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水酒甜

我们孝感乡下把米酒叫水酒。小时候，我最喜欢喝水酒，水酒加了红糖尝起来很甜，口感也醇香。

水酒是米饭伴上酒曲发酵而成的。现在的孝感米酒采用糯米，而我小时候的乡下多用早谷米或中谷米酿水酒。酿水酒离不开酒曲，好的酒曲酿的水酒甜，不好的酒曲酿的水酒辣。酒曲关系到水酒的甜辣度，而酒曲又跟做酒曲的人有关系。虽然走街串巷卖酒曲的人有很多，但只有试过之后，才知道谁的酒曲好。

母亲总在一个老太婆手里买成串的酒曲，一串十个。母亲通常会买两三串挂在屋檐下，白白的酒曲像汤圆一般。遇到家里有了新米，母亲煮早饭时就会多下点米，并把多的米饭放在筲箕里抖散摊冷。吃完饭后，母亲洗了手，把筲箕的冷饭倒进洗干净的瓷盆里，接着从一串酒曲里扯下一颗，捏碎成粉末撒在米饭里拌匀，然后把拌有酒曲的米饭装进一口大碗里压紧，再用筷子在饭堆里戳几个气孔，最后扣上一口碗。如果是冬天酿水酒，母亲会把装了米饭的碗先用包袱对角系好，裹严实，然后用破棉袄再包裹一次，最后放进火灰匣，用火灰蒙起来保暖。夏天里，母亲就直接把装满米饭的大碗用包袱包裹，然后塞进铺了棉絮的木箱中。接下来，就等时间慢慢酝酿出美好的滋味了。冬天气温低，酿好水酒得三四天，而夏天只要一两天就行。

我六岁那年的夏天，父母怕我和两个妹妹去塘里玩水不安全，出工时就把我们锁在家。我们在家里玩得肚子饿了，就到处找吃的东西。突然，我们闻到一阵酒香，想到肯定是母亲酿的水酒熟了。循着酒香，我们到处嗅起来，终于在一口木箱子前闻到更浓更香的酒味。我兴奋地把水酒端了出来，和妹妹一起用勺子舀食水酒。没有加水稀释的水酒很甜很香，没有一丝辣味。满满一碗水酒被我们吃了一大半，大概是害怕大人责怪，我又把半碗水酒放回原处。父母放工回来时，我和两个妹妹像小猪仔一样，睡在堂屋的地上打着呼噜。母亲推醒我们，我们才知道醉得睡着了。

酷暑难耐的夏天喝水酒可以祛暑。母亲将水酒加水稀释煮沸，加红糖化开，如果再搅一两个鸡蛋，那就爽上了天。做好的水酒甘甜可口，蛋花又香糯宜人，我们将其喝下肚子，浑身舒服熨帖得不行。喝完一碗滚烫的水酒，人已大汗淋漓，拿一张席子睡在巷口，南风悠悠吹来，所有的燥热一扫而光。

水酒因口感醇厚，有开胃助食之效，我老家如果有要待产的妇人，家里都必备着水酒。产妇要补充营养，天天吃鸡蛋容易腻，而水酒煮荷包蛋能让产妇的食欲大增。那时的乡下穷，同为育龄的妇女听到有婴儿出生时，她们会一起提着装了十几二十个鸡蛋的网兜去看望“月母子”。这是一种互助形式的善意传承，因为那时家家都不富裕，一时半会难凑齐产妇需要的营养品，妇女们提着这些去，就是帮助产妇一起渡过难关。乡下把这种习俗叫“望”，既看望一下身体虚弱的产妇，又瞅一瞅新添的婴儿，女人们唠唠家常，祝福一番就告辞。过了两三天，主家的男人会郑重其事上门来请看望者到他家喝杯茶。这茶就是水酒鸡蛋，一般是三个荷包蛋，一碗水酒，家境宽裕的还在碗里搁根油条。看望者有时会带着小孩，主家就给小孩盛一碗水酒，一般是没有鸡蛋，小孩吃的鸡蛋多半是自己母亲给的。我小时候怕羞，从不跟着母亲去别人家，别人家知道我害羞，有时盛一碗水酒给母亲端回家，让我们姊妹尝一尝味道，算是一起沾点喜气。现在，这一习俗早就没有了，可我很怀念那股浓浓的人情味。

其实，全国大部分地方都酿水酒，女人坐月子更是少不了它。四川人把水酒叫醪糟，江西叫甜酒，广东的客家人把它叫米酒。我在深圳坂田工作时，公司有一个清远的同事，那年的元宵，他喊几个同事到他家过节，说有米酒喝。我去了他家，看到一坛米酒颜色黄黄的，像啤酒一样。我问这是黄酒吧？他说客家人酿米酒分两种，一种是甜酒，另外一种就如烧酒。这种烧酒不同于一般农村酒坊的蒸馏酒，它纯粹是米酒自然发酵后，过滤掉酒曲再加药材泡制而成的，颜色呈红黄色，客家人称为黄酒。他老家那里孕妇坐月子时，女方娘家会提早准备好黄酒，等女婿来报喜时，就送两坛黄酒和几只老母鸡，还有一篓子鸡蛋。他说他们那里的月母子喝黄酒用碗喝，煲老母鸡都加黄酒。他给我们每人倒了满满一大碗，我饮了一口，有一股药味，又有点像干红葡萄酒的味道，没有烧酒浓烈，但酒味醇厚。我不知不觉饮了三大碗，等回到家里倒在床上时，人的意识早已腾云驾雾，乐得我像小时候偷食水酒一般，又做了一回逍遥游。

（作者单位：深圳市金德鑫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