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故事分享

#头条创作挑战赛##人的一生该怎样活##怎样才算一个人活明白了#

我们一直聊到天亮。我完全沉浸在这场交谈之中,脑子里如“翻江倒海”。唯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手边没有一杯可口的咖啡。

我比较倾向于一吐为快,但这不是我喜欢这场对话的原因,而是因为这是第一次,我对他人生活的兴趣超过了对自己的。有时候,大家会对你倾诉自己的故事,你会想:哦,他承受得太多了。更多的时候,我们会对某些人共有的恐惧产生一种本能的排斥。比如有些父母居然会虐待自己的孩子,折磨他们,侵犯他们,甚至把他们卖掉,简直难以理解。这些不幸同时会降临在一些妇女身上,而施暴者则是她们的丈夫。然而,我们几乎每天都能在报纸上看到类似的事情。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点儿起伏,虽然时间不是很充裕,但是扎克牧师的表述清晰而有条理,听起来令人信服。另外,他不太喜欢提起自己的过去,我问了他N个问题,好让他能跟我说说知心话,暴露点儿自己的生活。但是他想谈的话题是对他来说更有意义的东西:他的工作和他的现在,还有他身边的那些人。从他的话里,我渐渐明白了“他身边的那些人”是谁——那些不想彻底迷失、彻底堕落的,紧紧围绕着他、依靠着他的人,而扎克牧师正是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我渴望了解扎克的一切。毫无疑问,凭直觉,我意识到中间的这个过程比结果重要得多。遗憾的是,那时我还远远没有意识到扎克是我旅程的开端,是我的第一个导师,是第一个在生命的旅程中给我指引方向的人。

小扎克在街上流浪的时候被圣地亚哥的一个未成年人劳工队接收了,那一年他才七岁。两年前,扎克的母亲在又一次受到丈夫的殴打之后不幸从窗户坠落。扎克声称不记得自己的姓氏和家庭住址,其实他一点儿也不想回到那个家。他的父亲酗酒成性,生活放荡,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力狂,看扎克不顺眼的时候就对他拳打脚踢。对于扎克的失踪,他一点儿也没有在意。后来,扎克再也没有回去过,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位所谓的父亲是否还在世。

扎克·拉蒙辗转被几个家庭收养。那时的扎克已经长成了一座“小山”,爱打架,爱说谎,习惯了小偷小摸,没受过什么教育,种种的一切对他来说都糟糕极了。直到有一天,他来到了一位六十多岁的孀居老妇人家里。这位老妇人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她不想听眼前这个健壮的少年嘴里的谎话。

“一开始,我并不喜欢她,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在她家待了几天之后,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她。兄弟,她居然打了我一个耳光,具体情况我记不清了。我又不能打回去,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同时还是个老人。然后,渐渐地,我明白了,尤其是她儿子回来过圣诞的时候。她收养一个我这样的孩子不是为了多拿点儿退休金,也不是因为她特别喜欢孩子,而是因为……因为她想传承一些东西,除了传承给自己的儿子贝尔纳之外,还想把这些东西传承给其他人。贝尔纳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我想不明白这位老妇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没有抓住这次机会的话,我就完了。”

“然后呢?”

“我并不是特别健谈的人。”

但是一天早晨,我想那时候我应该是十三岁吧,苏珊阿姨(领养扎克的那位老妇人)对我说:‘我的孩子,你这样一个小顽童,有什么可怕的呢?’简直脑子有问题,我赶紧从她身边走开。我会害怕?我自己能对付一个二十岁的壮汉。还有,也没人愿意冒这个险和我交手。然后,我不再发呆,开始观察自己周围的环境。我注意到我们这座小城里的所有人都非常尊重苏珊阿姨。即便是那些被她粗暴对待的小鬼,也不例外。还有,她并不富有,也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而且,她身材矮小瘦弱。但是,她身上有一种东西。当她说‘不’的时候,那就是一种坚决的否定,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你可以尖声吵嚷,可以威胁她,但是,她的答案绝不会因此而改变,还是‘不’。这个‘不’,平静,审慎,又带着绝对的权威。我终于明白,在她面前,我才是那个弱者。这个认知让我呆若木鸡。”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问了他什么,话便脱口而出了:

“因为你害怕了?”

他笑了,同时垂下了目光。他的心绪平复了下来,我能感觉得到。

“哦,我害怕一切,我终于承认了这一点。从别人那儿拿走一个面包,或者是给别人一个,我都没有害怕,但是,如果我无偿地分发面包,那一定是出于内心的恐惧。而这样的行为本身,也恰恰说明我是在掩饰内心的恐惧。但是我明白苏珊阿姨无所畏惧。她把这种强大和勇敢传承给了她的儿子贝尔纳。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时候,我觉得他简直就像一个外星人。”

“你总能碰到他吗?我是说贝尔纳。”

“我是真想常常见到他。他是我的兄弟,甚至比有些亲兄弟还亲。也许你不相信,但我们确实有着同样的灵魂,尤其是在苏珊阿姨去世之后。”

对神学,我没什么兴趣,也不想和扎克说这个,还是他的生活经历比较吸引人。也许是因为我潜意识里觉得我们的际遇相似吧。

“然后呢?然后你做了什么?”

“接下来的几周,我一直在想这些。最后,我决定自欺欺人。你也看到了,我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小混混,成为老大也就可以了,成了老大才能安静地享受生活,还是这么想比较简单。然而,我已经是我们那片儿的老大了,而我并没有获得想象中的安静生活。然而,战争的始作俑者却是我自己。我自己不断地制造事端,不断地把自己逼入糟糕的境地。为了摆脱这种困境,为了保护自己,为了……我就变成了这样。我不信任任何人,我厌烦他们,因为总有一天,他们会背叛我,让我失望,让我难过。”

“这肯定是你父亲的原因。”我已经陷入了精神分析模式。

“也许吧,那又怎么样?因为我是傻瓜的儿子,我就会毁掉自己的生活和身边人的生活吗?显然,十三岁的我不是这么想的。再说,不是我把自己搞成那样子的,是苏珊阿姨那些话把我逼的。”

“她直言不讳。”我笑着说。

“对,她从来都是这样。

一天晚上,她在门廊下抽烟,我站到她面前,像一只顽固的小公鸡。我问她:‘你会抛弃我吗?’她回答说:‘不会。你是自己要抛弃自己。’‘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回答。‘扎克,你怕自己拖垮我的生活,怕我的生活垮了之后,我不得不把你送回福利院。之后,你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因为是你造就了这种局面。你可以认为自己是对的,但是,孩子,后面还会有接踵而来的可怕的事儿。一件接一件,你的一生都会是这样。’听了她的话,我几乎要崩溃了,我不想承认她说的这一切。我大吼,表情狰狞:‘因为你从来不会害怕,是吧?’‘不会。我为什么要害怕?

我没有理由害怕,因为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有什么事情降临到我头上,我能坦然地去面对它。脑子里一旦有了恐惧,扎克,它就会伴随你一生。你不能顶天立地地大步向前,你只能趴在地上,一步一步地往前爬,像一只卑微的小虫子。作为一个人,绝对不能懦弱地去爬,即使自己已经跌入尘埃,也绝对不能。卑微地爬,会让自己成为一个悲剧,而一个悲剧人物,通常会给他人带来不幸,这是最不可取的。’”

“真打击人。”我低声说。

“还好吧。坦白说,如果她当时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来对待,我就不会表现得那么谦卑,首先,因为是那样的话我就会唾弃她了。但是那时,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她用一根棒球杆敲晕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她是对的?”

