兰西斯没有被救回来，因为那是生命的绝境，在那里，每个人都要面对生命中最严峻的挑战，也许弗兰西斯曾经看到不同的幻境，毕竟，在雪山上只有一件事是舒服的，那就是休息，一旦躺下就不愿起来的休息。

那也是面对绝境中孤独的最好方法。

躺下以后，再不用起来。

1999年，伊恩和凯茜确认谢尔盖的死亡以后，两人一直怀着对弗兰西斯的愧疚，这是一种雪山幸存者常见的愧疚，也因此，他们在九年后再次重返珠穆朗玛峰。

这一次，两人带来了国旗，将其覆盖在弗兰西斯的身躯上，弗兰西斯的面容安详，严寒与轻微的风化没有让她如深陷睡梦的容颜更加狰狞。

她长眠于珠峰之上，那以后，被人们称为“睡美人”，成为其他再次攀登珠峰之人即将登顶的路标。

尾声：

弗兰西斯的成绩将被永远铭记，在她之后，有越来越多的珠峰攀登者无氧登顶，甚至到目前为止，珠峰无氧登顶已经成为主流。

但与此同时，珠峰上的失事也从未停止，截止2023年，已经有超过500具尸身被发现。这些人有的和弗兰西斯一样，成为攀登者确定方向的路标，也有的永远消失在某处冰缝或索性无迹可寻。

只要攀登不止，也许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停止，正如1963年横跨珠峰的汤姆·霍恩宾曾预言的：

“珠穆朗玛峰，在这一季里发生的事情肯定会在下一季里重演。”

参考文献：

《进入空气稀薄地带》，乔恩·克拉考尔撰稿，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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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理理

编辑：如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