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看这些贫穷的普通人,因为在他们身上看到了真正的人性丨周末读诗

出了彬州东站,阳光明得晃眼,铁道北边就是塬,近在眼前,崖上荒草摇曳,黄土感觉很古,清澈的风如同遗忘。

山城小站,没想到来的人这么多,大学生,在城里工作的年轻夫妇,抱着或推着一个孩子,都是利用假期回家的。

我是异乡人,透明人,走过这里,像风。

撰文 | 三书


4月30日

豳州,彬州

拼出租车去城里,每人十元,真便宜。过公路桥时,下望泾水,并不怎么清,也是黄泥水,与南边的渭河相差无几,泾渭分明,也许从前如此。桥南头迎面一尊雕像,正是公刘。

进城后,继而又见“公刘街”“公刘华府”“公刘大厦”,另有“后稷街”“豳风街”“豳风大桥”“姜塬街”接踵而来。

小小山城,东西南北,一眼就能望到头。我爱悦这样的小,四围看得见边界,厚重的塬,像巍巍城墙,守护着亘古的时间,一种更宏大的秩序。塬提醒着我们,人生不过是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然而,和别的城市一样,小城也不甘落后,直奔国际大都会,无其实而先有其名,住宅小区、购物中心纷纷冠名“国际”,更有国际大酒店、国际XX俱乐部。一列并排矗立的高楼,灰头土脸,顶上却力擎四个大字:时尚未来。

我喜欢看城里的居民:相貌质朴的老人失神坐在十字路口;卖辣条的小夫妻推着摊车,怀里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孩子;中年妇女在路边埋头踩缝纫机修补衣服;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夫妇,衣着寒简,各穿布鞋,一前一后地走着,边走边四下张望,目光卑微而怯怯。我并非欣赏贫穷,而是在这些普通人身上看到真正的人性。

有一个“诗经文化广场”,去了,还不如不去。生硬的水泥地上,空空荡荡,两湾死水,几个雕像,主题是《七月》诗中的采桑,但行路的村妇比那雕像更为生动,更有农人的鲜活本色。

从豳州到彬县,再到彬州市,城市化在一步步进行。城中残剩几处民房,村名尚在,孤岛般被楼群包围,挖掘机每天轰响不停。也许因为四围都是塬,也许因为风,林立的高楼比土崖更觉荒凉。塬不荒凉,塬是苍莽,浑朴而大气象。

站在太王街,街边是一大片开垦过的耕地,新翻土壤晒着太阳,远处塬上嵌着八个大字,字高丈许:丝路明珠 山水豳风。塬下是高速公路,隐隐可见车辆穿梭。耕地旁边是几栋住宅楼,从那方上空飘来一只白色塑料袋,银莲花似地,在风中高高飘飞。

5月1日

晴风,旬邑

《诗经·豳风·七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

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

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

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下续)

从酒店走路到汽车站,等了好久才发车,而后,分分钟就出了城,就到了塬上。

车里都是去旬邑县的乡民,还有不少花钱托司机捎带的货物,一大袋一大袋堆在空处。我坐在门侧一堆装有凉皮的大袋子中间,面前还竖着一个蛇皮袋子,里面装着做羊肉泡用的掰成碎块的馍,靠门口的座位下塞了一个黑塑料袋,套了两层,里面一动一动,不发声响,估计是鱼。

塬上弥望的是大片苹果园,晚来了几天,苹果花已谢,枝头尚可见残剩的花蕊。土地都很平整,果园里活儿不多,偶见有人在剪枝。问及今年的苹果长势,农民说:“坏了!没结出果子,前些天降温都给冻坏了。”看过新闻报道的我,此刻才切实感到痛惜,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却看苹果树,枝叶葳蕤,结不结得出果子,它们全不介意。

树虽然冻坏了,但是果农仍旧悉心料理果园,该锄地就锄地,该施肥就施肥,心平气和,尽人事而知天命。从路上经过,我和他们一一打招呼,他们大多与我父亲年纪相仿,面貌更像,我心里与他们都亲,他们也和我说上几句话,彼此一笑喜相逢,随又洒然而别,不落姓氏,我们就这样同在天道悠悠里。