“天哪。我为此在自己的房间哭了整整一夜。”

“然后呢?”

“第二天,放学之后,我回到家,冲进了厨房。她正在做饭,看到我进来了,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然后就那么看着我,一言不发。我跟你说,当时我真的感到很羞愧。我问她:‘我应该做些什么?’‘做你自己,孩子,过去是过去。你父亲是个浑蛋,这一点我们没法改变。你想继续这样,成为另一个他吗?因为,你看,我觉得一定是你父亲心里怕得要命,所以才会打人。他害怕,于是他就想让全世界的人都害怕。我必须承认,让你害怕比让别人害怕要困难得多。别再害怕了,我了解你,如果有一天,天真的塌下来,你也会像我和贝尔纳一样勇敢面对的。所以,别整天胡思乱想觉着天会塌下来。这只是你脑子里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罢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并不会发生。当然,还有百分之一发生的可能性,一旦这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变成现实,你想也是白想,在天塌下来之前,你不知道它会是一个怎样的塌法。所以,根本没必要预支恐惧,现在就开始害怕。’

“就是这样,我认真地审视自己的生活,我得承认,似乎真的是这样。

“她说得当然有道理了。但是我依然不明白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应该做出怎样的改变。于是我继续追问:‘哦,好吧。但是说这个干什么呢?嗯,我是想说……’她向我走了过来,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发。保罗,我得说,她是感情内敛的人,所以对于她当时的举动,我很吃惊。事实上,她心中有爱,爱的信念坚定地扎根在她心中,但她很少去用爱抚这样的举动来表达心中的爱。她对我说:‘你都十三岁了,还不识字。是的,你很聪明,扎克。你可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不把我放在眼里,并且向大家证明你并不惧怕任何人。你是在自欺欺人,其实你看不起的是自己,如果你一直这样,你将一辈子都看不起自己。因为有人没正眼看你,你就把他痛殴了一顿?其实,你才是最可笑的那一个,大家都不喜欢你。你怕大家不喜欢你,所以你就自己先表现出一副不讨人喜欢的样子。至少,这样,你能明白大家为什么不喜欢你,你觉得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孩子,你搞错了,你没有掌控什么东西,尤其是,你没有掌握自己内心的恐惧。’”

“你改变态度了?”

“嗯,改了,但是没有马上改。我还得犹豫一阵子,固执一阵子。改变,是循序渐进的。那个时候,我才充分认识到自己的内心是多么害怕。你知道,我把自己裹在一层厚厚的外壳里,然后对自己说,这样别人就伤害不到我了。然而,在这样一个厚厚的硬壳里,我是那么厌烦,那么孤单,那么害怕!所以我慢慢卸下了伪装,同时还在担心有人会趁机打我一巴掌。后来,人们开始跟我交谈,开始对我微笑,开始请我帮忙,老师们也开始表扬我,而我自己也开始明白了。等等,我还没跟你说我们生活在一个神奇的世界,这个世界上充满了生机勃勃、心存善意的人。当然,我并不是说世界上没有坏人。”

“爱心小熊(1)

的人生哲学?”我笑了。

“爱心小熊是什么?”

“我之后向你解释,你继续说。”

“这个世界上有胆小的、好斗的、满肚子坏水的人。但是,那些真的坏到骨子里、无可救药的人还是少之又少的。剩下的人心存恐惧,但是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时时刻刻都想咬别人一口,打别人一下,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暂时忘记其实自己怕得要死,忘记自己并没有那么强大。”

接下来的谈话也是围绕着类似的话题进行。我们聊到了他的工作,扎克从中得到了希望和启发。我对他说我对这种事情不怎么感兴趣,然而,我突然意识到之前的生命中居然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感觉这么棒。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一间囚室里,一位牧师蹲在我身边,周围充斥着各种喊叫声——有一帮人,在无聊地玩“谁尿得比较远”的游戏。这是一帮无聊的人,明天一大早,他们就得把自己弄的这一摊残局打扫干净。

第二天晚上我重获自由。就在我临走之前,扎克开口了:

“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孩子,我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别忘了,一切全在于你自己。你只要遵从自己的心就好了。”

“孩子”,这个词从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狱友嘴里说出来,给了我一种奇怪的感觉。

和扎克那场很长很长,同时也很奇怪的谈话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三天。这期间,我回到了巴黎,重新和布莱特还有其他几个投资人取得了联系。

人们学着一小步一小步地前进,一步一个脚印。要是摔倒了怎么办?没关系,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摔倒。我们站起来,然后重新出发,再也不能像胆小鬼那样爬着走了。

半个月之后,扎克也被放了出来。毕竟,他还有点儿名声,而且也没犯什么大事儿,就是把一个毒贩给打了,因为后者想把毒品卖给他帮助的那些孩子。好吧,是的,打得不轻。扎克尽力把这些孩子从那种不堪的生活中解救出来,不让他们再重复自己父母的老路。他已经打了那些肮脏的毒贩好几次了,被打的毒贩都快被人嘲笑死了,竟然被一位牧师给打了。扎克保护弱者、穷人,保护那些被遗弃的人,所以,他必须时刻做好战斗的准备。

事后我也不想再追究些什么了。即使……这一切发生的概率太低了。一个不算精明也不那么笨的法国人在旧金山喝醉了,在鹦鹉视觉餐厅的地下停车场歇歇脚,刚要跟一个漂亮的姑娘有点儿亲密的举动,警察巡逻队就来了。然后就被警察同志扔进监狱和一个牧师做了狱友,一个特别的牧师。好了,我就不浪费时间算概率了,嗯,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是六十亿分之一,比中彩票的概率还低,再说,我已经不去想这些了。

我给扎克写了两三次信,邮件和手机在他的世界里是多余的,我从来没有收到他的回信。对此我有些失望,但还好,也不是特别失望。之后,我不再为扎克操心了,但是这位牧师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留在我的心中,之后很久,我才发现了这一点。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明白扎克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是多么相似。至少生命的初期是相似的,因为现在他学会了用自己的两条腿走路。

(1)

 Bisounours,比喻善良有爱心的形象。不经意间成了尤达大师的田中先生

我回到了法国。一下飞机,本努瓦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怒气冲冲的,似乎从天而降。他本来想去美国与我会合的。无限的怒火开始朝我喷射,什么我就是个疯子、冒失鬼,为了这事儿,他都急疯了,等等。

可爱的本努瓦,他看着有点儿发福了,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开始谢顶了。听我讲在监狱这段的时候,他吃惊得张大了嘴巴。对于被捕的原因,我原原本本地给本努瓦讲了一遍,比如因为庆祝而醉酒啊,玛丽萨啊,被捕啊之类的。我点了支烟慢慢地回忆着,本努瓦拍着我的后背狂笑。我想他是把我想成了一个冒险家,因为在里沃利街,他自己的生活平静而无聊。

奇怪的是,直到我们去停车场取车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起来扎克牧师。那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用“谦逊”来解释这种情况有点儿不准确,或者更应该说是“迷信”。我相信,那是一种迷信。不不,我从来不信一只黑猫会带来厄运。莱昂诺尔的宝宝贝拉,有一身黑色的如同安卡拉羊毛般的皮毛。我写东西的时候,它就睡在我的膝盖上,发出直升机般嗡嗡的呼噜声。相反,高大的混血罗威纳犬对莱昂诺尔一直寸步不离,简直能称得上是过度保护了,搞得莱昂诺尔有时候受不了了就把自己关厕所里,偷得一会儿清静。“迷信”从秘密吉祥物这个角度看,就是我们藏起来的护身符,但当时我还没明白这一点。当然,我可以根据自己现在的所知重写这个故事。

