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俄罗斯私营军事公司“瓦格纳”战士的自述

关于30年监禁生活、监狱招募以及在顿巴斯地区战斗

作者:弗拉基米尔·塞多

时间:2023年2月22日

断壁残垣中的“瓦格纳”战士

摄影:谢尔盖·切梅科夫

2023年2月初,俄罗斯私人军事公司瓦格纳的创始人叶夫根尼·普里戈津宣布停止招募参加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的囚犯。

这件事发生在首批被派往特别军事行动地区的监狱囚犯为期半年的合同期满之后一个月,这批囚犯均获赦免。

长期以来,瓦格纳私营军事和保安公司招募囚犯一事,始终是公众辩论刑事罪犯可在多大程度上参与战斗行动的主题。

前不久,俄罗斯“lenta”网站记者弗拉基米尔·塞多夫采访了一名绰号为“沙皇”的“瓦格纳”战士。这位战士曾前后在监狱里生活了30年,通过前往特别军事行动区域,他获得了改变人生的二次机会。

这位“瓦格纳”战士的自述如下。

我出生于1970年2月6日,年已53岁。我的家乡是沃洛格达州一个不起眼的恰果达小镇。我是一个工人家庭里的第三个孩子,我不愿回忆自己的父亲。他生活放纵,坐过好几次牢,子女几乎很少见过他。

每当他出狱回家,就只会酗酒,制造丑闻,动手殴打老婆孩子。个人隐私在小镇里很难隐瞒得住,我从小便是邻里无人不晓的不幸家庭的孩子。

上完中学,我在驻守当今塔吉克斯坦领土上的苏军摩托化步兵部队服役。我喜欢军队的纪律,但却不打算成为一名军人。社会上的1989年是一个动荡的年份。我想回家,复员分配在一家工厂上班。再往后苏联解体,一切都变了。

您如何看待苏联解体这一事件?

过去那些被人所不齿的投机倒把的营生,这时都变成了生意,我很难接受。我曾被作为共产主义者培养:虽然困难不少,我和同龄人都曾经尽力好好学习,努力工作。但我却走入了另一个世界,不久我就犯了自己的第一个大错。


“瓦格纳”战士

摄影:谢尔盖·切梅科夫

从部队复员回来后,我在一家玻璃厂找到了工作。与此同时,我有了一个业余爱好 -- 鼓捣枪械。我对其的构造倍感兴趣,还自己组装了一把纳甘式左轮手枪。当年,我结识了一位女友,初恋、刻骨铭心的热恋。有一天,我和她发生了激烈争吵,一切都由此开始。

我气得不轻,情绪激动地跑到她居住的房屋,开始向窗户和墙壁射击。当然了,我并非朝着人开枪。邻居喊来了警察,然后便是庭审和为期三年的监禁。

你的第一个刑期是怎么过的?

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监狱是一个非常严酷和艰苦的地方。我深陷道德困境,为我的家担惊受怕。我一入狱,我们镇里的人就开始了热议,瞧哇,这小子接他老爹的班了。只有我知道,我不想效仿老爸,这纯粹是一个意外和自己犯浑而已。

关键问题在于,人一旦踏上犯罪这条堕落之旅,想洗心革面实在不容易。在上个世纪的90年代,这更是难上加难。我在1992年重获自由后,既不知靠什么为生,也不知去向何方。

我们几个人开始敲诈并抢劫那些已经适应了环境且发了财的富人。至于当年的那些细节,抱歉啊,我不想多提。

就这样过了半年多,我再次被收入监。这一回摊上的是俄罗斯联邦刑法中非常严重的条款:第77条(“强盗行为”)、第146条(“抢劫”)和第218条(“非法携带武器”)。领刑十年监禁。

“我们就是特种部队训练用的活靶子”

我被送到伏尔加格勒州,一个艰苦的地方服刑。当时内务部正在积极贯彻实施一套新的改造犯人方法。制定这套办法的作者也在我们这里。那是一个真正的“红色”监区,一个资产部和其他不同的部门引导你参与社会活动。

所有的囚犯从早6点开始,一直忙活到收队:压力极大,体力疲惫,无暇他顾。出早操、参加检阅、无休止的队列训练,上白班和夜班,几乎一点空闲都没有。

你们被体罚过吗?

要知道,如今囚犯在监狱是有权利的,狱警则须恪尽职守。而在上世纪90年代,联邦监狱管理局的特警前往车臣,特警在战斗中展示了自己的专业技能。特警正是在囚禁罪犯的大楼里练习抓捕和攻击技能的。

我在监狱里待了30年,我可以肯定地说,现如今,无论监狱管理局,还是看守,都变得更加人性化了。

为什么在这30年间,您一而再,再而三地进监狱呢?

