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初夏，母亲都在喊我们回山中吃她的甜桃

收到一箱七月的桃子。

油蟠桃，异常大，色如晚霞浓烈，熟透了，甜香从纸箱缝隙中一路从北方漫溢到南方。

山西太原的好友托运城的好友遥寄，友情这样转两手，更多了几分郑重。运城蟠桃远近闻名，这倒是查了才知道的。且品种多样，除了晚霞一样绚烂的，还有如银杏叶一样金黄灿烂的。

我总觉蟠桃不像桃，南方的桃，多滚圆里带点尖尖，白里透出点嫣红，腴美娇艳。但蟠桃扁圆，且不规则，如一枚柿子，如一枚小南瓜。色浓重，也美，只是美得那么踏实，如秋之果实。总之，不太像南方的桃子，更不太像桃子。

南方的果市上，也早有了蟠桃，不及好友寄来的那样大、那样艳。我最早在江南一带见过的蟠桃，多为毛蟠桃，个小，我从未买过，也从未吃过。

我对蟠桃一直充满了想象。小时候，1987版《西游记》里王母举办蟠桃大会，孙猴子溜进蟠桃园，越上桃枝摘桃，一只一口扔掉，再摘一只，如此把满园的大蟠桃“糟蹋一地”。我看得心疼极了，只记得那桃子约有碗大，挂在枝头，令人垂涎欲滴。因而，在好多年里，我一直以为，蟠桃就是那样硕大而丰腴的桃子。后来看到《山海经》记载：“东海之中度索山，山上有大桃，屈盘三千里，故名蟠桃。”猜测《西游记》参考的是这里。

有一年的深秋，我在云南丽江的玉龙雪山下，倒真碰到了碗口那么大的桃子——一男青年拉了一板车！桃子是新摘的，枝叶还新鲜得沾着露珠。买下一只足够，来不及洗，跃然一口，但那桃子实在又硬又涩，嗑牙，与理想中的“蟠桃”相去甚远。如今倒觉得“蟠桃”更接近于江苏无锡的水蜜桃，水汪汪的，多汁鲜美。无锡一带的水果，枇杷、杨梅、桃子，水分俱足，也许是临近太湖水的缘故。

来自运城的蟠桃，和南方桃子的味道不一样，果肉绵密，汁液似乎被淬炼得少了——听说蟠桃喜阳。当然很甜。蟠桃的气息也有点差别，南方的桃子更清甜，运城来的蟠桃的甜则更厚。桃子是夏季的水果，但蟠桃的味道倒更像秋季。

我把大半蟠桃搁进冰箱，几只搁在书桌的一只高足盘上，屋子里瞬间来了秋意。

我喜欢吃桃子。常见的夏季水果里，枇杷、杨梅、荔枝、桃子，枇杷和杨梅吃得要快，因来得快去得也快。荔枝品种倒多，妃子笑、桂味最常见，荔枝火气大，吃起来需克制。桃子想来最温顺，肚量大的时候，因暑气胃口欠佳，一天吃下四五只桃子，不成问题。

最近常吃的一种桃子，只知叫作山桃。果色暗红，脆甜。

水果市场上，最好区分的是水蜜桃与黄桃。另一种区分，是大桃子与小桃子。这种区分似乎不像话。却是母亲教我的。

小时候，一条田埂上，一树桃花。母亲叮嘱，这一树毛桃是自家的，因长在我家稻田的田埂上。在山野，果核随处跌落，在哪儿生长起来，便成为谁家的果树。如果不巧长在两家交界的田埂上，那便要好好争论一番。

母亲称它为小毛桃。这株桃树每年果实缀满枝丫，但个头小，铺着绒绒的毛。刚结果时，形如橄榄。待长大——但也还未有鸡蛋那么大，身上还披着生涩的绿，直到绿色褪得微微发白，一抹嫣红从果皮某一处崩出，果肉便随之崩开一条口子。母亲说，这是桃子熟了。枇杷也这样，一裂开口子，母亲便说，枇杷熟了。那会儿便以为，所有水果熟透了，都会裂开一道口子。某个夜中，咔的一声，如同长大的一声宣誓。

我们摘下裂了口的小毛桃——通常有一箩筐，搁在溪水里洗净后，向家家户户分桃子。这小毛桃好吃吗？已然忘了，只记得那裂开的口中的果核尤其大，暗纹布满。我搜集了一大碗，搁在窗台上。

也有黄桃。有一位和蔼的老人，在屋后的山顶种了三株黄桃。山顶阳光好，三株黄桃结得果子又大又甜。母亲却说，是因它们果子实在少——一株结一颗，年年如此，当然又大又甜。这样珍贵的果子，通常都被我这样的小孩儿偷食了来，还有比我们更早的偷食者，虫子，它们从里吃到外。熟悉了倒相安无事，它们吃里圈，我吃外圈。

桃花是很好看的，几千年的古人就理解这样的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子有区别，桃花却没有。每年春季，小毛桃树的花开成一片。映着后头的溪水、山林，日子一下子鲜亮起来。桃花是粉色的，花瓣比梅花大得多，小时却如何也分不清。这样好看的花，因着一点迷信，却不能摘，什么说法？说是折了桃花枝走桃花运。小孩子走桃花运可了不得。

有人折桃枝。这人用桃枝替他人“驱邪”。他手执桃枝作势抽打，意为赶走那人身上的邪气，口中念念有词，大概为“fou yi ！fou yi！”，我至今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借助桃枝的驱邪人，从事过很多行当。养牛、养鱼、替人管工地。他变来变去，唯有他的桃树从来长不大，来找他借助桃枝威力的人太多了。

说起来，桃树如何要不断结果，寿命比人还短暂。母亲的毛桃树，老人的黄桃树，都早已消逝。

当然，母亲早几年又种了三株，去年，它们结了三颗桃，母亲大惊失色，担心它如老人的桃树一般年年只有三颗。幸好今年春时，果实已挂满枝头。成熟时，它们个头如婴儿拳头大小，果皮一半嫣红，再也不开口。

母亲喊它们甜桃。一整个初夏，母亲都在喊我们回山中吃她的甜桃。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陈抒怡 题图来源：图虫 图片编辑：朱瓅

来源：作者：松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