但是,我相信这一定是一种个人的迷信,我们都有的迷信。当有些事情太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太美好,太幸福,太有希望,出于自己的恐惧,我们会说没有这样的好事儿。这还是恐惧,但是,这是一种美好的恐惧,一种幸福的恐惧。这是我们需要保护的东西,虽然我们不知道它的归处,甚至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有点儿像一位女士因为月经推迟了,她觉得自己怀孕了,但是她不想把这件事说出去,甚至不想去药房买一个验孕棒。因为她害怕,她如此害怕万一有点儿什么影响,说好的宝宝就会不见了。就是这种心情。

一天晚上,莱昂诺尔从自己的办公室走出来,边走边向后甩了甩自己金栗色的鬈发,她的忠实护卫——楚伊紧紧地跟着她。她笑了,轻轻地推开我递过去的酒,对我说:

“保罗,我怀孕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嗓子发干,心跳狂飙到了每分钟300次以上。

“什么?你去检查了吗?去妇产科看了吗?”

“没呢。我怀孕了,可能是个男孩儿,也可能是个女孩儿,他或她就在我的身体里,我能感觉得到。”

我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高兴得像个孩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那个时候我们的小玛雅就在妈妈的肚子里面,那天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我确实在那儿,是的,我也在那儿,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某件至关重要的东西。

好了,那是以后的事儿了,有点儿扯远了!对不起大家。继续说我回到法国之后的事儿。

当然,我有时候会想起扎克,想起黛丝夫人,想起斯格瑞芬法官,想起旧金山的监狱。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记忆越来越像一场假期的回忆。这些回忆在当时并不可爱,但过后确实动人心弦。

心花怒放,至少我觉得自己是这个状态。电话响个不停,连通了美国和巴黎。帕克银行的合作计划,各种观点和想法,和巴黎卫生部的各色官员的接触(他们当中的有些人很不错,热心肠,乐于助人。另外一些人呢,很讨厌,事情一到他们手里就卡住了,只要你没有上级盖章签字的公函,就别想让他们干一件事儿),和病人保护协会的会面,满世界地去寻找符合本努瓦认定标准的最好的医院、最好的药品和最好的医生,这一切的一切让我的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中。当然,其间也有不和谐的因素,有一个很差劲儿的协会,名字我就不说了,但是我想说那个长着一张田鼠脸的女会长真的很差劲儿,当时我真想扑上去掐她的脖子。从她走进我的旅行社那一刻,我就非常厌烦她。她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出言不逊,转了一圈,一边转,一边叹气,好像全世界的悲苦都压在她那瘦弱的肩膀上。长了一张田鼠脸,看起来也很憔悴,但是,她应该不到四十岁。我会把这个称号留给我们的男性朋友们。凯斯女士(我们先这么叫她吧)在我面前站定,表情严肃而痛苦。她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说,还夸张地做各种颤抖状,演说的中心内容就是我这间小旅行社犯错误了,区别对待,不公平。事实上,有些人,尤其是他们这个协会中的一些人,承担不起去国外就医的费用。我竭力使自己保持心态平和,跟她解释:“非常幸运的是,鉴于我们全国上下精诚团结,在法国,那些比较严重的和存在潜在致命威胁的疾病都被医保覆盖了,而在美国,情况则不一样。”

“但是即使在美国,这也是一种不公,可耻、卑劣。”她的声音尖锐刺耳,“有些人有能力去国外就医,但是有些人则没有这个能力。”

凯斯女士持续、无限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几分:

“请等一下!照您的意思,一个无法在本国就医,但是可以去别的地方就医的病人,就该去死,因为在萨赫勒(1)

的某个地方,有一个穷小子得不到医疗保障?一个必须要接受心脏手术的孩子,就因为自己的国家没有条件进行这种手术,他的母亲就得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因为她能筹到钱去曼谷给孩子治病是所谓‘不公平’的?您从哪儿来的?哪边儿的?您中午吃饭了吗?”

她看着我,神色有些不安,放在腿上的双手握得紧紧的。

“嗯……吃了。”

“我真为您感到羞耻!丑闻啊!不公啊!世界上每四秒钟就有一个人死于饥饿,您还敢吃饭?为了公平和正义,您也该饿死才对,不是吗?好了,您别在这儿用您的双重道德标准来对我说教了,请吧您,门在那边,不送了。”

她被我的举动惊呆了,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我以为她会在我的办公室哭。但是我当时很生气,我不在乎,管她哭不哭。

我觉得自己没错,但是,我错了。凯斯女士被自己内心的恐惧吓坏了。她想让很多很多的人,包括我,也被同样的恐惧困扰,不敢去享受生活、不敢去爱人也不敢爱自己。为了对付自己心中的这种虚幻的恐惧,她组织了三十多个人,建立起了这个小协会,协会里的这些人可能比她本人更尖刻、更怯懦。但显然,这不是一个对抗恐惧的好办法。她一定会想“成为某个人”,忘记自己的恐惧,做点儿对自己的生活有意义的事儿。分享他人的恐惧,以便忘记自己的恐惧,或者对自己说,自己是正义的、合法的、神圣的。这是最古老的,同时也是最滥的招数。

那时候我还没明白,我和本努瓦刚刚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两个人的恐惧凑在一起,好说服自己“不怕,不怕”。虽然每天要面对各种烦心事,各种阻碍,还有没完没了的废纸,但是在连续工作了十二天之后,我心花怒放、欣喜若狂。因为经济前景不是一般地好,我们一定能大赚特赚,我该买辆什么车好呢?对了,我得表现得像一个成功人士,胜券在握,有气势又有气质。一辆路虎揽胜,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或者是一辆奥迪,高端点儿的系列。我还要换房子,这是肯定的。一所处在黄金地段的豪宅,这个至关重要,可以把重要的客户请到家里来喝一杯。十六区、八区,还是七区?或者是漂亮的十七区?要不就在讷伊(2)

当我在办公室里和成堆的清单列表、市场预测、各种必要的投资和必买的保险战斗的时候,艾米丽从我办公室的门口探出头来。她是我的主将,现在已经全面接管了我在旅行社的工作。

“保罗,有两位日本先生,一个叫……嗯……由树……唉,我也搞不清楚,大概是由树冈田克也,另外一个没说名字。”

我第一时间想到了田中先生的搭档们,赶紧站起来,抓起扔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上。

“请他们进来吧。可以为我们准备一点儿咖啡吗?如果那样做的话,你真是太贴心了。”

田中先生本人进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惊呆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位笑眯眯的先生,裕辅冈田克也,看起来应该和我差不多的年纪。我殷勤地起身和他们打招呼,并且给冈田克也递过去一把椅子,把他从“人形衣架”的窘境中解救出来,然后向田中先生表达了我的欢迎。他向我点了点头,眨了眨眼睛,表示回应。除非在生死攸关的紧急时刻,否则这位同志一小时说的话不会超过三句。

根据我对日本礼仪的粗浅了解,我没有先开口,而是等着田中先生的问题。冈田克也的英语十分出色,他代表田中先生问了几个或者说一个问题:

