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尖刀”到棋王，丁立人和他背后的“一盘大棋”

北京时间4月30日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在2023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赛中，中国棋手丁立人经过快棋加赛，以2.5比1.5胜出，并最终以总比分9.5∶8.5战胜俄罗斯棋手涅波姆尼亚奇（以下简称涅波），首夺国际象棋男子个人世界冠军，同时也成为国际象棋历史上第17位男子个人世界冠军。中国国际象棋队至此完成了从团体到个人的所有世界冠军的“大满贯”。

22天的赛程，14盘慢棋正赛，四盘快棋加赛，每一轮赛果都吸引着全世界的目光。赛后，丁立人坦言大哭了一场，不敢相信自己夺得了冠军。

桂冠分量相当之重，来之不易，同时也把国际象棋这个看似小众的棋类运动带到大众面前。“棋王”含金量为何这么高？丁立人是如何走上通往“棋王”之路的？国际象棋在我国是如何发展起来的？

来源：瞭望智库（zhczyj），文丨田硕 瞭望智库观察员

1 成长之路

1992年，丁立人出生于浙江温州。1995年，国际象棋传奇人物科尔奇诺伊来到温州，与女子世界冠军谢军进行了一场友谊赛。这场比赛在当地引起了极大的反响，那一年，温州被当时的国家体委命名为首批“国际象棋之城”，也在很多温州少年在心中埋下了国际象棋的种子。

4岁时，他的父亲买回来一副国际象棋，在说明书的指引下父子二人一起解锁了这项智力运动。此后父亲为他报名了国际象棋培训班，随后丁立人进入温州市全国国际象棋高水平后备人才培训基地。天赋高、肯钻研，让他迅速成为棋界瞩目的“希望之星”。

一路走来，丁立人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5岁，他就在全国锦标赛6岁以下组中夺得冠军；从9岁到17岁，他又收获了全国锦标赛各个年龄组的冠军。

2009年4月，丁立人因成绩突出入选国家队。同年5月，年仅17岁的丁立人在全国国际象棋个人锦标赛上一举夺冠，成为中国国际象棋历史上最年轻的男子个人全国冠军，并成为中国第30位国际象棋特级大师。

2011年和2012年，丁立人又两次获得全国个人赛冠军。2012年，丁立人还获得世界青年国际象棋锦标赛季军。2014年8月，国际棋联公布国际象棋等级分，年仅22岁的丁立人等级分升至2742分，超越王皓，首次成为中国头号棋手。

从2012年开始，丁立人开始代表国家队参加国际象棋奥林匹克团体赛，这是国象最高级别的团体赛事。当时的男子国象队主帅叶江川曾评价丁立人是“一把尖刀”。年仅20岁的他凭借6胜1和1负的优异成绩，帮助中国队获得团体第四名的成绩。

两年后的2014年，丁立人已经从“一把尖刀”成长为国家队的“一员大将”。在第41届奥赛上，丁立人和队友们首次为中国队捧回了冠军奖杯。不少媒体认为，这是堪比李娜、刘翔的历史性突破。

2015年的第10届世界国际象棋世界团体锦标赛上，中国队以绝对优势夺得冠军，成为第一支夺得世团赛冠军的亚洲队伍。两年后的2017年，丁立人再次率领中国队蝉联世团赛冠军。

丁立人在中国国象“一哥”的地位已无可动摇。不仅国内的比赛鲜有败绩，国际赛事也锋芒毕露。2017年，他过关斩将杀入了国际象棋世界杯赛决赛并获得了亚军，由此首次入围了2018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候选人赛，这是中国国象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向“世界棋王”发起冲击。虽然最终他只获得第四名，但却因为不败的战绩受到了世界棋坛的盛赞。

也是在2018年，他的国际等级分达到2801.3分，成为国际象棋历史上第十四位突破2800分大关的棋手，也是中国首位达到2800分的棋手，标志着中国男棋手达到世界顶尖水平。这一年他既有个人的成就，也有团队的荣光。同年10月，丁立人领衔中国男子国际象棋队夺得冠军，与中国女队一起包揽第43届奥赛双冠，再次创造历史。

2017年8月至2018年11月，丁立人在国际象棋慢棋比赛中连续100盘不败，打破了前世界冠军米哈伊尔·塔尔在20世纪70年代创造的95盘不败的世界纪录。中国国象队总教练叶江川表示，丁立人目前在战略战术应用方面极有深度，层次有了很大提高。

2019年，丁立人再接再厉。8月在国际象棋超级巡回赛第五站比赛——辛菲尔德杯超级大赛中，他力克世界棋王挪威棋手芒努斯·卡尔森，终结了卡尔森自加冕以来在加赛中的“不败神话”。12月，在国际象棋超级巡回赛总决赛中，丁立人以绝对优势获胜，成为夺得该项赛事冠军的首位中国棋手。

2021年9月，在第12届海南儋州超霸赛中，丁立人继2013年和2014年后第三次获得冠军，成为该赛事历史上首个三冠王。

2022年6月，丁立人单枪匹马远赴西班牙，第三次征战世界冠军候选人赛。凭借收官战击败美国棋手中村光，丁立人一举逆袭夺得亚军。除了创造中国男棋手在该项赛事的历史最佳战绩之外，他还获得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大礼”。