我始终摆脱不了“抢劫”这一条款。走出监狱,在外面,我只有一个姐姐,却不能指望她养活我,况且也实在找不到一份称心的工作,我需要钱。

1993年,我进了监狱,2003年重又获得自由。跨进一个互联网通信的新世界,我甚至都不会买地铁票。

“瓦格纳”战士

摄影:维克托·安东纽克

我们逮住一个毒品贩子,拿枪吓唬他,事后把他放了。此人报了警,我们很快就被抓了起来。

我一生中这样的经历不止一次。最后一次是在2020年,当时我因三起抢劫案被判处8年零10个月的监禁。

当时我被关在圣彼得堡“双十字架”(克雷斯迪–译音,(始建于沙皇时期,俄罗斯最大最著名的监狱之一,监舍两栋大楼均呈十字架状,译注)。

“双十字架监狱”鸟瞰

援引俄罗斯网站图片

我特别关注顿巴斯和乌克兰那边事态的发展。当时,我已隐约感到,那里将是我的用武之地。我写信给监狱长,要求去顿巴斯当志愿兵。我的申请被拒绝。2022年,一切都变了。

“当中有半数的人将一去不返”

我被转到圣彼得堡附近的“雅博洛涅夫卡”7号教养院服刑。2022年夏天,有传言说瓦格纳的人将到我们这里来。7月份,果真来人了。我立刻决定去面试。

面试在一个礼堂里进行,当时监狱管理局的局长和教养院的工作人员也在现场。

瓦格纳的人走后,我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惴惴不安,担心人家不肯给我机会。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和其他狱友会被派往特别作战行动地区。

记者:承诺宽恕你们了吗?

是的,承诺宽恕我们了,甚至还说不会有人监督我们。我想说的是,合同条款规定,我不能细谈这个话题。

是啊,当场被直言不讳地告知,我们中间有一半的人将一去不返。可我仍寄希望自己走运,能有幸开始新生。我和其他狱友就此谈过好几次,很紧张,渴望尽快奔赴特别军事行动作战区域。

选拔严肃而认真。特勤局主持对我们的考核。我们做了几个小时的测谎仪审查,还进行了身体耐力测试。

我进了由24个人组成的第一组:我做到了,表现得很好。从“雅博洛涅夫卡”和“奥布霍沃”(圣彼得堡附近的6号教养院,网站备注)两所监狱共计招募了46人。这件事发生在媒体开始报道瓦格纳私营军事公司招募囚犯的消息之前。

“瓦格纳”战士

摄影:谢尔盖·切梅科夫

通过选拔后,我们去了机场,然后在一个培训中心,我们穿上了军装。从那里,我们乘大巴车前往另一个培训中心–乌克兰。显然,我方的人也不富裕,因此培训时间并不长。好在我们这些人都当过兵,而且不少人都有丰富的战斗经验。

培训中心的教官都很严厉,我的辅导员绰号希沙,他拥有四枚勇气勋章,整个人遍体鳞伤,课讲得出神入化。

在瓦格纳,只有3到5人胜任教学任务。教官用实例解释所讲课目,他讲的故事都被我牢记在心。我们这些人都被训练成为枪手和突击队员。

“侦察员抢先抓住子弹”

对我们的速成培训只用了四天时间,然后我们便被派往战区-(顿涅茨克州)斯威特洛达尔斯克市的乌戈尔斯克热电厂方向。

全副武装8公里急行军穿过森林”着陆“,是我们领受的第一项任务。为了避免被敌人发现,我们在树木的掩护下奔跑。我紧跟指挥员跑在队伍最前面的一组内。

很快,就有人发出邀约:伙计,有谁愿意加入突击旅六队侦察组?

我记得,当时自己就想,哇,可真是天差地别!5、6天以前,我还在圣彼得堡蹲监狱,而眼下自己全身披挂就地卧倒,头上120毫米口径迫击炮弹横飞,耳听不远处坦克开火射击。

为什么您在“瓦格纳”的绰号叫“沙皇”?

这不过是个昵称而已。这么说吧,我以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所作所为在失去自由的地方博得了“沙皇”这个绰号。但是,当我离开监狱,转到特别军事行动区域之后,这个绰号也就与我无缘了。

争夺乌戈尔斯克热电厂之战,你们小队是怎么打的?