“拉马尔什先生,田中先生希望了解你们目前的进展、预期前景以及可能遇到的麻烦。”

之前有一个稀里糊涂的朋友去日本待了几个月,虽然不能说他是日本通,但是对我来说也是重要的参考,于是我向他咨询了一下日本的礼仪。他告诉我绝对不能让一位有身份的日本先生陷入尴尬的境地,不能直接说“不”,也不能公开反驳他。开场白要充满敬意,但是那些毫无意义的客套话就免了,他们不喜欢听。所以我对“决策者”们有了一些粗浅的了解。千万别提问题,除非你已经有了解决方法。

于是我做了一段尽可能简短的介绍。其间田中先生没有打断我,只是点了点头。介绍结束之后,我觉得他会说两句。我觉得自己表现得很机灵,如果得到他的夸奖,我会很高兴的。但是,我失望了,他什么也没有说。随后我明白了,自己并不应该得到夸奖,因为我只是做了自己当初承诺的事情而已。简单来说,我的行为就像一个怯懦的孩子,渴望得到大老板的赞赏。没有赞赏,田中先生就这么看着我,似乎是在审视我,脸上没有一点儿笑意。突然,田中先生开口了:

“保罗,你为什么想做这个项目呢?究竟是为什么?”

他这个问题问得我瞬间呆滞,比问我八个月大的时候受洗礼是什么感觉更让我吃惊。嗯……是为了不再默默无闻,为了成功,为了赚钱,好像在自己证明自己能行。我的脑子开始飞速运转,想努力找到一种合适的、文雅的表达方式来阐述自己的想法。好吧,不管怎么样,日本人非常清楚“不默默无闻,成功,赚钱”是什么意思,他们也非常善于此道。

“为什么要做医疗旅游?”他又问了一遍。

“呃,田中先生,因为现在做这方面的人不多,我们有广阔的空间和市场前景。”

“嗯……嗯……”

那些认为亚洲人难以捉摸的人真是错得离谱。显而易见,田中先生对我的回答不满意,甚至有些失望。他站起身,随后冈田克也也站了起来,会晤到此为止。我快步走过去给他们开门,然后一直把他们送到了楼下门口。

在门口,田中先生再次开口了:

“我的小女儿浩子跟我说起过美国一个亚拉巴马州的女士,她的名字大概是玛丽·简·巴顿。再会,保罗。”

他们离开之后,我立刻冲向了电脑。结果显示玛丽·简·巴顿是一位单身母亲,三年前,她想筹一笔钱,因为她的儿子,十二岁的乔伊患了中毒性肝炎,面临着死亡的威胁。毫无疑问,一个简单的肝移植手术就能让小乔伊痊愈。结果找到了能和小乔伊匹配的肝脏,但是小乔伊没有医保,玛丽·简·巴顿支付不起4000美元的治疗费用。最终这个健康的肝脏被移植给了另外一名肝病患者。那位患者很幸运,而小乔伊却离开了大家。

这时,扎克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犹如当头一棒,脑袋真的像是被人用棒球杆狠狠地敲了一下。

我在脑海里搜寻着田中先生的一点一滴。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是他的意思很明显:为什么不寻求一种新的、更好的方法来解决这些问题呢?田中先生加入这个项目是因为玛丽·简·巴顿,我觉得一定是这样。当然,我并不觉得这位受人尊敬的田中先生是一个圣人,或者是一个随时准备往窗外扔钱的慈善家。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喜欢挣钱,但是在他眼里最重要的是自我肯定,为了拥有自我满足感。田中先生不需要再证明自己,更不需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然而,他考虑的东西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他眼中的医疗旅游等于病人,等于正在受苦的人,等于那些面临死亡的人或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死亡的人。这些和一个青年女子渴望有一双坚挺饱满的乳房来吸引自己的男人根本不在一个精神层面上。

回到家,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差劲儿。喝了三杯威士忌之后,这种低落的自我厌恶情绪没有得到丝毫的好转,相反,整个人感觉更不好了。开始的时候,我十分慌乱:田中先生会怎么看我?我真的让他失望了吗?他会改变主意撤资吗?我被这个想法惊得一下子弹了起来:

“兄弟,你真是傻到无可救药了!对于田中先生来说,重要的是小乔伊。嗯,也并不是他,但是这个小男孩对田中先生来说已经成为一种象征。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可以用这笔钱再开一家酒店,而不是投资这个项目。你想得到他的尊敬,那么请你先尊敬自己,尊敬自己的眼睛。那边还有一堆工作在等着你,可怜的兄弟!快去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找一位导师,一位思想引导者,一位心理学家,或是找一个冥想组织,或者买几本他们的书看看,提高一下自己的修养。之后,我决定在网上寻找对自己有帮助的东西,那个时候的互联网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但是我还是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但是对我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在网上,我还发现了一些让人吃惊的人,其中有一些人很搞笑,他们问我:真的会有去钻这种圈套的傻子吗?扎克的话不断地在我耳边响起:“别忘了,一切全在于你自己。你只要遵从自己的心就好了。”但是,除了那令人讨厌的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每天面对堆积如山的工作,我心里这点儿微弱的自我提升的想法并没有停留太久。工作让我兴奋,占据了我的时间,让我无暇他顾。第二年,我和本努瓦一起出去了几次,吃吃喝喝,因为他也十分忙碌。我又飞了两次美国,除此之外,我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你可能会问我后来又见田中先生了吗。见了一次,在一个非常少见、非常职业、非常不私人的场合。冈田克也成了他的代言人。这几年,我一直对自己说田中先生太忙了,投资了这个前景不错的项目之后,他肯定还有许多别的事情需要做。差劲儿的借口是,没准儿他现在正等着保罗·拉马尔什卑躬屈膝地攀高枝儿呢。

也许我错了,高估了自己在田中先生心中的位置。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自己让田中先生失望了。这种细腻的情感问题在男人之间很少见,尤其对方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就更可以忽略不计了。

我把最精彩的部分给大家留到最后。田中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大师,也许他自己也意识到了。

(1)

 Sahel,非洲热带草原向撒哈拉沙漠过渡的干旱、半干旱地区。

(2)

 Neuilly,另译为纳伊。尤达大师的沙漠

接下来的几年在我的记忆中有些混乱,但回忆起来也并不令人讨厌。记忆中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一直都是工作。还有就是桃花运不错,有几段艳遇,但都是露水情缘,都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周末的时候我就和本努瓦一起一点儿一点儿地完善我们的计划,经常通宵达旦,最终我们筋疲力尽。有一个周末,本努瓦突然跟我说他要结婚了,问我能不能当他的证婚人。这个提议对我触动很深,然而,有一件事情令我很困扰:我没有见证这个女人是如何走进他的生活的。他说结婚的对象叫斯蒂芬妮,就是我碰到过几次的那个姑娘。那个姑娘是个棕发美女,个子不高,身材娇小,看起来聪明友善,对生活充满热情。在我看来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很爱本努瓦,而且人不错,不是令人讨厌的类型。另外,在本努瓦疲惫的时候、犹豫的时候、泄气的时候,斯蒂芬妮都会安慰他、鼓励他、开导他,还会对我们考虑的问题提出十分中肯的看法。这倒是让我想到了莱昂诺尔。

