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是探花郎，怎还会想起我这个糟糠妻（上）

“他如今是探花郎，怎还会想起我这个糟糠妻。“

结果说这话的第二天，我就被这位新晋探花郎强掠进府。

满室红烛里，男人红着眼冲我咬牙切齿道，

“絮絮，你负我！“

1.退亲

沈时卿高中探花的消息传回江宁城的当天，沈家就派人上门来送了退婚书。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往日一向低眉顺眼的沈府管家如今倒是终于挺直了腰杆，话里话外都在说我生父不明、年幼丧母、福薄克亲，不堪为他沈家妇。

我觉得好笑，毕竟我那好婆婆往日里要我掏银子的时候，可是能夸上三天三夜一个字都不带重复的。

哪里像今日这般词穷过？

舅父当场把人轰出了府，舅母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平素连口重话都不会说的人梗着脖子破口大骂，

“我呸！什么狗屁探花郎、百年世家？不过是个早八百年过气的破落户！倒会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的事来！“

“要不是因着我柳家江宁第一富商的地位，他们沈家能有今天？！“

倒是我，非但半点不生气，听着那管家捏着嗓子拿乔反倒差点笑出声来。

“太守大人肯举荐他沈时卿，那是心疼义女，还真以为自己多上的了台面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现在朝廷改了科举取士，沈时卿能高中也是他自己的本事……“

我在旁边吃着茶点小声嘟囔，结果也不知道舅母的耳力怎么就那么好，转头上来戳着我脑袋，恨铁不成钢道 ，

“你还向着他说话？被退亲的人不是你是不是！“

我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着她又要气得跳脚，忙拉着人抱着胳膊撒娇道，

“舅母，这不正好嘛？“

“我不想嫁，他不想娶，正好一拍两散。“

舅母看我的眼神很复杂，像看西市那个流浪街头的傻子。

“往日他没什么出息的时候，你巴巴往上凑，如今好不容易挣了个功名，你跟我说你不想嫁啦？“

“柳如絮，你给人送银子有瘾吗？“

我笑不出来了。

舅母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沈家嘴上说着要退亲，可这么多年我搭进去的银子他们是半个铜板都没退啊！

好嘛，跑我这空手套白狼来了！

我当场就坐不住了，拍着桌子跳起来，风风火火就要往外走，旁边刚坐下的舅母被我吓了一激灵。

“你做什么去？“

“上门讨债！“

结果我前脚出门，后脚腿就有了自己的想法，硬生生转了个弯儿。

“小姐，这好像不是去沈府的路？“

“废话，沈府我都去过八百遍了，这我能不知道？“

“咱不去沈府啦？小姐不是要讨债吗？“

我的小丫鬟红缨，从小跟我一块儿长大，我翻墙她递梯子，我偷鸡摸狗她放哨的那种。

“红缨啊，你家小姐我虎是虎了点，但我又不蠢。“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沈时卿如今还是个探花，指不定以后能坐到几品，为了几万两银子开罪未来朝廷大官？那我除非是嫌过得太舒服了。

“那咱们就一个子不要了吗？“

红缨瞪大了眼，一脸不甘心的样子。

“谁说的？当然得要回来，但不能登门要，得想个法子让沈家给我主动送回来。“

沈时卿既已高中，想来也不会贪图前未婚妻的那点私房钱。

“哼！哪门子的探花郎，枉我之前还叫他姑爷，真是晦气！“

我看着小脸气鼓鼓的红缨，突然理解了舅母看我的眼神，不由得拍着她的头语重心长道，

“小红缨，你这么多年跟着我，小姐我的坏处你是条条都中，我聪明的头脑你是半点不学啊！“

“脑子？小姐你有那玩意？“

红缨是挨了一拳之后才会好好说话的。

“呜呜呜我错了，我家小姐天下第一聪明。“

但我没想到，我这法子还没想出来呢，沈时卿就亲自上门送钱了。

好家伙，足足十万两的银票。

贴出去的钱翻了个倍又回到手里了，放印子钱的都没我能赚。

“探花郎果真大气！“

“您放心，小的这就登门退亲！就说您龙章凤姿，我属实不配！绝不给您留下半点污名，您要是不放心，我赶明就把自己嫁了也不是不可以。“

前两天没去沈家，转头去了南风馆，还别说真有一两个眉目清秀的，招两个回来做赘婿也不是不可以嘛！

我这边正幻想着婚后幸福生活，丝毫没注意到眼前人眉毛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一双眼睛阴沉如墨。

“退亲？“

“嫁人？“

“絮絮，除了我，你还想嫁谁？“

面前的男人，一身打马观花的红色锦袍，头戴高冠乌帽，端的是一副清隽卓群的好相貌。

探花郎衣锦还乡，连家都没回就翻了前未婚妻的院墙，这谁见了不得夸一句情深义重？

我当时就笑了。

好一会儿才扶着墙直起腰，帕子扫了扫眼角笑出的泪花，开口道，

“探花郎，长公主府上的茶，好喝吗？“

沈时卿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皱着眉头道，

“谁在你面前说这些的？“

要不说人家是探花郎呢？被人揭穿风月情事之后，半点不见脸红，反倒先来这么句质疑。这还没入官场呢，顾左右而言他的风气倒是染上了。

我无所谓地收了帕子，盈盈笑道，

“长公主榜下捉婿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不过短短几日，流言像长了腿一样传遍了家家户户。“

“现下的江宁城，谁不知道您沈探花要尚公主？“

我每说一句，对面人的脸就黑上一分，我却恍若未觉，摸了摸袖子里的十万两银票，抱着十二分的真心祝愿道，

“探花郎好事将近，民女祝您缔结良缘、官运亨通啊！“

话都说到这份上，我以为是个人都知道顺坡下驴了，结果没想到沈时卿是真把我这当戏台了。

不知他把我的话听成了什么，只见他狠狠捏了捏眉心，眼中竟透出些款款深情，薄唇紧抿，颇有些无奈的软了语气道，

“絮絮，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与长公主之间不过是……“

三年不见，我怎么也没想到沈时卿也能这么罗里吧嗦，想着快回来的红缨，我耐心尽失，颇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沈大人，您久不归家，许是还不知道，“

“贵府不日前送来退婚书，家舅已经收了。“

对面突然哑巴了，许久，我才听到，

“絮絮，我不知此事。“

沈时卿垂着眉，开始的怒气全然沉了下去。

我还是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出近似愧疚的神色，捏着袖子里的银票，我无奈叹气，搜肠刮肚了好一番，榨干了肚子里的最后一滴墨水道，

“民女亦知身份低微，德不配位，不曾有过怨言。惟愿大人另娶贵女，余生顺遂。“

但面前的男人像是听不懂人话。

他只说，

“絮絮，我决不退婚。“

2.纠缠

沈时卿终于走了。

我揉了揉笑得发僵的脸，转头就叫了人把我的墙头加高。

决不退婚？

鬼信。

我翘着腿躺在院墙下那张摇椅上，翻来覆去的看着那张十万两的银票。

事到如今，沈时卿想不想娶我不知道，但我是真不想嫁啊！

本姑娘有颜有钱，干点什么不好？难道巴巴地嫁去沈家找罪受？我脑子又没进水。

恰巧这时红缨风风火火地冲进院子里，气都没喘匀就兴冲冲道，

“小姐！咱们赚翻啦！“

“《长公主喜迎探花郎》的话本子，赚了足足三千两呢！“

我惊得差点没在椅子上摔下来，好家伙，探花郎还真不愧是我的财神爷。

“快快快，拿纸笔来，这不得再写一本狠狠捞它一笔？“

“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长公主与探花郎不得不说的两三事》！“

我可没骗沈时卿，他跟长公主的流言确实“长了腿“，还是我亲手架上去的。

但却不算空口无凭，至少，长公主榜下捉婿是真的、沈时卿得了她青眼也是真的，两人京郊踏马观花的风流事更是多少百姓有目共睹的。

我不过是加快了点流言传进江宁的速度，顺便赚了它个金盆钵满罢了。

所以我不明白，沈时卿到底哪来的底气，三番两次来触我的霉头，口口声声质问不满，仿佛我才是那个负心人。

“为何不见我？“

我当时火气就上来了。

好啊，柳老贼害我！

沈时卿归家第二日就带着重礼登门，舅父待我如亲闺女，加上这几日流言愈演愈烈，可想而知他没把人扔出去就不错了。

没想到沈时卿这人吃了个闭门羹后反倒越挫越勇，从那之后每日一天三次登门递拜帖，探花郎往府门前那么一站，引得正门口那条街上的行人都比平时多了几倍。

我实在看不下去，劝舅父见他一面，

“好歹是个探花郎，民不与官斗，咱结亲不成也没道理结仇不是？“

“呵，你倒是大度！“

舅父撅着胡子冷嘲热讽。

“你就去给他说清楚，让咱府门前清静清静都不成吗？“

“谁招惹的谁去呗！“

“你去不去？“

“不去！“

“真不去？“

“说不去就不去！“

我咬咬牙，递过去三千两银票，结果他嘲讽的表情更深了，眼里明明白白写了两个大字——「就这」。

我心一横，把袖子里那张十万两的银票，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舅父那眼睛当场就亮了，二话不说把两张银票整整齐齐叠好塞进袖子，清了清嗓子道，