2 绝处逢生

正当人们为他夺得亚军与挑战世界冠军的机会失之交臂而惋惜时（按照赛制，只有冠军才能挑战现任世界冠军），他得到了幸运女神的垂青——2022年7月20日，世界国际象棋日，世界棋王卡尔森主动放弃了卫冕机会。根据国际棋联的规则，丁立人得以凭借候选人赛亚军的身份递补晋级2023国象世界冠军赛，成为第一位晋级世界冠军赛的中国男棋手。

与其他棋类项目相比，国象棋王的数量可谓十分稀少。比如围棋，自1988年以来已经有近40位世界冠军。而现代国际象棋自1886年奥地利棋手威廉·斯坦尼茨夺冠以来，137年间只诞生了17位棋王，而丁立人是唯一的东亚人。

这顶王冠之所以如此稀有，其实和国象的传统有关。围棋有多种头衔战，每年数个世界大赛都可以产生世界冠军，虽然全球级别的国际象棋大赛也有很多，但产生世界冠军头衔的比赛只有一个，那就是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赛。只有获得这个冠军，才会被世界棋坛公认为“棋王”。

此外，国象获得棋王的赛制也比较漫长，极其考验棋手的素质。比赛采取逐级选拔的办法。从区域赛到区际赛，再到候选人赛，最后才能挑战上任棋王。这个过程有点像武林中推选武林盟主：一群绝顶高手先混战一番，决出最强的一位再跟现任“盟主”一决高下，胜者就是新任世界冠军。

在过去的整整10年里，挪威棋王芒努斯·卡尔森一直牢牢占据着棋王的宝座，直到他宣布放弃第五次卫冕，将机会让给了后来者。

4月初，丁立人来到阿斯塔纳，开启了漫长的世界冠军赛之旅。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赛总共14盘慢棋比赛，赢棋得1分，和棋各得0.5分，先得7.5分者胜出。14盘比分打平要再进行4盘快棋赛的加赛，再次比分打平则要再加赛超快棋，直到分出胜负。

回顾丁立人的这次夺冠之旅，其曲径通幽、绝处逢生的程度，不光在国际象棋历史上，即便放眼整个竞技体育的历史上，都是极为少见的。上一次世界冠军赛出现这种战况还要追溯到1958年。

22天的比赛中，丁立人多次处于比分落后的巨大压力之下，但他顽强地扳平了比分。正赛最后一盘，双方在一场持续6小时33分钟、90回合的马拉松大战后握手言和，总比分打成7:7。十几个小时后，比赛进入令人窒息的四轮快棋加赛，这是对心理与身体的双重考验。

加赛中，丁立人与涅波打得难解难分，前三轮全部弈和。如果第四盘还是和棋，比赛就将进入超快棋加赛。丁立人再度面临绝境，因为这是他的大劣势项目。此前在超快棋比赛中，他对涅波的战绩是1胜4负。这时，丁立人重演了候选人赛最后一轮的一幕，在时间落后的情况下，他断然拒绝了对手的和棋要求。此时的心理战，丁立人占得上风。他几乎是掐着点用时，用自己沉稳的着法，让对手陷入了慌乱和绝望，在第47回合绝杀得手，取得了宝贵的胜利。最终，丁立人以快棋加赛2.5:1.5、总比分9.5:8.5战胜涅波，成功加冕世界棋王。

结束比赛的那一刻，丁立人没有马上离开座位，他用手捂住眼睛平复心绪，在座位上坐了很久。“过程压力很大，有盘比赛离结束还剩半分钟不到，我想去休息室喝口水，但走到一半担心迟到判负，只好中途折回赛场。”丁立人回忆到。

赛后，丁立人大哭了一场，既是因为自己的努力，也因为这次比赛艰难的过程。

这次的比赛他一直在跟自我斗争，一直努力克服焦虑的情绪，“朋友、家人和团队给了我很多帮助，帮助我调整自己的心态，对他们，我倾诉了很多的压力和焦虑。对我来说，这次夺冠也归功于他们。没有他们的话，我一个人走不到现在这一步。”

丁立人还特别感谢了其个人助手匈牙利棋手拉波特，“在棋上面拉波特提供了很多开局的新想法，带给我很多启发”。

3 意义非凡

“胜利是他应得的，小丁给了我们所有人一个惊喜。”丁立人的教练徐俊表示。丁立人行棋十分清醒，比赛最后几分钟内，每着出手不超过3秒，且着着神作。

在评价二人较量时，徐俊说，俄罗斯是传统国际象棋强国，涅波小时候就被称为“神童”，成绩上甚至比卡尔森还厉害。从赛前交手战绩来看，很多人会觉得丁立人整体胜率要低于涅波，但徐俊并不这么看，“比赛越到最后越是神经紧张，拼的就是意志力。丁立人内心坚定，情绪稳定，且棋路精准细腻，赢得比赛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国际棋联主席德沃尔科维奇表示，丁立人的夺冠具有历史性意义。中国同时拥有了男子和女子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这将为中国年轻棋手的成长带来无可估量的动力。而同时拥有国际象棋男女世界冠军的国家只有苏联、保加利亚和中国。