莱昂诺尔的出现曾让我充满激情,充满对女性的无限好奇。她令我着迷,这点是必要的,但有时也不是总那么愉快。那时候,我没想和哪个姑娘天长地久地在一起(对这些陈词滥调请多包涵),激素水平的波动会让女性变得难以捉摸,和男性相比,她们要感性得多。而且在她们面前还要斟词酌句,语言和表情都得到位,不然的话就会被看成是没心没肺的大男子主义者。

莱昂诺尔话不多,有些时候需要我发起话题她才会说一两句。但是和她在一起之后,我明白了这是另外一门关于世界、关于人、关于感觉的学问。我也明白了女性的感知力确实比我们强得多,只要她们用心去感受。关于田中先生和扎克的点点滴滴,和我不同,莱昂诺尔并没有用几年的时间来慢慢明白这个道理。每次我和她说到这一点,她就会笑着反驳我:“那又怎么样?亲爱的,重要的是你已经注意到了,也明白了这些。”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又扯远了。

不工作的时候,这些事情在我的脑子里变得越来越混乱,因为“过去”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吗?不是的,它很重要,因为它和现在、未来密不可分。我必须承认自己的过去是一连串的错误,但是,过程和结果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的是,我们还是继续着“过去”的话题。

本努瓦和斯蒂芬妮要结婚了。婚礼的所有事情都是斯蒂芬妮一个人准备的,因为她的未婚夫分身乏术,一边忙着自己诊所的事情,一边忙着我们的项目。斯蒂芬妮以一种非常愉快的心情,独自搞定了关于婚礼的一切事宜。有一天,她笑着对我们说:

“好了,先生,我能指望你做什么?你只要知道就行了。本努瓦,这些事儿都完了以后,我希望能有一个最棒的蜜月!”

“好的,没问题,亲爱的。”本努瓦张口就来,根本没听到自己的未婚妻在说什么。

好在斯蒂芬妮是个好说话的人,并不较真。

去世界各地的出差越来越多。我就像是一个侦察兵,去侦察一切:当地真正有可能建立合作的医院,有潜力的患者,各种规章条令,怎么用钱疏通关系,处于康复期的病人和他的家属出游的可能性,当然,还有这些国家的政治稳定性。把一位患者送到一个内战不断的国家去做一台大手术难度太大了。本努瓦也加入了到处跑的队伍,因为需要他鉴定医生和护理人员的从业资质。当时,理想的状态是目的地附近有一家田中先生开的连锁酒店,这样就可以更舒服地休息了,但是这并不是必需的。

最终,在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我们组织了第一批旅行。具体的细节我就不说了,兴奋、不安、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最后关头的失态,等等。

需要解决一系列的后勤问题,搞定患者所在国家的法律问题,尤其是要确定器官捐献者是否是完全自愿的,或者是在遗嘱里面写明把自己的身体贡献给科学研究,而不是出于贫困卖器官,或者是被人用枪逼着献出器官。这就从源头上控制了这类问题的发生,但是在有些国家,这些核实工作就显得很困难了。在坦桑尼亚,有时会得到官方的帮助,但是这时候一定要提高警惕,同时心里明白这时候要有钱赚了。许多关于谋杀的传言都与此相关,比如说有些可怜的家伙被杀了,就是因为他们身上的器官和有此需要的患者相匹配。不管是真是假,这种情况是我和本努瓦最不想遇到的。

我们的事业开始好转,也渐渐开始有所收益。我搬到了第七区,还给自己买了一辆不错的奥迪,现在的西装不是Armani就是Hugo Boss,手机用的是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出入的是高级的饭店和夜总会,我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成为一名成功人士了。我把自己的旅行社卖了,租了一套不错的公寓作为我们的办公室,艾米丽还留在我的身边,成了我的合伙人。那时候我真是自大极了,又慷慨,我给劳伦寄了张支票。就是我那个表兄弟,自从卡特琳娜姨妈过世之后,我只见过他几次,每次都是匆匆忙忙的,见面时间都不长,差不多一个小时。然而,好吧,我和这个空想主义的失败者没有一点儿共同语言!那时还没有固定饭碗的我根本不明白劳伦已经在人生的道路上领先我很远很远了。他曾经对我说,我的世界完全没有意思,他说的是心里话,没有什么恶意。劳伦是敢说敢做的那一种人,他不会因为自己的话会让我不快就不说。同样,当我给他讲我的超级成功事例和我给自己弄的那些不怎么样的小玩意儿的时候,他也会很开心地说:“哦,真酷!”或是“兄弟,你真牛!”但那时候,他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可爱的、无所事事的人,跟我们的世界格格不入。

开旅行社时的助理——艾米丽,现在成了我的新式医疗旅游事业的合作伙伴。她在我身边工作了五年,但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承认这一点真是令人万分羞愧。为什么呢?因为我不在意。好吧,她是个单身姑娘,美丽大方,三十出头,喜欢把头发染成紫色或是橘色的。她的指甲的颜色让我觉得她肯定在美甲上花了不少时间:白色的指甲,顶端画着小笑脸,或是画着黑色的小星星,又或是蓝色的星星和一个黄色的小月亮。好吧,我从来不美甲,但是这种精细的活儿无疑十分耗时。在旅行社等客户的时候,她没有琢磨下次要去哪个美甲师那儿,而是到处窜。公司的转变使她有了一次大幅加薪,因为她多做了许多工作。

然而,艾米丽的态度转变得太快、太彻底了,就连我这种平时不注意的人也感觉到了。她变得安静了,之前她是那种话特别多的人,但是从来不涉及自己的私生活。她的效率提高了,工作质量也不错,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加班是常态,却从来不会要求加薪。更奇怪的是,我发现她把指甲修得短短的,只在上面涂了层亮油。头发也恢复了本来的深红褐色,这个发色很衬她,显得皮肤白皙,黑色的眸子更加熠熠生辉。最主要的是,我发现顾客们非常喜欢“艾米丽小姐”,会问:“她在吗?”“能由她负责吗?要是她不在的话,明天我再打过来。”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请她吃了顿午饭,这是我们一起工作五年来的第一次。不是我不想请,是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要请她吃饭。

不见客户的时候,我喜欢去一家小酒馆吃饭,这家酒馆的菜单没什么创造性,但是很不错。再者,牛排给得够分量,并且味道正宗,只有一样:去用餐的时候要和不认识的人一起坐,因为酒馆里大多是那种长条桌子,只有很少的几张私密的两人桌或是四人桌。和十几个人排排坐,感觉自己真是“八面玲珑”。从个人角度来说,我觉得挺别扭的,耳朵里充斥着陌生人的谈话声,而说话的人也会觉得我坐在旁边而感到不方便。请艾米丽用餐的时候,我更不想自己的言谈被别人听到。很幸运,那天我们坐了一张两人桌。艾米丽显得很高兴,对我请她吃饭还有点儿吃惊。

前菜上桌之前,我们都有些放不开,有点儿拘束,话题平淡无奇,也就是谈谈天气,谈谈最新的电影,谈谈看的书,谈谈度假的地点,等等。特殊点儿的,关于工作的事儿,我提都没提。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和艾米丽进行过真正意义上的交谈。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十分聪明,工作很出色,对我来说就是这些。再者,一时间,我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我请她吃饭的理由是什么来着?要是结果证明人家换了个造型是因为交了个新男友,这位先生不喜欢那些绿底红花的奇葩指甲造型,我还能说什么?没什么原因,更没什么深意,我干巴巴地开口,显得有些笨拙:

“呃……我不是太清楚,我感觉这个新工作似乎更适合你?”