“舅父我仔细想了想，你说的也有道理，你放心，我这就去跟他说清楚，婚都退了怎么还能闹成这个难看样子？不像话！“

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他就生怕我反悔一样窜得没影了。

……

果然，我们柳家看钱不认人这件事，可谓家学渊源。

当时这老贼去了没一刻钟就回来了，信誓旦旦拍着胸口跟我说事情办妥了！

可如今！

“说话，为何不见我？！“

马车前的男人脸黑的像被炭烧过的锅底，看我的目光里带着审视和怒火。

真是造孽啊！

“探花郎，咱们已经退亲了，既无瓜葛，又何必再见？“

我想着打了水漂的银子，心都在滴血，更懒得跟他掰扯，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走，结果被男人紧紧拽住了袖子。

大意了，就不该穿广袖流仙裙！

“我说了，我绝不退婚！“

沈时卿看我的眼睛里都冒着熊熊烈火，我也不知犯了什么蠢症，竟还试图心平气和地跟他讲道理，

“沈大人，若非当年我外祖以财帛之力换得一纸婚约，你我之间本就是陌路人。现退婚一事既已定，咱们就此各寻良缘，不好吗？“

“各寻良缘？“

眼前人脸上是风雨欲来的安静，我只以为他听进去了，徐徐道，

“正是如此。听闻长公主其人知书达礼、才貌双绝，而且在朝中根基深厚，大人既得她青眼……“

“柳如絮，“

沈时卿打断了我，目色沉沉，我心下一个咯噔。

“是谁？“

“什么？“

“叫你弃了婚约，也要琵琶别抱的新欢，是谁？“

我悟了。

人还是不要试图跟狗讲道理。

好家伙，隔壁铁匠铺的都没他沈时卿能倒打一耙！

他在京城跟美人眉来眼去，结果转头来成了我红杏出墙？

我那火气蹭蹭蹭就上来了，猛地一个用力扯回自己的衣裳，撸着袖子就要开骂。

结果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呢，就被一道突然冒出来的男声浇了个透心凉。

“啧，跟个旧情郎就这么多话要说？“

“絮絮，你可叫小爷我好等。“

男人一身上好的银朱圆领袍，一手挑着车帘，也不知道在车里呆了多久，挑起的眉毛上都写着不耐烦。

“梁随安！“

沈时卿的目光，要吃人。

“探花郎，您老人家耳朵不好，小爷我又不是聋子，叫那么大声做什么？“

来人只是无谓地掏了掏耳朵，撑着车轩利落地跳下来，走到我面前。

吴郡张氏嫡次女早年嫁与了江宁太守作续弦，她与我娘亲交好，后来怜惜我幼时丧母，所幸收了我当义女。

而梁随安，正是我那义母的继子，江宁城出了名的纨绔。

今日原是义母关心我退婚一事闹出的风波，因此特叫人来接我去太守府一叙。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来的是这个冤家。

“梁公子。“

我硬着头皮冲人行个平辈礼，结果手还没放下来就被他拉住了胳膊。

“何必叫这么生分？对着外人客气也就算了，咱们是什么关系？“

他皱着眉，语气里带着微微不满，说到外人的时候，眼神还“恰巧“落到了沈时卿身上。

我不知说些什么好，心道是真不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样的阴阳怪气，我只在太守大人那位扬州小妾的身上见到过。

“呵…呵呵，梁公子说笑了。“

我尚且顾及着沈时卿刚才那处倒打一耙，自认不着痕迹地扯回了自己的胳膊，还默默往后退了退，结果被他一把拽回去，踉跄着险些跌进他怀里。

梁随安害我！

“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这就是太守府的教养吗？“

沈时卿那儿飞过来的眼刀都快把我捅成筛子了！

“怎么，听探花郎这意思，只许你放火，还不许我们这小门小户点盏灯了？“

他漫不经心地回道，转头又不忘把我扶正，

“话说完了？说完了就跟小爷走，你那好义母还等着呢。“

恰好这时，沈家小厮匆匆跑来，不知在沈时卿耳旁说了些什么，后者显然有些惊诧，匆匆离去，只丢下句，

“絮絮，婚姻大事不是儿戏，结亲一事，我绝不会退步。“

3.故人

我全然当成了耳旁风，转头上了太守府的马车。

马车内，我与梁随安相对而坐，打量的目光我闭着眼都能察觉，他拿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吵得人不安分。

“梁公子可有话说？“

他只是冷嗤一声，嘲道，

“柳如絮，你在小爷我面前装什么？

“你明知道，他是因长公主才走的。“

我愣了。

因为惊讶于他话里的熟稔，细数着往日我俩那浅薄如纸的交情，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

我自认与梁随安并不相熟。

他虽为太守独子，但因亡母的缘故，年少之时就去了会稽外祖家，彼时我也不过及笄之年。

虽说早年在私学中，因着我俩课业都差的缘故，同被夫子罚过几次，有过那么几次廊下一同罚站的经历，但也绝谈不上什么同窗好友的地步。

如今虽不知他为何一副知心好友的架势，但不得不说，梁随安的耳力不错。

我离那小厮那么近，也只勉勉强强听到了“宫里“、“女使“、“赐礼“几个词。

这样想着，我便诚心赞道，

“梁公子向来耳聪目明。“

但显然，梁随安不吃这一套，只嘲道，

“嗤，柳如絮，你柳家自京城到江宁一道，商号不说有上百家，几十家总是有的。长公主身边的掌事姑姑一路拉着厚礼来江宁的事，你会不知道？“

我心下一跳，面前人却转了话头，一脸忿忿不平道，

“光拉礼箱的马车就有十几辆，还挂着长公主府的旗幡，沈家又这么火急火燎地要退婚，这打的是什么算盘，路边的小儿都猜的出来！“

原是因着此事。

我舒了口气，面色不免多了几分坦然，打量着眼前一副怒发冲冠模样的人儿。

他相貌生得极好，黑发只一玉冠高高束起，面如冠玉，唇若朱砂，红衣张扬但衬他却是刚刚好。

世人都爱好颜色。

我是个俗人，看着这样一个美人话里话外都在为我鸣不平，心里自然畅快。

但却不曾注意，梁随安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无一不是新装，我自然也不知这装扮花空了主人多少心思。

“好歹也是掌权执政的长公主，怎么就选了户这样的人家？“

“那沈家的老虔婆，现在还不知道得意成什么样子！“

我道：“走了个冤大头，来了个长公主，可不得意嘛！“

梁随安将沈家从头骂到尾，连条狗都没放过，我听得兴趣盎然，时不时附和他两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还难得好心肠地给他倒了杯茶。

梁随安看看那杯茶，又看看一脸兴味的我，似乎是突然察觉了什么不对似的，眯着眼挑眉道，

“你不伤心？“

“传闻可是说，柳家女痴恋沈氏郎，沈氏退婚后日日以泪洗面。“

我喝茶的动作一顿，险些呛着，反口道，

“传闻还说太守府公子言行无状，无恶不作呢！但我看梁公子如此嫉恶如仇，便知传闻不实。“

梁随安略有些慌张地转了视线，他耳垂有些红，嘴上不屑道，

“小爷我的传闻自是不实的！“

我奉承道：“是是是，梁公子自是光风霁月、无上郎君。“

他整只耳朵都红了，转回来狠狠瞪我一眼，道，

“但你就未必了。柳如絮，我还不知道你？你要是心里没他，怎会流水一样地给沈家花钱。“

“如今倒好，人家如今要尚公主，你不但人没捞着，银子还打了水漂。“

我一噎，想起往日失了智一般拼命往沈家砸钱的架势，又根本无力反驳，只得清了清嗓子道，

“梁公子。“

“我与沈家已然退婚，他沈时卿今后是尚公主还是娶农女都与我再无半点干系。望梁公子今后不要总提些不相干的人，免得污了我柳家清白名声。“

白马非马。

昨日之我亦非我。

那些蠢事都是以前的柳如絮做的，关如今的我何事？再说了，白搭进去的银子都捞出来了。这般自我安慰着，我不觉通体舒畅，背都挺直了几分，坦然接受着梁随安诧异的目光。

他似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狐疑，只还没来得及开口，太守府已到了。

“可是柳姑娘？夫人在内院等您多时了。“

这声音我自然是熟悉的，是义母面前的大丫鬟宝珍。

“柳如絮，“

梁随安突然伸腿，堵住了我的去路，眼里闪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嘴上飞快道，

“你若是真的看清了沈家那伪君子，便别管旁人说什么，只做你想做的。“

“别事事都听别人的，也听你自己一回。“

我心下一动，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却收了腿，别着头不再看我，摆明了不愿多说的模样。