最初的几天,我们一直研究在热电厂周边地形地物,乌克兰军队在那里构筑了很像样的坚固防御阵地:掩避部、掩体(木质火力点)、战壕系统犬牙交错。然而,他们在各个地段上都兵力不足。

侦察兵首先发现敌人的火力点,如果有的话,也会先抓住子弹。

我们用匕首和刺刀干掉敌人

7月12日以前,乌格列戈尔斯克热电厂已经被双向钳制,只剩下最后一条守敌补给的道路。

“瓦格纳”战士在林中搜索前进

摄影:维克托·安东纽克

当时本在另一个方向上执行任务的我们,奉命来到这个交叉地点,以截断这条通道。来此之前,我们刚在几所废弃的房子里过了一夜。有人捡了条新裤子穿,有人添置了一件套头衫。总而言之,从远处看去,我们跟老百姓没啥区别。

敌人发现我们时,没有意识到我们是“瓦格纳”的人,可以说,我们接近时,他们还没醒过来。我方炮兵的活儿干得漂亮,先用重型迫击炮把对方的阵地修理了一遍。这两个因素起了作用:我们前出“着陆”点,冲进敌人战壕。

“我在那些战壕里险些丧命。

在战壕里,我们扑向敌人,与之展开近距枪战,甩手榴弹并近身肉搏。部分敌人丢弃了自己的阵地,而那些“咬住”(参与搏斗)的敌人都被我们用匕首和刺刀干掉了。当然,在“速成教学”时,并没人传授我们刀法,但是我们当中不少人都拥有这方面的技能。

拼刺刀或白刃战这件事,它还真不太好教。只有逼急眼了的人,才会在这方面动真格的。与此同时,占领阵地后,我们兵分两路,五人留守原地,另外五人跟着我继续前进。

小憩的“瓦格纳”战士

摄影:谢尔盖·切梅科夫

我们顺势占领了另一处设防阵地。敌人明显兵力匮乏,在这个阵地上,他们只是到处布设了地雷。

那天夜里,我们10人组成的小队奉命攻占交叉点,战斗结束时打得只剩下7个人。我们从早上6点一直打到晚上7点,所有人都负了伤。

我们驱逐了三个阵地上的敌人,完成了任务,拿下了全部阵地。其实,我们的处境也很艰难。我就差点死在战壕里。我受了重伤:一块弹片嵌入我的脊背,胳膊和腿也都受了伤。我们强忍伤疼结束了战斗,幸运的是自己人及时赶来急救,并将我们转移到后方医院。

您提到,您是首批被招募的囚犯。因此上,从某种意义上讲,您成功的战斗经验促使“瓦格纳”私人军事公司能够继续在监狱招募人员?

是的,是这么回事。领导层后来告诉我们,在那个(2022年)7月,我们打出了最漂亮的一仗,它给项目开辟了一条途径。我们,身为“瓦格纳”私营军事公司战士的囚犯亮出了成绩单。

的确,我本人也没必要再打仗了。出院后,我返回部队,那里正进行轮换:新的部队替换前线的人。由于不断的炮击,我坐等着下一批的轮换。我被换下来,去训练基地训练新兵。除此之外,我还参加了维持卢甘斯克的秩序。

“雇佣兵战斗到底”

谈起我们的敌人,和任何军队一样,他们的部队也是各不相同。我个人的看法,那些在乌克兰征召来的兵都不愿打仗。他们缺乏自信,容易弃守阵地。

但也有一些“吃小灶”的人,即那些“亚速团(被俄罗斯裁定为恐怖组织并禁止在俄罗斯活动,作者注)官兵和外国雇佣兵,他们战斗顽强,硬扛到底。

在乌格尔斯克热电厂的战斗中,我们就遇到了一只混编队伍,是由动员兵、“亚速团”战士和其他国家的雇佣兵组成,他们各自用母语大呼小叫。例如,他们当中就有个机枪手是挪威人,他也死在这群人中间。

有人说,恐惧是自我保护的本能体验,可在战场上恐惧却是一个问题。您是怎么与恐惧抗争的?

我其实没有选择:是的,我很害怕,走一步看一步。重要的是,先要打消丧魂落魄状态,开始行动。然后,恐惧一旦消失,就不会再纠缠你。您开始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完成任务。其他的都无关紧要。有兄弟在身边,你们是统一体。拼杀一旦发生,恐惧便无踪迹。

您与“瓦格纳”私人军事公司的合同期满后,有什么打算?

我的合同已于(2023年)1月6日到期。我脊背里留有弹片,腿有问题。我得做一个复杂的手术:我的手被弹片上撕去一块皮肉,起初是从我大腿上移植了一块组织,但却没有成功。幸运的是,第二次移植成功了。

行进中的“瓦格纳”战士

摄影:谢尔盖·切梅科夫

我希望自己能很快康复,也许我会和“瓦格纳”一起回到乌克兰:我们的第六突击队现在正朝着巴赫穆特方向前进。我准备捍卫俄罗斯的利益,不光在那里,而且在需要我的任何国家。

我不会再回监狱:命运给了我机会,我可不能错过它。在“瓦格纳”私营军事集团里,我们大家都是兄弟,在那里我不觉得自己是罪犯或者三等人。我就是一个战士,让它延续下去吧。当然,在经历了战斗之后,您会变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另眼看待一切。

您可知道,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我开始更加珍惜生活–和平的生活。

原作:弗拉基米尔·塞多夫

编译:黄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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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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