“哦。”她开口回答,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她把嘴里的蘸着芥末蛋黄汁的三文鱼咽了下去,犹豫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我得跟你说件事儿,保罗,私事儿。”

那时候,一旦有姑娘跟我说这话,我一般会马上提高警惕。我对成为一个她们倾诉心事的闺密完全没兴趣,因为我觉得女人的心真是海底针啊。在我的脑子里,这些事儿一般可以被总结为:他不再爱我了,他走了。简单来说,当你面前坐着一位伤心欲绝、双目含泪的姑娘,那一定是一段悲伤的故事,各种折磨人的神经。

“嗯……”

“你不知道,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之后我的母亲就生活在痛苦里。”

“哦,对不起。”我低声说,心里想着她到底要说些什么。

这句“对不起”就是一句客套话,暗示她这个话题该结束了,也是一个幌子,幌子背后是我那颗有点儿不耐烦的心。

“没关系,现在我不在意了。可以这样说,我说这个是为了做一个铺垫。那时候我六岁,我们那时候穷极了,我妈妈的哥哥,我叫他希尔文舅舅,他负责照顾我们,他比我妈妈大五岁。那些年,他真的是竭尽全力地在照顾我们,不只是经济上的,他在我心里是个巨人。他坚如岩石,同时又幽默诙谐,无论有什么问题,他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他去世了?”

“嗯,有两年了。在我来旅行社工作之前不久,我妈妈也去世了。”

我隐约记得她曾经说起过,那是十分模糊的记忆。相反,两年前,我甚至没有察觉到她刚刚失去了一个对她来说十分重要的人。

“是心脏病,也挺好,我说的是我舅舅。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是10月份,我请了整整一周的假。”

我看到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自己也想掉眼泪了。那时候,我完全沉浸在了她的悲伤之中。我追问:

“呃,‘也挺好’是什么意思?”

“他有老年痴呆症,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他衰弱得非常厉害。”

“哦,对不起。”我又犯了个错误。

艾米丽拿着手中的叉子,机械地摆弄着牛排旁边的薯条,沉浸在自己悲伤的回忆里。我也不敢继续吃了。

“我和我表姐找到了一所专门照顾老人的疗养院,在法国西部,但是离巴黎并不远。找了那么多家机构,这是我们唯一能够负担得起的。算上救济金、社保和我舅舅那为数不多的财产,我和表姐两个人每人每个月的生活费只剩下250欧元。我表姐有两个孩子,工资不高,她丈夫也一样,收入不多。周末的时候,我们会尽可能地抽时间去看舅舅,陪他说话,把他拉出来溜达溜达,简单来说就是让他多动一动。然后,有一天……那天是周二,是个假日,我去了舅舅家……”

我看到她收紧了下颌,突然把叉子插进了一根薯条里,神色很糟糕。

“那些蠢货!那个不尽职的护工!我差不多是下午三点到那儿的,当时希尔文舅舅的裤子上都是排泄物,没有人给他清理,他哭了,哭得像个孩子。他的餐盘还在餐桌上,饭已经凉了,一口也没有动。他都不能自己切肉了!他不能自己吃饭了,只能吃那些很软的东西。我都不知道他有多长时间没洗澡换衣服了。”

“我希望你当时发火了。”

她漂亮的黑色大眼睛就那么看着我,里面是无尽的悲伤。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给舅舅洗澡,然后喂他吃饭。我按铃,按铃,再按铃,护工终于来了,不紧不慢地。我问我来的时候我舅舅是什么样的状态,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她居然态度恶劣地跟我说:‘你搞明白,我不是只有这一件事儿要做!’我当时真该给她一巴掌。”

“就应该给她一巴掌,那你为什么不打呢?”

“因为我害怕,害怕引起公愤,害怕他们把我舅舅赶出去。因为我们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安置他。”

“他们不能赶走他。”

“但是我还是害怕。”

艾米丽一定不知道她讲述的这一切在我脑子里回放了多少遍。确实,他们不能把她舅舅赶出去;确实,艾米丽本可以投诉护工的这种恶劣行为;确实,她本可以给这个没心没肺的护工一个耳光。但是她自己心里的恐惧阻止了她。这种恐惧让她下意识地去保护自己亲爱的舅舅。艾米丽不能那么做,换了我们,也不能。恐惧是一种潜藏的病,很严重,只有当我们意识到恐惧,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它侵袭、折磨的时候,我们才能消灭它。但遗憾的是,我们当中有些人永远也不会意识到这一点。其他的人自我安慰说自己一直很谨慎、很警觉。

没有多想,我轻轻地摸了摸艾米丽的脸庞,就像一个哥哥一样。我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因为我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并没有经历多少。她似乎有些感动于我的举动,我有些吃惊。她接着说:

“嗯,事实上,我想说的是,对我们新的顾客群来说,一场旅行的意义远远大于一次令人愉快的异地体验,不是逛逛名胜古迹、看看自然风光这么简单。有时候,很多时候,一场这样的旅行对他们来说,或是对他们的家人来说,是一次赌博。所以,我想做点儿有意义的事儿。然后,我对自己说,有一天,我们会在一个让人感到舒服、愉快的国家,建立一个很棒的机构,收费不高,专门照顾像我舅舅那样的人。保罗,这个想法像一个强大的推动器,促使我朝着这个方向不断地努力。”尤达大师们的回归我基本准备就绪

我们的公司运转得不错。投资人欢喜异常,才几年时间,他们就收回了最初的投资,并且获利十倍以上。本努瓦和我也赚翻了,本努瓦刚刚送了斯蒂芬妮一个农场。农场在诺曼底,里面有泳池,还有一个很大的暖房,美极了。我呢,想买一个漂亮点儿的临时住的房子,正犹豫是买在旧金山还是买在纽约,或者买在亚洲也是不错的选择。

任何事情都是有两面性的,在赚钱的同时,我和艾米丽在成堆的工作里已经累到不行了。为了帮忙,本努瓦决定把他的门诊时间压缩到每周三次。其实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因为他对着电脑就会犯恶心。斯蒂芬妮看着急得直跺脚,最后亲自上阵来给我们帮忙。但是,她肚子里的宝宝似乎并不想让妈妈给我们帮忙。负责斯蒂芬妮产检的医生气得暴跳如雷,严令这位不安分的孕妇好好待着,最好能卧床休息。所以我们决定再找一个合伙人。

第一个,是一名叫文森的年轻人,但是他只坚持了八天。我们每天接电话接到手抖,如果你不接,它就一直响。在面试了十多个人之后,我们最后决定就是这个人了:安日尔夫人,五十八岁,两年半之前提前退休,我们付的工资比她之前工作的时候低,而且工作性质完全不同,她之前是个法学家,但是对于这些,她都能接受。安日尔夫人明白自己除了投递小广告或是给人看孩子,几乎找不到什么工作。决定雇用她之后,我们从来没有后悔过。安日尔夫人浑身充满能量,就像美国人说的,是一只“勤劳的小蜜蜂”,简直是能人所不能,我们真的是捡到宝了。而且,她和艾米丽相处得非常好,两个人简直把“混乱整理”这个概念提升到了艺术层次。她们俩的办公桌上摆满了各种文件,我看到就头疼。但是奇怪的是,当我要一份文件的时候,她们能在一堆纸或文件中迅速找到我要的那一份。

那天早晨,安日尔夫人转接给我一个电话,说是冈田克也打来的。我们伟大的安日尔夫人做了一项关于日本名字后缀敬语的研究。结果表明,冈田克也是“san(1)

”,田中先生是“sama(2)

”,这个词也是用来称呼上司的。“san”前面可以加一个名字或者姓氏,可以称呼男人,也可以称呼女人,有点儿类似于“先生”或者是“夫人”。对于孩子或者宠物,一般用“chan(3)

”。“sensei(4)

”一般是用来称呼老师和医生的,也就是说,一般用于称呼某一领域的牛人。很有意思,由于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和田中先生直接联系过了,我觉得这些发现应该是有用的,但是我错了。

冈田克也还是那么彬彬有礼,问候我最近怎么样。根据视频电话的情况来看,他既不在日本也不在美国,应该是这样。

“田中先生希望能和您共进午餐。”

他的话把我惊着了,半天不能动弹。然后,我殷勤地回答了他,甚至有些结巴:

“很高兴能和田中先生共进午餐,这是我的荣幸,什么时候?”