车外宝珍的催促声再次响起。

我只深深朝他作了一揖，转身下了马车。

心下百转千回。

也听，自己一回吗？

窗外连绵不断的雨丝划过，天色昏昏暗暗，衬得人也不清醒。

我斜倚在窗边那张黄梨木小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庭中那株芭蕉。

记忆深处模糊的画面在此刻变得清晰。

白衣翩翩的少年郎对着雨幕执笔作画，赫然是一幅雨打芭蕉图。

“天太暗了，怎么也不点灯？“

“絮絮，你瞧这雨打芭蕉的画面美吗？“

雨打芭蕉，应当是美的。于是我点点头。

“那就安静点，别坏了这意境。“

可我从始至终就是个俗人，即便到如今，也看不出什么意境。

距上次去太守府与义母不欢而散，已过去一月了……

我烦躁地蹬了身上掩着的薄毯，余光瞥见红缨冒着雨兴冲冲跑进来，一身桃红的春装都湿透了，气得我一下在榻上跳起来，转身给她拿帕子。

“你是傻子不成？蓑衣怎么都不穿一件！“

“哎呀，我太急了嘛！“

她混乱地把那帕子往头上搓了两下，一脸神秘道，

“小姐，这次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只当她胡说八道，板着脸把人推向净室，

“管它什么好消息，你快给我洗个热水澡，自己烧水，别染了风寒传我！“

事实证明，这次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南风馆？“

“正是呢！我今日去酒楼查账，正好碰上那位如风公子，小姐你说咱们怎么就没想到呢！这要能成，指定比话本子挣钱！“

于是天刚一放晴，就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哒哒的从柳府后门离去，在闹市的小巷来回绕了几个圈子后，停在了那南风馆的后门。

一刻钟后，沈府之中。

“南风馆？“

回来报信的小厮跪在地上，吓得发抖。

端坐正位上的男人一身烟青直领对襟长衫，乌发玉冠，一双眼睛明明阴沉如墨，面上却勾唇笑着冲身旁小厮道，

“呵，沈牧你瞧瞧，我就说她怎么好端端这么大的气性？竟要与我断了干系。“

“都说男子薄情，我看女子水性杨花起来，也不遑多让。我不过离了三年，前脚有个梁随安，如今更是连南风馆都去了。“

沈时卿语气平平，沈牧立在他左右却是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别提回声了，连大气都不敢喘。

“去，取西厢房那把剑来。“

沈牧腿都软了，颤声道，

“爷…“

“你怕什么？该怕的人可不在这。“

“走吧，咱们也去那南风馆瞧瞧，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勾得她如此不要脸面、白日宣淫！“

哐当一声，竟是沈时卿生生踹翻了面前那张半人高的紫檀实木桌。

4.劝诫

秦楼楚馆向来是出了名的销金窟。

我打量过如风公子这间富丽堂皇的寝居，看他的目光里自觉带上了十二分的热切。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我刚要侧耳仔细听听，那面若敷粉的美郎君就拉上了我的手，

“柳姑娘，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我想着刚谈拢的买卖，亲亲热热回握上去，转头就要叫红缨伺候笔墨，立下字据。

结果紧闭的房门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那扇平平无奇的小黑木门摇摇晃晃了两下，啪的一声倒下去，四分五裂。

“啊！我三千二百一十四两白银的黑漆雕花木门！“

身边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痛呼，我惊得瞪大了眼，死死盯着那门，下意识抚上了胸口。

糟糕！是心碎的声音！

结果下一秒，就对上了双极其熟悉的眸子——

沈时卿双目通红，眉间戾色尽显，投来的视线像是在看死人。

我下意识打了个冷颤，结果突然被什么东西晃了眼，呆呆看过去，只见一把闪着寒光的剑。

四面挂起的红纱随风飘起，影影绰绰里，我隐约瞧见他转了视线、提剑上前。

顺着他的目光，我低头瞧见交握的手，吓得赶紧松开。

再抬头时，鼻尖离剑端不过方寸。

执剑人只微微一笑，露出森森白牙，阴恻恻道，

“絮絮，你想死吗？“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沈时卿。

他一向是端方君子，温润如玉，出了名的好性子，哪怕与人争执也说不出什么重话。

可如今，却像个上门讨债的厉鬼。

只阴沉的看着我，双方仿佛都沉默了许久，他面上突然划过一丝不耐，扬手一剑劈开了面前那张案几！

飞起的木屑扬在我裙裳下摆，我腿都软了，心底没来由的一阵阵发慌。

或许是我错了。

我可能，从未真的识清过眼前人。

“啊！“

还没来得及沉浸在后悔中，就听见身边一声哀嚎。

不愧是弱柳扶风的南风馆头牌，如风直接吓晕了过去。

也托他这一嗓子的福，我的脑子渐渐捋出几分清明，乱跳个不停的心归回原位。

看着满脸风雨欲来的沈时卿，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了个尊礼，

“探花郎安好。“

沈时卿笑了，剑身贴着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

“絮絮，未婚妻私会外男，你说我是否安好？“

利剑冰冷，再往前一寸便能割断我的喉咙。

不是什么好体验。

偏生持剑的人自诩正义，发出高高在上的审判，

“絮絮，你可知错了？“

我愣住了。

确实是因为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但这一刻，沈时卿的声音渐渐同义母重合，我仿佛回到了那日的太守府后院……

太守府，当家主母的正堂之中。

义母端坐正位，颇有余威，开口便问，

“你可知错？“

“他如今是风光正盛的探花郎，你怎能拒他入府？闹得这般难看！“

“退婚之事我听说了，不过是他那拎不清的母亲作梗。如今他的态度你也瞧见了，分明是不想退婚，你还要耍小性子到什么时候？“

“长公主？长公主是何等的皇天贵胄，怎可能下嫁这等没落世家！就算沈家小郎对长公主有意又如何？他绝无可能尚公主，谁又夺得了你正房嫡妻的地位？“

我再也听不下去，忍不住开口打断道，

“因为不可能，所以便没有关系了么？他心里既然已有旁人，那我为何还要上赶着下嫁！“

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还嘴，她气得当场拍了桌子，头上的金钗都震了震，

“这世上哪个男子不多情？难不成你还指着他一辈子守着你一个不成！别说他如今已是探花郎、前程一片大好，就说他此前那番不堪的家室，你也不可能让人终生不纳妾室！“

“相比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玩意，他心悦长公主岂不正好？起码再无人能在后宅越过你去。“

“絮絮，我一向夸你聪颖，你也钻了那劳什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牛角尖不成！“

她歇斯底里地发着火气。

我顿时心生疲惫，不再发一言。

心里却不免多了些懊悔。

怎么就没忍住还口了呢？明知没用的。

她听不下去，自然也不会允许我有这样的想法。

夫为妻纲——

从小到大，她一贯这么教我。

只可惜我大抵生来叛逆，从小便不喜学什么女戒、烈女传，更不耻于那些三妻四妾的男子。

舅父舅母一生扶持，哪怕膝下只有表哥一子，舅父也不曾有过纳妾的想法。

我既已见过这世上最真挚的夫妻之情，又怎会甘愿做个徒有虚名的嫡妻？

可义母从未懂我。

她渐渐收了声，面色和缓，深深叹了口气后上前来拉我的手，

“好孩子，我与你母亲一向交好，待你如同亲生女儿，才跟你说这些。“

我只是想，真的有母亲这般嘱托自己的女儿吗？

被锁进深不见底的后宅，像她这般蹉跎尽韶华。

可偏偏她面上的关切与心疼又并非作假。

我看不明白。

明明她也曾待嫁闺中。

明明她如今便是太守正室。

明明她，如负枷锁，并不快活。

她的目光透过身旁半开的窗，投向院里那锦绣繁花，却又好像是投向我看不透的远方，眼里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情愫。

可不过须臾，她已收了视线，仍是语重心长道，

“听义母的，好好跟人服个软。你如今年纪已然不小了，这亲事再拖下去难免被人说三道四。“

“依我看不如趁年底赶快入府，早日生个嫡子，只要有子嗣傍身，哪怕他纳再多的莺莺燕燕，你又何愁在后宅难以立足？“

“男子最是薄情人，趁着沈家那小郎如今对你仍有情谊，见好就收，莫要一错再错！“

她声声切切，面有忧容，眼含劝诫。

每一句都在为我尽心绸缪，每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正因此，才觉得遍体生寒。

而如今，她嘴里绝好的郎君，正持剑架在我脖子上——

“絮絮，你可知错？“

那剑再近一寸，便能轻易娶我性命。

我笑了。

说不出缘由，只觉得眼前这一幕荒诞至极。

明明剑在眼前，我一贯又是个最识时务的，按理说我早该乖乖认错，笑着把事情圆过去。

可事实却是，我也不知哪来的底气，竟敢迎着那剑端、一步步向前逼近。

“我何错之有？“

5.对峙

闪着寒光的剑竟映出了来人几分慌乱的神色，只见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最后撞上身后的一张案桌。

明明持剑的人是他，偏偏害怕的也是他。

“哐当。“

剑落在地上，沈时卿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开口道，

“絮絮！你疯了吗？！“

“你何错之有？你当街与梁随安那厮拉扯在前，如今竟还公然出入风月场所，与那小倌卿卿我我！身为闺中女子如此行事，你说你何错之有！“

他气得脖子都红了，额上青筋暴起，一改往日温润儒生的作风。

我只淡淡扫了一眼，不以为意，

“哪又如何？“

他像是被人突然攥住了脖子，气急败坏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直直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敢问探花郎，大魏哪条律法言明闺中女子不可行街？又有哪条说不可出入南风馆？民女虽不如探花郎博学多识，但《魏律》却也是读过的，里面自然没有如此规章。“