走在塬上,不觉得是在塬上,但觉天高地迥,风日无遮蔽,待到忽然望见断崖,才又想起这不是普通的平原。若不熟悉地形,夜间走到崖边可能会一脚踏空。

所谓“塬”,《说文解字》释曰:“高平之野,人所登。”地质学上说,塬是西北黄土高原地区因流水冲刷而形成的高地,四边陡,顶上平。彬州之塬,不仅人所登,更乃人所居,人所耕。平野断处,即塬边,多生草树,急断陡下,断面黄土裸露,风吹雨打,日月所照,水流冲刷之迹层层可见,谷深过百米,俯视谷底,静若太古,回眺塬上房屋,真如隔世。

新昌村一派新农村风貌,村中仍有不少老房子,且仍有人住。一位老妪拄着手杖,端然坐在门前一截木头上。我给老屋拍了照,走过去向她问好,她叫我坐下,我便坐在她身旁,她转头看看我,自言自语地说:“我娃乖得很。”我不说话,静静听她说,她又道:“八十六了,腿不行了,走不了几步路,每天他们给送饭过来,早晚两顿,也吃不了几口,八十六了,咋还不死呢。”她并不惆怅,却很疏离,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坐在塬崖边,一株苹果树下,写今天的日记,衣上叶影珊珊,面前碧绿的雀麦草纤纤摇曳。不远处果园旁的空地上,一对中年夫妇在种玉米,用的是一种机器,无须动辄弯腰,手提机器刚好挨到地,走一步按一下,一按一响,种子便被注入地里,想必深度也是设定好的。四野寂静,时闻鸟声,清风吹得崖边树木萧萧瑟瑟,那夫妇的话音既近又远,飞机隆隆航过天上,日子好长。


下午四点,风开始转凉,我得赶回镇上,坐最后一班五点的车。往回走时,土路上只我一人,布谷鸟在远处声声叫,风仍在吹,似乎从未停止,天空乌云涌动,好像要下雨。

5月2日

土陵村,访公刘墓

《诗经·豳风·七月》

(续上)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

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

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

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豳,本意指豳山,古都邑名,亦作“邠”。相传后稷的曾孙公刘迁居于此,在今陕西旬邑、彬县、甘肃庆阳一带,是周族部落的发祥地。《史记·周本纪》载:“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号周人。周道之兴自此始,故诗人歌乐思其德。”

《豳风·七月》所咏,即公刘封地的农家生活。国以民为本,民以衣食为本,衣食以农桑为本。此诗首章提领“衣食”大纲,七月尚是暑天,但悄然之间斗转星移,一雨入秋,须得赶紧备办冬衣。诗人一开口,便道:“七月流火”,天就要冷了,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三千五百多年过去,豳人不再春日蚕桑,亦不再食郁及薁,不再采荼薪樗,剥枣烹菽时或有之,“十月获稻”早已成为回忆。然而,这片土地仍记得公刘,作为农业先祖,他就葬在彬州龙高乡土陵村泾河北岸的一座小山上,据当地人说,这座山会长,每年都在长。

前往公刘墓颇不容易,烟味充斥的中巴车在盘山路上转啊转,渐渐爬高,仿佛已离开人间很远,路边松柏森森,下方深谷窥之目眩。不知过了多久,山回路转,豁然平旷,变魔术似地,前方出现一个乡镇,街上车来车往。

公刘墓园是个纪念馆,有意整修过,不知为何后来又荒废在那里,听说因为没有人来。诚然,虽值假期,也没几个人,上午十点多,也就我和另外四五个人,他们是一起的,只听得其中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士对同伴们说,公刘作为周朝始祖如何教民种谷种豆,“但是,”他说:“这恐怕都是杜撰的。”我听了一惊,公刘教民稼穑,我可是从未怀疑过。

没有游客,也不受喧扰,这倒也好。公刘雕像刚毅温茂,面部神情气韵如生,服饰发型呈现部落时期的野性。园外是土陵村的田地,山上高寒,油菜还在开花,麦子尚未吐穗。村里还残留十几孔窑洞,有的还住着人。

一位在半坡放羊的村民告余曰:山里有狼,有豹子,有野猪和野兔。方才在墓园,我看见一只“鹿”,跳着跑到柏树篱后面去了,那应该是野兔。他还说山里有一眼泉水,必须跪在地上才能啜饮,以及种种灵异传说,半真半假,不外乎想说他的家乡有神灵庇护,这我倒是信的。

直觉式的生命感知

还古诗本真面目

“周末读诗”第二辑

《春山多胜事》

《春山多胜事:四时读诗》

作者:三书

版本:天喜文化·天地出版社 2023年4月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赵琳。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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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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