“今天。”

“呃……”

“当然,有点儿突然,但是田中先生正好路过巴黎。”

“一点儿也不突然,再说,我也没什么其他的安排。”

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得取消和两个人的见面。和田中先生见面的时间约在下午一点,地点在圣日耳曼德佩那儿的一家十分高档的日本餐厅。我对日料没什么兴趣,吃生鱼片真的让我很无力,但是为了让田中先生满意,让我吃生的龙肉片都行。

地方很不错,充满禅意,背景音乐淡淡的,意境悠远。虽然生意火爆,但是这间包厢里只有我们五个人。那天,我的味觉受到了冲击,我对自己之前的狭隘判断有些自责。事实上,我发现日本的美食完全可以比得上法国料理:香肠,很好吃的那种,也很难和三文鱼馅饼或是小鸡蘑菇相媲美。简而言之,我们每天吃的东西,甚至想都没有想过的东西,在变成了艺术之后就不单单是吃食了。

不用再在我的紧张上浪费笔墨了。田中先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因为他给我们公司带来了很大的投资,还因为他在我们的生意中就是一张隐形的名片,给我们带来了好多人脉。在介绍我们公司的业务时,先说田中先生是我们的合伙人,然后再说本努瓦和我都是严谨的人,值得信任,又有能力。介绍的先后顺序就有很大的文化差异。我一直害怕自己做蠢事,和那些教养良好的日本人交往时有一个问题,如果不太了解他们的礼仪规则(不单单是我存在这种情况),我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件蠢事。做了之后,没什么可说的,你出局了。多少西方的企业家和政客都在这方面吃了大亏,就是因为他们不理解自己对面的日本人发出的微妙信号,甚至是最小的问题也会变得很复杂。我试图在说话之前先判断对方的意思:赞同或者反对。我今天最大的收获是田中先生感觉到了我的不安,并且知道这种不安的原因,甚至拿这个说笑。我放松下来,等着我们的第一道菜上桌。第一道菜是拌焯青菜(5)

,我再一次点了和他一样的菜。

“田中先生,您不喜欢巴黎吗?”

“不是的,我非常喜欢巴黎,我的妻子和我的两个女儿也是,她们一进商店,不逛上一天是不会出来的。”田中先生笑着说,“好像对她们来说,在巴黎买个爱马仕或者是迪奥的包比在东京买个同样的包要好看得多。这里肯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

我笑了笑,心里明白,这是进入主题之前活跃气氛的玩笑话罢了。日本人从来都不直奔主题,因为那样显得很没有教养,但是进入主题之后,我们就不再说废话了。

“你知道为什么日本人那么喜欢庆祝花见(6)

吗?”

我不知道,而且不知道“花见”是个什么东西。他从我迷茫的眼神中看出了我的意思。

“赞美花,特别是赞美樱花,也就是樱桃树(7)

的花。如果有一天你去东京,如果正是花期,一定要去青山公墓看看,那儿是最棒的赏花地之一。”

幸运的是,我曾经听人说过,赏樱花对日本人来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习俗,他们会去景色最美的公园,去欣赏成片成片盛开的樱花,那是一个幸福的时刻。全家人一起去,或者是公司的同事一起去,一般都是在树下野餐,唱唱歌,然后再喝一杯。

“太美了,简直令人沉醉,我是说那些花。”我跟进话题,至于把话题引向什么方向,心里完全没底儿。

“保罗,其实,那些花也很脆弱,所以值得我们去欣赏、去赞美。这种美丽的小花,凋零得很快,所以没欣赏过它们的人必须抓住机会,在它们还没有凋零的时候去欣赏它们。”

第二道菜上桌了,看起来很诱人:热汤牡蛎荞麦面。

我有点儿紧张,同时又有点儿……怎么说呢?同时又有点儿松了口气的感觉,并且对田中先生的这次邀约感到很开心,至少证明之前我在田中先生面前的迟钝表现没有令他太失望。就在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他想跟我说什么。报表、利率、投资储备金,这些在我脑子里一一闪过。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尽可能详尽地向他分析这些数据,证明自己确实值得他给予我的信任。我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准备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来说这个事儿。但是……我就是个傻子!田中先生没必要为了这些事情亲自走一趟,还请我吃饭,这个冈田克也之前说过。

“保罗,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挺直了脊背,尽量表现得放松。

“在法国有没有类似‘大橡树是由小橡果长成的’这种谚语?”

三年来,我把全部心血都投入到了事业上,报表数字统计什么的还行,但是这会儿,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个。当然,我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着,试图找出一句类似的谚语。

“呃……积小流成大河。”我用英语说给他听。

这是第一次,我从田中先生的脸上看到了真正的微笑。他点点头,显得很高兴。

“哦,我很喜欢……我觉得这句更好一些:一滴水又一滴水,小溪,河流,大江,最后是广阔的海洋。用日语说,应该是‘Chiromotsumorebayama to naru’。”

“这是什么意思?”

“积土成山。壮观的景象,是吧,保罗?”

“是的,田中先生。”

但是,他要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我们已经完成了全部投资,现在已经有收益了,并且收益在成倍地增长”的意思吗?或者是和这些无关的其他什么事儿?

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儿,确实:一粒沙,一个山丘,一座山。我们是一座山,当有一天,我们只想着自己而心中没有他人的时候,我们就变成了沙粒,一颗颗单独的沙粒。我们是微不足道的一粒沙,但是我们拥有绝对的力量。一种美好、平静、慷慨的力量。

我们的最后一道菜是什锦薄饼,有鲜虾薄饼和蔬菜薄饼。

我继续我们的话题,可是明显感到田中先生没了兴趣,对我的话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的状态。他什么都知道,而且见解深刻,我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然而,田中先生离开的时候貌似没有什么失望的神色,很开心。

好了,我可能会重写这一段,我没有自大到以为田中先生来法国只是为了和我谈谈樱花的脆弱,谈谈尘土,谈谈橡树,谈谈小溪或是山峰。他一定是在法国有其他事情要处理,或者是希望让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来这儿开心一下。但是,他请我吃饭还是说明了一些问题的。我应该去探寻这个答案吗?时机还不是很成熟。

那天晚上,我自我感觉各种良好,甚至有点儿飘飘然了,就像小学生从老师那儿得了赞美,像是底层员工因为大老板的一句话突然进了一个大项目,感觉自己站到了世界之巅。那是田中先生请我共进午餐,在一家顶级餐厅里面对面地进餐呀,我怎么能不激动?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当时自己受到的礼遇都不是冲我自己,而是借了田中先生的光。唉,真是只有更傻,没有最傻,说的就是我。