“既如此，民女倒是想斗胆问您一句——我既未触犯律法，又怎劳得探花郎一副捉拿要犯、刑讯问供的架势？“

沈时卿仿佛又恢复了平日那副不露喜怒的样子，一双暗如深潭的眸子直直盯着我，

“絮絮，你既读律法，可知《魏律》有言，女子不贞者处极刑、行游街？“

他本就是这样一个人，捧腹大笑和歇斯底里都算失态，不动声色才是他的作风。

我也只当看不出他眼底的阴鸷，笑道，

“探花郎此言更是说笑了。“

“我云英未嫁，亦无夫家可守贞，此律法自然与我无关。“

他眼底寒光更甚，语气刻薄道，

“三年不见，我倒不知絮絮如此伶牙俐齿！柳老太爷驾鹤后，柳家便是如此教你的吗？“

我亦冷了脸，

“探花郎慎言！莫说我如今不过来此谈笔买卖，并未有何出格之举，就算行事作风有违一般大家闺秀，也自有舅父舅母管教约束，何劳外人费心？“

“外人？你说我是外人？“

他拳头攥得咔吧直响，我下意识往门口退了两步，却不期然撞进一袭红衣之中。

“嗤，退了亲的前未婚夫罢了，不是外人是什么？“

来人如此道。

是梁随安。

他身后，还跟着气喘吁吁的红缨和没拦住他、追来的沈牧。

沈时卿自然也看见了，他摆手免了沈牧的告罪，视线在红缨和梁随安身上转了一圈后，最终又落在我身上。

“絮絮，你避我如蛇蝎，却转头向他求助？“

我虽不知红缨怎么找了梁随安，但也没打算解释。

“探花郎虽已为公门中人，但也没有无故登门硬闯的道理，此间损坏财物，还请一一付清。“

身旁人不耐烦道，

“跟他费什么话？自有这儿的主事跟他对接，咱们走。“

说着也不曾避讳什么男女大防，扯着我的袖子就往外走。

沈时卿倒是没拦，他只说，

“絮絮，你如此行事，置沈、柳两家于何地？“

“又置我，于何地？“

风头正盛的探花郎放低了姿态，语气里说不出是愤懑更多些，还是哀怨更多。

这副模样……

还真是叫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想我柳如絮、在这江宁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没理也要闹乱子的硬茬，但像沈时卿这般理直气壮的也是少见。

听了这话，一向反应慢的红缨都愣了，她气到发抖，跟看仇人一样瞪了沈时卿一眼，还不忘见缝插针地撇我一眼、颇带幽怨——

「看你当初相中了什么人！」

……

红缨，好得很。

出人意料的倒是梁随安。

他桀骜惯了，张口就是一句夸赞，

“沈时卿，你还真是糟老头子抹粉——厚颜无耻！“

奇怪的歇后语又增加了，我想。

“小爷我寻思着，跟长公主的风言风语闹到满城皆知的人是你吧？怎么，跟美人花前月下的时候想不起来两家姻亲，如今退婚了倒又来反咬一口？“

“呵，探花郎这手严于侓人、宽以待己的把戏倒是玩得好极了！“

我只觉得梁随安这张嘴真是甚合我心意，心里都舒坦不少。

却见沈时卿面色一变，脸黑得像锅炉房孙大娘的锅底。

“梁随安！谁给你的胆子敢妄议皇室？“

身旁人倒是眼睛都没眨一下，只冷笑道，

“妄议？那你倒是说说，小爷我哪个字说错了？堂堂探花郎就这点气度？敢做不敢当！“

很奇怪，明明是剑拔弩张的氛围，我却生生跑偏了头绪，只是想：他承认了。

他不再对那些情事顾左右而言他，反而关心长公主名声。

原来他维护一个人的时候是这般模样……

不，不对，我早就见过的不是吗？

他维护他人的模样，一贯是这样。

他只是，从不曾维护过我罢了。

那些本就该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清晰，然后化成绵密的绣花针从四面八方钻进我的心底。

反应过来时，我已经下意识回攥住腕上那只手。

“怎么了？“

梁随安那双桃花眼，疑惑里带着怒火，还有几分我看不透的情绪，就这么直直看着我。

我摇摇头，放开他的手，冲着沈时卿深深行了一礼。

我似乎总在给他行礼，不论过去亦或现在。我在心底这般想。

但也多亏了这一礼，原本挣扎的心渐渐平息躁动，仿佛那些刺痛也不复存在。

“沈大人。“

“我自知大人如今这般不过是顾念旧情，但你我之间，本就情薄缘浅，民女当不得大人这般惦念。好在如今各归原位，也算一切安好。“

我垂下眼，不去看他的表情。

“往日之事不可追，还望大人惜取当下。“

这话含情，但也只有我知道，这话既是说给他的，也是说给自己听。

语罢，默默在心底吐出一口浊气，也不管他是什么反应，拉着红缨扭头就走。

远远地只听见梁随安不忘补上句，

“你若是还知道点廉耻，就好好做你的探花郎、尚你的公主，别净来招惹我们。“

后朦胧听见沈时卿不知还了句什么回去，竟逼得梁随安暴喝一声，往后便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6.结亲

一路上，红缨气得嘟囔着骂个不停。

我倒是没说话，只是不合时宜地想起很多事。

本朝广设私学，且托了那位当权长公主的福，未及笄的女子也可入学。

我十三岁那年，陇西郡公迁到了江宁做司马，便在府中开了私学。

陇西李氏向来以世家之首自居，底蕴深厚，李郡公的长女还是宫里的贵妃娘娘，论起来李家也算得上是皇亲国戚。

故此，江宁有头有脸的人家大都把子女送进李氏私学中。

而我与沈时卿、梁随安皆在私学之中。

和舅父的一掷千金、还有梁家在官场上的门路亨通都不一样，彼时的沈时卿早已因聪颖好学而闻名。

李郡公在江宁城内张榜广招门生、出策论，沈时卿当街答题，针砭时弊，引得郡公连连赞叹，亲邀其进李氏私学，收作得意门生。

在李府之内，沈时卿更是锋芒毕露，不仅四书五经上出彩，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

且他生得极好，待人又和善，逢人便是三分笑。

哪怕是得知，三番五次找他麻烦的刺头不知怎么就倒霉磕破了脑袋，他也能皱着眉头颇为真情实意地慰问几句，顺便对那些忙着幸灾乐祸的同窗奉上两句劝诫。

这样一位以礼待人、进退有度的翩翩公子自然最得少女怀春。

梁随安话说得虽刺人，但却不曾做假。

我确实动过心。

不是因着什么英雄救美般落入俗套的起因、甚至都没什么正当的理由。

只是偏巧，那日的阳光很好，晚春的风吹起抽了芽的垂柳，依稀辨得身形的少年郎倚着凉亭的立柱，冲着下方拐角处，笑着说了句，“柳姑娘安好。“

彼时我初入私学，但柳氏那个生父不详的外孙女的名声倒是人尽皆知，往日困在后宅倒不觉得，如今一入李府，方知自己与他人的不同。

不说私下里好巧不巧被我碰上的指指点点，就单说每次《女戒》论课时，那些明面上的指桑骂槐都不在少数。

这种境遇下，莫说问好了，那些学子见了我哪个不是退避三舍？

身旁红缨冲着那高耸的凉亭眯着眼认了半天人，颇有些惊喜地在我耳边道，

“早就听说这沈家公子常在这凉亭上温习功课，如今可见传闻不假呢！“

沈家，沈时卿。

于是此后，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我便同那些怀春少女们没什么两样，也开始留心这位素有君子之名的少年郎。

昨日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今日得了夫子什么奖赏。久而久之，甚至也不自觉开始在人群中寻那抹身影。

因此，及笄那年，听到外祖提起这桩亲事之时，我大概是欢喜的。

离及笄之礼不足三月，外祖突然召我到书房议事。

“眨眼间，我们絮絮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啊！“

外祖捋着苍苍胡须，这般感慨，有些浑浊的眼珠闪着泪光。

我自是知道，他看的不仅是我，更是透过我看亡人，因此也只是避而不语。

“外祖父我打算趁你及笄，先把你的亲事议定下来，你在学堂中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

我愣住了，脑海中有个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却脱口而出道，

“外祖不要我了吗？“

一句话却逗得外祖父拍桌笑起来，

“说什么傻话呢？只是议亲而已，真要出嫁也得等个几年。更何况就算是嫁了人，还能不是我柳家的孙女儿了不成？“

“非要嫁人吗？“

“傻孩子，女子哪有不嫁人的？趁外祖父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早早看你们这些小辈成家立业，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我垂首，心底莫名多了几分说不出缘故的排斥，不再发一言。

外祖只看着我，深深叹了口气，

“你若没有，外祖这里倒是有一门上好的亲事。“

“沈家那位公子，名唤沈时卿，年长你三岁，且才貌双绝，虽说家境贫寒了些，但今后走我柳氏的门路，不论是从商亦或入仕，总归都是可行的。我同你舅父舅母也商量过了，他们都觉得是门好亲事。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今日叫你过来，也是想问问你的意思，和沈氏这桩亲，你意下如何？“

脑海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是那日午后斜依栏的少年郎，甚至自动补全了并未看清的相貌。

