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刚
外婆在家乡那片山腰地里长眠。
外爷离开人世几年后,她也跟着走了。
这里曾经是她和外爷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耕种谷物,刨捡土豆。
最终离开人世时,啥也没法带走。
但长眠在此的这一小片四四方方的土地,又好像被他们带走了。
这处四四方方的墓地不再耕种了,很快就长满了野草、野花,有黄的、白的、紫的,迎风飘曳。
坟地里还有翠绿的旱芦苇,它的叶子像竹叶,迎风挺立,坚硬而倔强,白色的韧性坚强的根系向地下无限延伸。
万木凋零的时节,这些野草枯黄的枝干茎叶,在寒风中瑟缩着,刷刷作响。
但有些枝茎不畏风霜坚硬如铁,疾风吹过,发出钢丝般的颤音,带着尖利的呼啸。
空旷的高原上空,便充满了这种风劈刀吹似的啸声。
老家仍然保留着传统的土葬仪式。
随着文明程度的提升,这些年各类红白事的礼节逐渐简化。
一抔新坟,只不过比旧坟多烧几沓纸钱,坟头上的招魂幡会在风中飘摇几天。
对于后代而言,仪式的简化省心不少。
能够让老人“带走”这一小片土地,便可满足乡农对土地深情的眷恋。
等坟头冒出野草的新芽,逝者便真正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了。
外婆从山南嫁到山北,此后再没出过远门。
家在山脚下,但耕地散落在山腰山顶,有时还在另一座山坡上,最远的得在五六里路之外。
这山路上空走一趟也不容易,来回劳作更加艰苦。
外婆小时候脚缠到一半时,不允许缠足了,于是又放开了,减少了疼痛,但是也已被缠得略微变形。
这半途放开的双脚,让她能够和正常人一样下地干活。
外婆嫁过来的村子,在山脚下的一处向前伸展的土台上,当地人称这种地形为“咀”。
远远望去,只有三四户人家,那是一个静谧的小庄。
院子四周是外爷栽种的各种果树,杏树、梨树、桑树、李子树、核桃树;
还有高大的楸树、椿树、槐树,院子笼罩在一片繁盛的树丛之中。
外婆在夏天晒杏干,秋天收核桃。
这株老杏树身材粗大,树冠延伸在围墙外面,过路人可以随便摘了吃。
吃不完的就掉落一地,外婆捡了回来晒杏干。
到秋天,她又把核桃晒干褪了皮,在大锅里小火慢烘。
烘过后的核桃俗称“油核桃”,核仁油润,脆而甜。
大梨树是老品种的化心梨,冬天经过霜冻后,结成冰疙瘩,放在凉水中一浸,冰水化冻,治咳嗽咽炎有奇效。
外爷家的院子里养着几十箱土蜜蜂。
当蜜蜂分窝时,一大窝乱哄哄缠成一团,聚合在院子前面的大槐树上。
外爷身手敏捷,戴上护脸的纱巾,拿上专用的蜂斗,爬上树去,念着特定的口诀:“蜂王进斗,雷雨来了!”
把群蜂一点点地诱进蜂斗。
看着蜂王进了斗,被群蜂簇拥到了蜂斗最里头,这才从大槐树上一点点溜下来,把蜂重新安放在一个新窝。
外爷谋事相当长远,可能是小时候饿怕了。
不知从什么地方倒腾来好多袋晒干的白薯片,整齐地摞在一间小仓房里。
在柴园里又种了几棵高大的树,外爷不让砍,说万一跌了年成,关键时刻就要刮树皮吃。
现在看来,老人有时想得太多了。
小时候去外婆家,觉得外婆家里真像宝库。
总有蜂蜜吃,还可以偷嚼白薯片,什么新奇的东西都有,日子过得好像很甜。
外婆有一双神奇而灵巧的手,烙得一手好馍,烘烤的类似小米面的发糕,蓬松暄软。
同样的锅灶同样的柴火,外婆做出的馍切开后就像蜂窝,而母亲做出来的则硬得像石头瓦块,令人望而生畏。
印象中小时候去外婆家时,她总是在厨房里忙碌着。
擀面条的大案板支在窗户前,厨房的窗户打开着,有时她会抬起头看看院子里。
院子里鸡呀狗呀,孩子呀,在乱叫,乱跑。
过去交通不便,陡峭的蜿蜒路儿连地排车都无法使用,所有的耕种收获,全靠肩挑。
外婆就在这里劳作了一辈子。
不知什么时候,外婆也悄悄地老了,腰腿不灵便,“爬”不到山顶的地里了,晚年便被大舅接到县城居住。
住在城里,貌似很幸福,冬暖夏凉,不用烧炕,可外婆好几次说,在城里“住监狱”了。
她住在没有电梯的六楼,腰腿疼,根本无法下楼,长年只能在阳台上晒一点儿太阳,心急了在阳台上向外面张望。
县城的天空一年四季总是雾蒙蒙的,哪有乡下的阳光?
更没有乡下新鲜的空气。
她可不就在那里住监狱呗!
有一次我回老家去看她,给她买了一点类似发糕的小米面馍。
她说尝尝。
尝了一块说,不如她自己做得好吃。
这倒是真的,外婆不烙馍之后,她自己也吃不到那样好吃的了!
生命临终的前几天,外婆感觉到确实撑不下去了,让大舅紧急把她送回老家,几天后终老在家乡那片土地上。
子女在外工作,就跟着子女去城里养老,但在生命最后时刻,要紧急赶回去,一定要把最后一口气咽在老宅。
现在家乡不少老人,只能选择这种养老方式。
在当地人们的观念中,一定要落叶归根,而且不能把一口气咽在外面,只有罪孽深重的人,才“死在外面”。
哪怕这辈子再穷再苦,只要在老宅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这就是完美的人生。
自己带着无限幸福离开,后代也会无比欣慰地成为孝子贤孙。
我们敬畏于这样的传统,才会在外地与故乡之间来回奔波。
这个传统也是连结乡愁的脐带,当老人走了,这根脐带也就断了。
“面上三年土,春风草又生。”
外婆走了已好几年,每当春天来时,那片小小的坟地里,野草又返青,家乡的地埂、空地上便都长出了野草野花。
远远望去,隐隐雾霭,青青山坡。
外婆是幸福的,大多数像外婆一样的,从未离开这片土地的苦命女人们,能够长眠在这些野花遍地的山坡上,是幸福的。
地埂上全是野蒿、蒲公英、野菊、狗蹄蹄(狼毒花)、打碗碗花,还有叫不上名的像鸢尾一样的紫花,掐去尾部,吸一口,像一滴葡萄酒化在舌尖,是沁人心脾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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