我决定给自己来点儿应得的奖励,从田中先生的言行里,我看到了那么一点儿赞赏的意思。直接说吧,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此愚蠢。晚上十点的时候,我冲了个澡,换了衣服,穿了套帅帅的休闲西装、白色翻领衬衫、一双品相出色的鞋子(这点很重要,别人要是由下至上打量你,鞋子是第一个被注意到的,至少对男人来说是这样)。我去了六区的一个地方,我们叫它“布莱克酒吧”,那是很前卫的一家店,连里面的装修设计都引领了一时的风潮。这种地方的门票通常价值不菲,得有熟人介绍才能进去。本努瓦使出浑身解数把自己弄了进去,然后给我发来一张邀请函,意思就是:如果这次的发现之旅还不错,我可以提交一份申请,变成常规会员。如果我提交的材料能引起这家店的管理者的兴趣,那么我一次性交付6000欧元之后,就有了一年的常规会员资格。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是很想成为这个会员,本努瓦的精彩描述没有绑定我的思维,即便布莱克酒吧会员的身份给他带来了不少便利,我也没有很想入会的意思。这是一个俱乐部性质的酒吧,很私密、很上档次,这里的人不跳舞,不胡吃海喝。简单来说,大家都绷着,因为身边有其他人,大家像傻子一样说笑,或是自来熟,和谁都称兄道弟,“嗯,我跟你说,兄弟……”就是这种模式。除此之外,布莱克酒吧还聚集了一些重要人物或者一些重要人物的代理人,这些人差不多分布在世界各地。对我来说,这儿不是个放松的地方。但是,好吧,这儿和我这双漂亮的鞋子、这身帅气的行头,还有这件很贵的衬衣还是很配的。

过了安检,出示了身份证,说了本努瓦的名字,我终于进去了。我表现得很淡定,像是一个见多识广的绅士,从容地走进了大厅。把自己假装成常客,满眼厌烦地打量着室内的装饰。墙壁上包了一层锡质壁纸,花纹凹凸有致,很有艺术感,这些一定价值不菲。本努瓦之前和我说过,这家店请的是一个非常有名的纽约设计师,名字我不记得了,总之很高端。感觉有点儿累了,我找了张紫红色天鹅绒的矮靠椅坐下。我看了一下周围,时间尚早,已经有十几个会员坐在这儿了,而我是唯一一个单独行动的。不一会儿,一个穿着考究、举止优雅的亚洲美人出现在我面前,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布莱克的会员,但是很快,我就推翻了这个想法:

“拉马尔什先生,您想来点儿什么?酒、果汁,还是饮料?我们有一个专门的威士忌酒窖,您需要我们的进门卡吗?”

“不用了,来杯威士忌吧。我相信您的选择,我喜欢尝试。”我亲切有礼地回答。心里想着:亲,你对这儿一无所知。算了吧。

“三得利响牌21年(8)

怎么样?非常棒。不加冰?”

“当然。”我点头表示赞同,使劲儿记住酒的名字,尽量表现得很平静,田中先生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应该马上意识到这款来自日本的威士忌是世界上最好的威士忌之一。

十五分钟过去了,我一直表现得像是只关注自己的智能手机,皱着眉头,表情严肃,恼火地摇头,简单地说,就是想让别人觉得我是一个非常繁忙的人。

一条裙子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裙子的主人身材不错,脸蛋儿也漂亮迷人,手里还拿着一杯酒。她开口了,这是一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女人,她问我:

“您想一个人,还是想找个人陪?”

“能有美人相陪真是再好不过了。”我边说边站起来,请她坐下。

塞西尔看起来差不多三十出头,实际上,她应该有四十岁了。半长的头发染成了金色,显得她的脸庞越发迷人。她直爽开朗,言语幽默机智,整个人生动而有活力,让我觉得很不一样。而后我突然明白了,她是想知道我到底是谁,因为她之前从来没有在布莱克见过我。聊了半个小时,喝了第二杯威士忌之后,她终于认识到目前的我对她来说还没什么价值,所以,她也放松了下来,因为没必要继续刚才的“公关”工作了。

塞西尔的工作是高难度的,同时也是高回报的,她的工作是尽可能地在各个领域建立人脉。在她的眼中,将来有一天,我可能会成为她的一条人脉。事实上,塞西尔就是一位超级公关,十分谨慎,在必要的时候,为了会晤,为了生意,为了与钱有关的事情,为了影响力,为了权力,她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任何东西。如果有人认为以上这些还少了一点,就是情色交易,那么他们想错了。一笔钱,一项权限,之后,情色交易是水到渠成的必然,而并不是她最终的目的。不管怎么说,我们在一起的这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还算得上是一段不错的时光。我承认,我很满意,甚至有些飘飘然,因为这位美丽的女士有气质、有智慧、有职业修养,当然,也因为她认识好多重量级人物,所以在我眼里,简直魅力超群。接下来的事情就没什么说的了,塞西尔对我表现出兴趣,而我也是。

我们没去我的车里。她从包里拿出了一盒漂亮的烟,在给我之前,她自己先吸了一下。当然,我之前吸烟。但是那种成瘾的感觉让我很不喜欢。但是,那天晚上,烟对我来说好像是记忆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塞西尔的房子很不错,是一套复式公寓,坐落在讷伊。两杯威士忌下肚,我们又聊了几句,然后就慢慢聊到床上了。那天晚上,要怎么说呢?其实也没什么。她好像对我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但是当时我并不知情。其实性对她来说是工作的一部分,就像会说四种语言一样。

我半梦半醒的,居然睡着了,但是第二天一早就醒了。塞西尔站在我身边,亭亭玉立,看起来已经洗了澡,上了妆,显然,她一分钟也没睡。看到我醒了,她开玩笑地对我说:

“我给咱们准备了早餐,棒极了!”

在我听来应该是这个意思:“真有意思!起来吧,喝杯咖啡,然后赶紧走人。”这招我也用过,所以我听了这话真是一秒钟也不想在这儿停留了。

其实一些小细节让那个晚上“令人难忘”。我们天南海北地神聊,我从手边的水果篮里拿了颗草莓,然后说:

“将来,在樱花盛开的季节,我一定要去一趟日本,看看盛开的樱花,就是樱桃树的花,欣赏它们短暂而珍贵的美。”

“呃,我比较喜欢草莓。樱桃真是不怎么样,除了核就没什么肉。”

真是无话可说了,这真是我听过的最蠢的说法。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赶紧喝完咖啡走人。

仓促而不公允的评价,我听过比这个蠢得多的想法,很多。但是,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田中先生的意思,欣赏一朵美丽却脆弱的粉色小花,看着它盛放,心中却明白它几天后就会凋谢,整整一年之后才会再次开花。

塞西尔带来的不愉快,或者说,因为她像我当时一样没有意识到对方不快所带来的不愉快就这么烟消云散了。可惜了。

我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去明白“爬行者”这个词。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我害怕站起来,因为爬的时候根本不必担心摔倒。毫无疑问,正是因为这个,我才一直是个“爬行者”,虽然自己没有意识到。站起来,迈步前进会使我害怕,因为站起来之后,很难保持平衡,我们会失去平衡。但是,走路前进,这才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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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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