而我也只是想，真要嫁人的话，若那个人是沈时卿，或许也能称得上一句不错。

于是我垂首行礼道，

“但凭外祖父做主。“

三月初十，外祖请了义母过门为我插簪，及笄礼成。

同月十五，我随舅母去城外九华寺上香，“正巧“遇上陪母上山礼佛的沈时卿。

明明不过初次相见，沈夫人却能拉着我亲亲热热地唤絮絮，还笑着去找方丈求了个天作之合的上上签，末了道，

“听闻这后山上的桃花是一绝，只可惜蚊虫鼠蚁太多，想来寻常你们姑娘家的也少来走动，恰巧今日我儿也在，你们年轻人去看看吧。“

舅母随着接话道，

“去吧！同你沈家兄长一道，我和你沈家伯母再说会话。“

这便是挑明两家相看了。

“是。“

这却不是我应的，我下意识看向发声的沈时卿。

他今日穿了件靛蓝色交领直衫，更衬得那张如平日般含笑的脸愈显温润。

相对而视，我匆匆垂首，心跳如鼓。

很奇怪，明明在外祖面前应下这门亲事时，我是松了口气的。可如今低着头看着身边地上两人不断重合交织的影子，我却莫名多了几分惶恐。

“柳小姐可有话问我？又或者，对这桩亲事有何想法？“

后山确实路险，沈时卿倏然出声，我险些脚下踩空，幸而红缨扶得稳。

他话音落下，我仍不免有些惊讶。

倒是没想过，他会这般轻巧地挑明婚事。

偏偏说话人像是丝毫未觉，甚至能语气如常地添上两句关心，

“此间路滑，小姐当心。“

想起那些心底的顾虑，我望着那双眼睛，颇有些破釜沉舟的问道，

“那沈公子呢？这桩亲事，沈家可是自愿的？“

我没错过他眼底那一瞬的犹疑，便见他面带惊诧道，

“柳小姐何出此言？“

不远处的水泽处有两只停留的大雁，我攥紧了手下红缨的胳膊，回避了他投来的视线，提裙一步一步边走边道，

“我身份尴尬，生父不明、家母早亡，虽自小得外祖教养，但在这江宁城名声却算不上好。更何况出身商贾，自然比不得寻常士族之内的闺秀们。听闻此次议亲，原是出于我外祖早年借给令尊的一笔银两？故此，不免担心沈家同意这门亲事是否是为此事所迫。若是沈家确实有此顾虑，实属大可不必。我柳氏堂堂正正做人从商，决计不会做出这等挟恩图报的行径。“

“而沈公子你，自然也没必要委屈自己、非得应下这门亲事。“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似嘲非嘲的轻笑，

“柳小姐未免妄自菲薄了些。“

我哑然，回头却见他仍是那三分笑脸。

“我若说两家结亲，分毫不考虑家世门第，柳小姐聪慧，想来也是不信的。我不妨直言，如今我沈氏没落，虽时卿心中自有凌云志，但亦需登云梯。而放眼江宁城，也只有柳家有如此财力助我。“

“婚姻大事，本就是一场交易。柳家如今的地位，自然不能仅凭一桩与太守府的干亲便能维系。柳家助我入官场，而多个在官场浮沉的女婿，想来也能免去柳家商号的许多麻烦。“

他把道理揉碎了讲，纵使再愚钝的人，也明白他话中深意。

红缨反攥着我的手越握越紧，我却是深深松了口气。

这样，也挺好的。

多余的情分，未免说多了可笑。

卷着残花的风卷起我的裙角，那并行的大雁终究渐远。

“若结秦晋之好，我柳氏必鼎力助郎君。“

我站在离人远了两三步的高处，行拜礼，话音落，便见他自下方同样拜礼回道，

“不日家慈必托媒人上门。“

他动作干净利落，言语之间不见勉强，抬头的那瞬间又自然地转了话头，

“起风了，在下送小姐回行吧。“

所以我想，这门亲事，沈时卿大抵也是愿意的。

同月十八，黄道吉日。沈母同媒婆上门，送纳财礼。

次月初六，两家互换庚帖，正式过定。共写婚书，婚期另定。

从始至终，顺利得过了头。

可惜那时年少。

后来方知，那不叫愿意，叫将就。

7.旧事

及笄之后，我便不再去私学。巧的是，沈时卿也没再去过李府。听人说，似是沈家同李府不知生了什么嫌隙。

可他的学问还是要做的。

于是此后没过几日，外祖与我备重礼去了太守府。

此后数月，外祖奔波于江宁与会稽之间。

次年，沈时卿得太守举荐，入会稽顾氏私学。

顾氏一族底蕴深厚，且不同于左迁的李郡公，顾氏族老皆为荣养在家的朝中老臣，顾氏子弟名满天下，有传言曾道：十户良臣九家顾。这话未免夸张了些，但也足见顾家于官场的地位。

虽说往往各世家都有自己的私学，但家中小辈却仍以能入顾氏私学为荣，甚至李郡公自家的子侄也多有在顾氏求学的。

沈家没落，但私学内却处处都需要打点，更何况是这等世家子弟云集的地方。不但非一品宣纸不用、非上等徽墨不研，一方镇尺上百两，更不要说有价无市的好砚台。

沈时卿入了顾氏求学之后，我方知这是怎样一尊吞金兽。

柳氏人丁单薄，小辈里面也不过只有我与表兄两人，表兄早些年娶了洛阳王氏的孤女，此后多年便一直奔波于江宁与洛阳之间。

而及笄之后，我也开始跟着舅父从商。

好在，我虽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上都没什么天赋，在商贾之道上却偏生多了两窍。不出三月，便将接手的几家铺子的毛利翻了一番。

钱是赚了，实打实存下来的却没有几个。

今日给沈父送个摆件，明日给沈母送套头面，后日又按时给吞金兽送银子。

梁随安说我流水般地送钱，倒是一点都不假。

赚了送，送了赚，倒是在江宁城换了个“情根深种“的名号，后又托了沈时卿每次回江宁必登门拜访的福，流言又渐渐传成了“两情相悦“。

当事人都不知道的情定三生、恩爱不疑，在街头巷尾倒是传得沸沸扬扬。

半真半假的流言不知通过多少人的口口相传最后进了我的耳朵里，以至于我竟都有些信了。

我以为，哪怕不论别的，单就看在银子的份上，沈时卿对我，也应当是有些情谊的。

可惜，人最愚蠢的，便是自以为是。这道理我未必不懂，却偏偏，人最擅长的，又是自欺欺人。

婚约许下的第二年秋，外祖突然决心敲定婚期。

也是这一年，由长公主牵头的科考选官闹得沸沸扬扬，最终以暂停本年举官、留待明年科举作结。

不久后，李氏郡公得皇帝重新启用，任当朝左丞，官居一品；宫中贵妃再赐尊号，独得圣宠。

朝廷确行科举制公文颁发的第二日，沈父亲自登门，婉拒了外祖想要趁年前正式成亲的想法，理由是：小儿专心明年科考，无心儿女情长。

次年三月，外祖毫无征兆的昏倒，一病不起，整日数不清的药碗往屋里送，问诊的郎中换了一茬又一茬，可仍是毫无起色。

不得已再提亲事，沈家仍是同样的说辞。

此后舅父舅母轮番登门，沈父称病，沈母访亲，沈家人避而不见。

六月，外祖的身子每况愈下，拉着我的手说，

“可怜我们絮絮，外祖怕是等不到你成亲的那日了。“

而我只能死死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一遍遍重复着自己也不知信不信的话。

“不会的。“

于是第二日，我冒着细雨翻墙进了沈府。

我想见沈时卿一面。

却在沈府花园的拐角，撞见了不曾想到的一幕。

李郡公有个庶女，名唤李姝。早年间亦在私学之中。虽是庶女但如今好歹也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名门闺秀，颇有大家风范。更何况听闻如今也已记在嫡母名下将养。

虽为同窗，但却并不熟稔。但我却从不知，原这女子与沈时卿，还有这般可亭下谈心的交情。

不远处的凉亭里，女子奏琴，公子习墨，隔着细雨，情意绵绵。

晃神之间，我见那凉亭外也有那么一株芭蕉。

雨打芭蕉叶，闲听琴语声。

他说我坏了的意境，终究是因为在旁人身上见过的。

专心科举，无心儿女情长。

我突然觉得好笑。

初夏的雨，不该是凉的。可我只觉刺骨的寒意。越冷，越清醒。

许是雨下的还不够大，风将两人的对话无比清楚地送进我的耳朵——

“沈公子如此大才，当真愿与一商户女举案齐眉？“

“李四小姐费心了，婚姻大事，自是父母之命不可违。“

这一刻，科考的文书、李氏的官复、还有当年沈李两家莫名其妙生出的嫌隙逐渐在我脑海中串成一条线。

三年前，科举未行，李家是左迁的弃臣，柳家背靠太守府、富甲一方。相比之下，娶柳家的外孙女自然比娶李家的庶女更有助益。

可如今，一个是刚刚起复的一品重臣之女，另一个不过是区区地方商贾出身，孰轻孰重，垂髫小儿都分的清楚。

他明明说过，娶妻本就是娶利。

不过是我自己想岔了。

我糊涂了。

明明是翻墙进的，转头却是走大门出的。守门的小厮见了我像见了鬼。

倒也不怪他，任谁看到只长着人形的落汤鸡都会觉得吓一跳。

次日，听说沈时卿上门探病，临走前提出想见我一面，舅母推辞说我受了风寒。

我确实病了，反反复复烧了三日，做了许多光怪陆奇的梦，沈父满脸恳切的无心儿女情长、凉亭里郎才女貌的琴瑟和鸣还有祖父病榻前的殷殷切切、甚至当年凭栏只有身形的少年郎……

无数个画面反复闪现，再醒来时，我第一次读懂庄子所言，何谓大梦三生。

我清醒后，立马请红缨给沈时卿送了封信——

“外祖病重，惟愿早日成婚。沈氏若已另择良木，还望早日归还婚书，虽秦晋不成，也不至反目成仇。“

但沈时卿只回了四个字，

“婚约必行。“

我信了。

于是等到那年八月，沈时卿乡试中举，为解元。

但外祖，却没能等到。

8.守孝

我的外祖，终究没能撑过这个秋天。

灵堂之上，来吊唁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终于在最后一批里，沈父出面，袖子蹭红了两眼。

“真是没想到……老太爷身体一向硬朗，怎么偏偏就……哎呀！时卿如今尚在科考，不知道消息，等他一出考场，我定押着他来给老太爷磕头！唉，柳兄也当节哀啊……你说这事！唉！“

他声音虽啜泣，可该说的话却一字不漏，嗡嗡地吵得人心烦。

可直到放榜之日，外祖出殡，早出考场的人却是一面也没有露。

那日，我披麻戴孝地跟在舅父身后，与成群结队去沈府贺喜的人擦肩而过。

同是敲锣打鼓，一面报喜，一面丧。

正午的艳阳，刺得人眼眶发酸，睁眼闭眼都是荒唐。

外祖下葬后的第三日，沈家三口打着商讨婚期之事登门，舅父叫我也同去。

“你如今怎么想？“

我跟在舅父身后，记忆里的人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生了华发，这番丧事过去，舅父整个人都恍若苍老了许多。

“您没必要忍着。“

沈父伪善，那些客套的场面话我都能听出来，更何况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舅父。

该关系浅淡的陌路人说的话，偏生在将将要结亲的人家嘴里说出来，那便不是客套，而是撇清干系了。

舅父不是脾气多好的人，能忍住不撕破脸，也不过是担心我夹在两家之间难做罢了。

可如今，自然是没有那个必要了。

“哟，怎么？你这是又有主意了？“

他话里的嘲讽都懒得掩饰。

“也不知道老的小的一个个的被什么糊了眼！老爷子自诩看人准，可料到今日这一出？还有你，平日里许愿池里的王八守财奴一个，也不知沈家那小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好家伙还有两套身份呢，专当他沈家的散财童子了！“

我被他这番话噎住，反口呛道，

“舅父有这番功夫说风凉话，不如想想怎么把婚书拿回来。背信弃约这种事，总归不能落在咱们柳家身上。“

话罢，匆匆越过他向前走，只听见身后人气得跺脚道，

“嘿！你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吗？说你两句还不乐意听了，这驴脾气，跟你娘一个德行！“

我头也不回，摆手回道，

“外甥肖舅！“

让沈家主动退婚这事，其实一点都不难。舅父不过说了句我自愿为祖父守孝三年，沈母脸上的不情愿便满得将要溢出来了，看我的眼神都像带着刀子，沈父更是连声叹气。

见此，舅父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当然，三年确实时间长了点，我们柳家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也不会说强要你们等着。这桩亲早年也是老爷子定下的，不过是为了哄长辈开心，如今老爷子既然不在了……“

话说到这份上，退婚的意思也算是摆出来了，沈父也早已从叹气改为连连点头，起码面上看起来对退婚一事分外赞成。

出人意料的，反倒是沈时卿的态度。

“絮絮自小养在柳老太爷膝下，和老太爷感情深厚，自愿守孝三年也是为全孝道，我沈氏也不是那般不通情达理的。“

沈父点头的动作僵住，颇有些不可思议地转头盯着说话的沈时卿，沈母更是一巴掌拍在沈时卿胳膊上，自以为小声却偏偏整堂的人都听得清楚，

“你疯了？再过三年那都多久了！“

偏偏后者恍若未觉，接着道，

“只是柳老太爷向来疼惜膝下小辈，更何况老太爷生前遗愿便是见我与絮絮早日完婚。逝者已矣，晚辈以为，还是当全其遗愿，才算真正的孝道。“

“按我朝礼制，絮絮当守孝期一年即可，但事关婚嫁，朝廷亦有百日之内嫁娶随心之规章。不若，在百日丧期之内完婚？“

他话音刚落，堂中其他人却是难得保持了一致——

“不可！“

沈时卿却只盯着我，

“絮絮可是还有什么顾虑？我自知百日成婚确实仓促了些，但我保证，必举沈氏全族之力，不叫絮絮受半分委屈。“

他眼睛都不眨一下，换了外人来看，说不定还真以为他对我情深义重。我虽也想不通他这番做的缘由，但转头却已跪在舅父面前，

“外祖待我恩重，为其守孝三年，我意已决，愿舅父成全。“

“絮絮！“

“这这这，柳家舅……“

“砰！“

舅父终于耐性告罄，狠狠踹了一脚身旁案几。

“吵吵吵，一个个罗里吧嗦的！“

又冲我道，

“跪跪跪，就知道跪！给我起来。外人面前像什么样子！平白叫别人看了笑话！“

我顺势起身，见随着他一口一个外人，沈家三人脸上黑了青、青了黑。

“你说说你们沈家，办的这叫什么事？老爷子在的时候吧要成亲，你们拖拖拖，好嘛！如今把老爷子拖死了，又来跟我这说要百日完婚？“

“你们沈家还真是乌龟王八求雨，给老天爷都整开眼了！“

“如今就一条路，说三年就三年，爱等等不等拉倒！我江宁柳家的女儿，老子我今日张榜招赘婿、明日就能给拉来组个马球队，还真当非你沈氏不可了？“

沈父气得憋红了脸，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

“这可是你们柳家说的！我们还真不……“

“好！三年就三年。“

是沈时卿，一语惊起千层浪。

沈母反手一个巴掌拍在他脑袋上，

“你要死啊？“

他却只是正了正衣冠，冲舅父深深作了一揖，

“如今我不过刚过乡试，能否举官还待明年春闱之后方定，仓促完婚于絮絮而言也实属将就。柳氏于我有大恩，我沈家也决计不是那等背信弃义的人家，绝没有今日刚得功名，明日便与恩公反目的。“

他这话不知那句说进了沈父沈母的心坎里，一时间沈母不打了，沈父也不叫了。

“三年便三年，时卿必趁这三年谋定成事，再来柳府风光迎娶絮絮进门。“

这下，连一脸不耐烦的舅父都觑了他一眼。

电光火石之间，我却在这些缠的人密密麻麻挣不脱的话语里，窥出了几丝分明。

是了，他如今不过刚过乡试，若此时便抛下两家婚约不顾，难免有忘恩负义之嫌。他沈时卿多重名声？

只可惜这婚约，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倒是一时半会儿解不开了。

“絮絮，你意下如何？“

他那双眼仍是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我，倒显得多么殷切、多么希望在我这得到什么肯定的答复似的。

也是这一刻，我确信沈时卿一定能成事。

能为了想要得到的利益演到这个份上，起码这份装模作样的本事，便能在官场混个来回了。

指甲陷入掌心，痛楚顺着手臂向上爬，最终化作成群的毒蜂一股脑地全往我心口钻。

眼前人明明眉眼含笑，如沐春风，我却只觉得被逼站在山险高处，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

竟觉得他为人纯善！

9.心声（沈时卿视角）

人在这世上，总是有所图谋，因此总是披着三分假面。

我与世人不同，或许因为我所图过大，或许因为，我的假面早已不是一张皮那么简单。

我从不是什么温润如玉的君子，素有名望的高官还乡、我转眼就能当街造势、成他子弟，学堂里踩高捧低的渣滓、我能连夜打断他的腿还把自己摘得干净、赢个宽宏大量的好名声。

我自小便明白，哪副模样最适合展露在人前。怎么才引起他们的同情、怜悯、仇恨、贪婪、爱意……

所谓七情六欲，不过都是可以利用的毒刃。

因此，不过区区一桩亲事，便能换得江宁首富的鼎力相助，怎么看都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虽说柳家那位表小姐名声确实算不得好，但哪又有何妨？

南方漕运，半面姓柳。

正妻又如何？不过只是后宅里的一个位置罢了，这位出了名的草包花瓶能不能坐稳还要另说。

对，草包花瓶。

至少在寺庙后山，听到她那般坦然的说起自己的身世之前，我亦如世人这般认为。

可偏偏那年后山，春风吹得实在是紧了些。

刚及笄的少女，两鬓的碎发随风荡起微漾的弧度，身后十里桃花却都不抵她、眼中灼灼春华——

“我柳氏必鼎力助郎君。“

我强压下心底生出的莫名触动，借着行礼避开那双干净得过了头的眼。

挺好的，我想。

一个有脑子的花瓶，总好过一个拖后腿的草包。

议亲之后，两家来往频繁。因为姑母、也是我名义上的母亲，对这位“儿媳“颇为满意，三天两头便给柳府下帖子。

说来也是，毕竟人哪次来不是提着厚礼，一张嘴还知道怎么换着花样地夸人，次次都能把她哄得心花怒放。

我不喜欢蠢货，但也不代表我喜欢太精明的枕边人。

但絮絮是个例外。

她精明，但我更清楚——

她心里有我。

甚至在学堂时我便发现了，虽不知是什么缘故，但她投来的目光里，显然夹着几分不同寻常的情愫。

议亲之后更是如此。

和李家闹翻的消息不过才让人传出了苗头，她便登了太守府的大门、不过随口一提无缘得见当世大儒珍藏的孤品，她便冒着风雪登山拜访已经归隐的居士、更不要提那些真金白银砸出来的笔墨纸砚、琴棋书画。

这样浓烈的爱意，有时竟也会让我产生恍惚的错觉——我真的值得吗？

但这样的念头，往往刚升起便被打消了。

左右不过是颗棋子罢了。

下棋人怎么会在乎棋子的想法？

荒唐可笑。

于是那日，雨打芭蕉，耳边是她在叽叽喳喳聊着在商行遇见的趣事、又小声娇声抱怨天暗怎么也不点灯，交杂重复的声音恍若化作了连绵的细雨，直愣愣地往我心口里钻。

我倏然止了笔，冷声叫她别坏了这意境。

可下一刻，看着她呆愣在原地，一双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甚至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清的伤楚，却转瞬便垂头冲我道，

“对不住，只是天暗伤眼，我将灯点了便走。“

我只觉得那雨丝顷刻间化作了倾盆大雨，狠狠砸进我心底。

我握着笔杆的手不自觉紧了又紧，望着那匆匆冲进雨幕里的身影，闭了闭眼。

罢了，不过一颗棋子。

下棋人还护不住这区区一颗棋吗？

自懂事起便知晓的使命，亦是我需背负的枷锁，因此我早已习惯了置身棋局。

我计算和每颗棋相交背后的得失、估计两棋相杀渔翁得利的成败、评判弃子能带来的最大利益。

可我毕竟不是仙人圣手、算无遗策，也遇到过棋子不甘为棋。但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条人命罢了。

欲成大事，哪条路不是鲜血淋漓。

可我却从没想过，那颗最不受控制的棋子，会是她。

絮絮心里有我。

我一直坚信这一点，从无质疑。

所以当朝廷科举取士的公文下发、李家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女来自荐枕席时，我也从没什么犹疑。

不过是成亲的日子再拖个几年、不过是个妾室之位罢了。

柳家的漕运还不能弃，而搭上李家这艘大船对所谋之事更是有利无害。

但絮絮不会知道这一切、至少不会现在知道。

可偏偏，我的运气属实算不上好。

明明是顺利得过头的计划，也都要生上那么一丝波澜。

听门房说絮絮淋着雨从正门出去的那一刻，我竟然生出了几分恐慌，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幻、重影、甚至扭曲。

看着眼前战战兢兢的门房，一时间又化作难以抑制的狂怒，恨不得撕碎眼前的一切。

这种久违的杀戮与烦躁感，自我懂事之后，明明已经很少出现了。

密密麻麻的刺痛感从四面八方扎进我的头，脑海里渐渐浮现出那日她迎着细雨离开的背影，

“人来了都没发现？你们都是死的吗！“

抖如筛糠的门房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转头便往门外跑，可还是太晚了。

下一秒，一抹刺眼的血红倏然在眼前炸开，只留下一声夹杂了求饶的惨叫。

借着便是一声“啪嗒“，染了血的剑就这么落在了地上。

我清醒过来时，书房内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四分五裂的案几，也没有倒地的门房，连那把剑都好好地挂在墙上。好像那所有的失控都是一场噩梦，可守在床边的沈牧、手里的那碗药却在提醒我什么是自欺欺人。

站在柳府门前，我下意识拦住了沈牧扣门的动作。可迟疑许久，终究还是令其前去递了拜贴。

听到絮絮卧病、无法相见的那一刻，我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但仍然狠狠松了一口气。

后来，我收到了她的来信。

握着那薄薄的信纸，我甚至不敢打开。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呢？我想不通。

但我知道，絮絮心里有我。对，她心里有我。

纵使我如今所做，令她有一时的失望又如何？她终究会明白，我所为的一切，皆是不得已。

那时，她心里必然也是有我的。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打开了那封信——

“虽秦晋不成，但不至反目成仇。“

霎时间，我只觉血涌倒流，直冲得我眼前一片发黑。

她怎么会生出这种念头？

她竟敢生出这种念头！

不过是区区一个庶女，她便说得出退婚这种话来！

“哼！到底是商贾之女，一股小家子气！她柳家前几日还要提前婚期，难道会真的退婚不成？不过是耍些拈酸吃醋的小手段，妄图绑牢你罢了。“

姑母的语气算不上好，可我的情绪却诡异地因为这段话渐渐平息。

对，定是如此。

絮絮有多么在乎我，我自然是知道的。

她必不可能因为这么一桩小事，便抛下与我的姻缘。

是我情急了。

她不过是想要个承诺罢了。

我这般想着，也便这般写了——

婚约必行。

我想，再等等，等我科考高中，等这段事情尘埃落定，我必迎她进门。

可老天爷，却偏偏要和我过不去！

柳老太爷故去了？

他竟故去了？！

还好巧不巧，死在我赶场应试之日！

若他此前驾鹤，我定陪在絮絮身旁、若他待我高中，我与絮絮必成昏礼。

可偏偏、可偏偏！

得知老太爷已逝的消息，我甚至来不及惊诧，只觉得后脊发凉，前所未有的惶恐不安从四面八方把我困成一团。

当递去柳府的书信如同石沉大海，这不安便到了极点。

但我仍是宽慰自己，没事的、一定没事的，絮絮心里有我，她定是因为太过伤怀不知如何回信。

毕竟，她心里有我。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沈、柳两家会面相商，而她自请为外祖守孝三年之时。

我才恍若初觉——

她，似是真的不愿嫁我了……

可凭什么！

凭什么这婚约，她想立便立，她想退就退？！

既然已经答应许给我的，便是我的。

曹孟德虽无情，但所云却不假：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不过区区三年，如今应下又何妨？

三年，足够让许多事情都尘埃落定。

待我重整这河山，复我大周，那彼时她想嫁也得嫁，不想嫁也得嫁！

10.谋算（沈时卿视角）

那日后来，我搬出柳老太爷、说自愿等三年孝期，又问絮絮意下如何。

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清楚，絮絮一定会答应的。

因为她没得选。

定了婚的女子本就是半只脚踏进了婆家大门，若她是家中独女，为父母守孝三年自是情理之中。

可她不过是个寄居人下的外孙女。

不论她有怎样的心思，在外人看来也不过尔尔。

我既已应下三年之约，她若仍是坚持退婚，那外人也必会说是柳氏背信弃约、一女二嫁。

更不用说，不尊长者遗愿本身便是多么大的一顶不孝之帽。

若絮絮只是絮絮，她必不会管外人如何评判、可偏偏，絮絮是柳家的絮絮。

世人皆言商人重利，但柳家商号能立于江南而经年不衰，更重要的，便是一个“义“字。

絮絮对整个柳氏看得有多重，我还是知道的。果然，一切如我所料——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絮絮必是尊外祖遗愿，结两姓之好！“

我望着那双因哭久了有些发肿的眼，一时竟有些看不清那双眼里，究竟是愤慨多些、还是妥协多些。

但到底，我至少仍是攥住了这桩婚事……

自此之后，事情确实顺利得有些超出我想象。

我中解元、江宁达官显贵无不前来恭贺。

赴洛京赶考之时，城门口更是被前来送行之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下到昔日同窗，上到江宁太守。

到底是该来的没等来，不该来的来了一堆。

我想，罢了，到底还是丧期，自是不好出门。

入洛京之后，因着顾氏门客和落魄子弟的双重身份，我反倒在世家与平民之间如鱼得水。

这一境遇在我有意参加了几场诗会、展露头角之后更甚，每日登门拜访之人络绎不绝。

顾氏群英宴后，我甚至迎来了一位未曾想到的“客人“。

大魏长公主魏闻筝与世家斗法，科举虽行，但要想在世家子弟盛行的官场上，安置平民科举之士，仍是举步维艰。

皇帝想借魏闻筝这把刀除世家羽翼，却又不能完全相信这个侄女，于是起复与其素有积怨的李氏一族，说起来倒也算得上中庸之道。

但魏闻筝既行科举，势必要在平民子弟中培植自己的势力。

而她，选中了我。

若只为谋士，尚且只称得上一句好运。可谁知京城局势瞬息万变，此后不过短短一月，北方战事突起。

于我而言，犹如天助。

数年前由李、谢两家主导的和亲终是宣告失败，北胡起兵，魏闻筝一力主战，甚至不惜请命领兵出征。而于此同时，李氏借口如若开战，国库难以为继，需延迟科举。

不知魏帝出于何种考量，但总归双方所提，他都应下了。

魏闻筝走前，将我送进国子监，明为求学，实则暗查世家，而我也确实如鱼得水。

次年正月，魏闻筝于战场失踪、下落不明；二月，明威将军裴城寺战死，尸骨无存，北境一时大乱，幸得兰陵萧氏镇守，一时间不进不退。

可京城之内人心惶惶，皇帝派去寻找魏闻筝的影卫一批接着一批，终是无功而返。世家之中不少有浑水摸鱼，气势张扬之辈，皇帝不得不寻找另一股势力与之抗衡，于是一时间太子得势，甚至隐隐有力压世家之态。

十月，北境再失一城，太子为稳军方，纳先帝旧部弘农杨氏之孤女为侧妃。

又正月，豫州宁王起兵造反，两月之间连取三城，直逼京师。太子亲自出征，檄讨叛军。

四月，京兆韦氏与三皇子意图逼宫，京城大乱。

关键时刻，裴城寺竟现身京郊，以三千骑兵对阵三万禁军，固守太子援军。

同时，北境捷报频传，原是魏闻筝重现战场，势如破竹。宁王听闻魏闻筝即将班师回朝，不战而降。

京城内三皇子派亦非铁桶一片，不过短短三日，韦氏家主自尽，三皇子自开城门。

趁魏闻筝清算一切之前，我救下了那位韦氏少主。

得到了一份藏宝图。

其中所藏，不止金银财宝，甚至兵戈重器。

自此，复我大周，东风渐备，只待时机。

于是，当魏闻筝归来，力主以科举填补官场缺口之际，我甘愿作其手中刀，暗中却试图将水搅得更混。

哪怕，付出一些别的代价。

“不知沈公子，可愿为本宫驸马？“

我不能答应。

毕竟絮絮自请三年孝期时那般决绝，毕竟这三年我身处波乱之中，可名义上的未婚妻却始终未曾寄来只言片语。

若我还想守住那原有的婚约，我便抵死不能应。

可眼前人却道——

“探花之位，你可还钟意？虽说本朝驸马不得为官，可毕竟是科举三甲，总不能任由如此才学之人困于本宫后宅。“

“所谓举贤不避亲，四品国子司业，沈公子以为如何？“

我猛地抬头，直直注视着那从容闲适的兀自斟茶、饮茶的人，影影绰绰间，我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年后山漫天遍野的桃花、游园赏荷之时少女巧笑嫣然、郊外似火的红叶之下她眉眼含春笑、冬日大学纷飞中只朝我扑来的一袭红衣……

岁岁年年。

脑海中的倩影一幕接着一幕，我清楚地知道，我该拒绝的。

我本该拒绝的。

可从四品国子司业，有国学教化之责，可上拢世家，下纳平民，更何况还有长公主准驸马的这层皇亲国戚的身份。不管在官场安插什么人脉，还是打听各家风向显然都是可行的。

这个位置，于我行事，百利而无一害。

“不过作场戏而已，快则数月，长则半年，沈公子大可放心。来日君若娶新妇，本宫必备重礼相酬。“

那一刻，脑海中的那抹倩影，终究是碎了。

“沈时卿，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不过一场戏而已。

我等了絮絮三年，她为何不能等我半年？

只要我与絮絮陈清其中利弊、又或者，来日我所谋之事大成！

何愁不能与其长相厮守？

我无比坚信这一点。

可惜，人过于相信什么，便会失去什么。

11.前夕（沈时卿视角）

暗室之中，四下飘摇的红烛也不过照亮方寸之地。

“查清楚了？“

跪于下首之人身着夜行衣，以黑巾蒙面，闻言身子更垂了几分，似是有些不知如何启口。

“说！“

我握着身下座椅的扶手，语气之中不由得添了几分凌厉。

“是表……柳姑娘。她还将主君与长公主之事制成了话本子，由说书人在各大茶楼讲述……也是柳姑娘给了府里王婆子银子，让她在老夫人面前嚼舌根，唆使老夫人立了退婚书……“

“呵！“

我道为何京中之事这么快就在江宁传得沸沸扬汤、为何已在信中于姑母言明婚约事由，却还是签下了退婚书。

絮絮聪慧，我一直知道。

但我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将这份心思用在退婚之事上！

“那她与梁随安……“

下首之人似是颇为惶恐，抢道，

“柳姑娘与梁氏子绝无私情！“

“我前脚刚走，后脚他梁随安就回了江宁，如今两人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更别提两人不是还曾指腹为婚么？你如今却跟我说他们毫无私情，叫我如何信服。“

“两家曾指腹为婚，那是因小姐与前太守夫人交好，但两人身死之后，无论是老太爷还是江宁太守，都不曾承认这桩婚事。望主君明鉴！“

“虽不知那梁氏子如何想，但属下敢以性命担保，表姑娘对指婚一事毫不知情。况且主公在京三年，表姑娘亦身处孝期，深居简出，绝不可能与那梁氏子有私情啊主公！“

手下的楠木椅子被握得将近变形，但我心底仍是说不清的烦躁，不再追问只道，

“三年，够久了。如今她这身反骨刺人的紧，时间再长些怕不是再也拔不掉了？“

“主君何意？“

“这次归京，将人一并带走吧！“

“可……“

“徐卓，你莫要忘了，柳老太爷当年将你派来我身边时，为的是什么。你如今要背主不成？“

徐卓是柳老太爷的义子。当初柳老太爷偶然知晓我的身份之后，不仅拨出大量金银助我安置部下，定下两家姻亲之后，还排了徐卓助我疏通南方水运，此后徐卓也一直在我身边谋事。

只是我至今不知，柳老太爷所图为何……

“属下不敢！“

“只是……如今情势，主君若是想带走表姑娘恐怕不止表姑娘不愿，家主也必不会放人。更何况京城水深，属下担心表姑娘身处险境，难以自保。“

他说的这些我自然明白。

但我与这些麻烦比起来，我更担心另一件事。

絮絮薄情，不过短短三年，她便能毫不留情抛弃了那些予我的爱慕。

若我此去再归，她眼里还能有几分我的身影？

所以，人我必须带走。

“我记得，柳家兄长不久前携妻回了洛阳？如今这世道可不太平，也不知他们走了哪条路，不要遇上山匪才好。“

总归人在自己身边，我自然有法子护好她。

徐卓震惊的看着我，许久，终是垂下了头。

“属下领命。“

“你真是疯了！“

暗室祠堂，姑母气急，指着那案桌之上高立的一个个牌位怒斥道，

“你如今所为，可有半点先祖风范？！如今家国未定，我大周未兴，你便被那商户女迷了眼，只知儿女情长了不成！“

“列祖列宗在上，你可有脸面告诉他们自己追着一商户女满城乱跑、抓奸都捉到南风馆去了！你是非要给自己头上添点绿不成？！“

“姑母！您话说重了。“

我随意摆弄着手中的线香，戛然而止的争吵倒是硬生生衬得这暗室更静了些。

许久，方听到一声冷嗤，但到底收敛了刚才随意发泄的情绪。

“嗤，我倒是没想到你竟还是个痴情种！“

我只看着手中线香，挑了烛火引燃，她见我旧不说话反倒又重新硬气了起来，絮絮叨叨道，

“三年前，你为了这么个卑贱之女，许下三年之约，当时我便不许，可你听了吗？你看看，事到如今，闹成这个难看样子！要不是柳家那不知抽了什么风的老爷子当年留下的东西，如今别说搭上柳家的船了，那柳家人不放狗咬人就不错了！结亲不成反结仇！“

“如今，朝局动荡，正是我们的时机。你既然已经答应了魏闻筝，便最好不要瞻前顾后！难不成你还想带着婚约尚公主？“

“士农工商，商户向来为世人轻贱，更何况其母失节，生父不明。订婚之时咱们也是说好的，此女不过只是跳板，待你御极，便赐一杯毒酒。可你看看你如今的架势，难不成还真打算把她绑在正宫之位上？呵，真是可笑至极！“

香炉之上香线飘缈，腾起又消散，

“姑母今日，话实在是多了些。“

我朝着那些密密麻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排位，恭敬行了个正礼。她大概是真的气急了，竟不管不顾的发出一声尖叫，刺耳得紧。

“周暨！你真是好啊！好啊！“

烛光之下，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渐渐重影、叠加，香烛燃起又转瞬化作香灰，徒留下那股让人眼胀脑昏的味道。

我起身站定，道，

“有件事忘了告知姑母。您身边那个王婆子心术不正，这次侄儿便出手了。如今我们大业未成，姑母用人也当注意些。“

“你、你如今翅膀当真是硬了！竟敢随意处置我的人，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姑母！“

“姑母慎言。姑母大恩，侄子永生难忘。如今多事之秋，姑母行事，还当收敛些，此次退婚一事姑母先斩后奏就算了，但愿没有下次。“

我颇为恭敬地行了礼，

“我送姑母。“

但显然，她并不承我的情。只拂开伸出的手，愤然离去。

守在门口的沈牧走进来，

“这个时候跟老夫人闹崩……“

“我知道。可她这么多年，也张扬得够久了！姑母最是欺软怕硬，今日闹这一番，她最好是能安分些时日。否则……“

“可我们尚不知老夫人将传国玉玺置于何处。“

“无妨。我自有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