中国国际象棋第一位女子世界冠军谢军表示，“我们有过快速发展时期，有缓慢的爬坡状况。整个过程中，我们最珍视的，是团队的氛围，是大家协调努力，为事业奉献的良好风气。”随着丁立人带领中国国象走上新的巅峰，谢军关注的是这一热度带给中国国象的各种影响。

她认为，丁立人拥有所有国际象棋棋王普遍的冠军品质，就是特别的纯粹。“他还有格外的使命感，勇于担责的能力。”谢军认为，眼下中国国象在成绩上的确达到巅峰。但我们不必纠结冠军是否常留在中国。“即使未来冠军头衔不再属于中国人，也不意味着中国国象走下坡路。我们国家队的目标是保持在高水平，让中国国象保持在赛事的冠军争夺者行列。这已经是非常高水平的目标了。”

4 四步走

相比围棋，中国国象的冠军之路道阻且长。丁立人夺冠意味着其持续三十多年的“四步走计划”终于得以实现。

1956年，国际象棋在中国被正式列为体育项目。1975年，中国国际象棋协会正式加入国际棋联。从1977年起，中国棋手开始参加各类正式国际比赛。

1978年，中国首次派队参加国际象棋世界奥林匹克团体赛，获得并列第18名。那一次，戚惊萱迎战各国强手，取得6胜2和5负，开始引起国际棋界关注。1980年，中国女队夺得奥赛团体赛第五名更是轰动棋坛。

1986年，国际象棋国家集训队在北京成立。“对于处于发展萌芽阶段的体育项目而言，谋求竞技成绩的突破可以提振运动员信心、扩大社会影响力。”谢军坦言，那时的中国国象迫切需要走一条快速发展的道路。来自全国各地的20多名男女运动员来到了北京，采用较为系统的、长期集训的训练模式，开始了攻坚战模式的团队合作。

1988年时任中国国象集训队领导小组组长的陈祖德首次提出国象攀登世界高峰分“四步走”的具体设想：先夺得女子个人世界冠军，再夺女子团体世界冠军，随后男子团体进入世界赛前列，最后夺得男子个人世界好名次。

当时国象以女子项目为突破口，日常训练中的优势资源有计划地向女队员倾斜，“男帮女”“老带新”训练成为队内常态化模式。“女运动员得到国内最高水平男运动员的帮助后，训练强度和效率大幅度提升。”叶江川说。

1991年，中国选手谢军打破苏联41年、欧洲64年的对国际象棋女子世界冠军的垄断，首次荣获女子世界冠军，开启了中国国象在世界上的超越之路，此后更是四度加冕世界棋后头衔。自她之后，诸宸、许昱华、侯逸凡、谭中怡、居文君也相继登上“世界棋后”宝座。

在此背景下，1996年中国棋院将此前提出的国际象棋“四步走”目标进一步确立为“四步走”战略，其中第三步和第四步更为清晰：力争男子团体世界冠军，最终夺取男子个人世界冠军。

新版本的“四步走”战略诞生不久，谢军、诸宸、王频、王蕾组成的中国女队便在1998年勇夺奥赛女团冠军，完成第二步目标。此外，中国女队还在1998年至2004年开启了四连冠的辉煌历程，并在2016年第五次夺冠。从1998年算起，除了6次奥赛冠军，中国女队还夺得过4次世团赛冠军。

或许是中国女棋手的光环太耀眼，长久以来，中国男棋手总给人“绿叶”的感觉。中国男子国象努力跨越的，不只在于竞技场上的较量，更有人才厚度、项目普及度、社会影响力和底蕴等等重重障碍。

徐俊曾说：“在我当棋手的年代，中国男棋手拿世界冠军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其实翻开成绩单，中国男团并不是没有机会。2005年世团赛和2006年奥赛，中国男队连夺两个亚军。2011年和2013年的两届世团赛中国队又连续夺得亚军。

就这样，中国男子国象的集团优势开始形成。随着卜祥志、倪华、王玥等多名棋手等级分突破2700分大关，丁立人、余泱漪、韦奕3个90后迅速成长，一支梯队合理、新老搭配、团结协作、作风过硬的队伍，为“第三步走”的实现打下坚实基础。

2014年，由王玥、丁立人、余泱漪、倪华、韦奕组成的中国男队达成第三步目标，拿到奥赛男团冠军，打破了欧美棋手长达87年的垄断。首次登顶奥赛后，欧美媒体一片震惊，甚至预言“昙花一现”。此后中国男队又在2017年和2022年两度夺冠。接二连三的历史性突破，让向来谦虚的叶江川难掩豪情，“中国男队已经迈入了世界超一流水准的行列。”

接下来就是把这块“冠军拼图”拼满。中国国际象棋协会为顶尖棋手量身打造对抗赛，也动用团队优势，为他们进行技战术分析。同时，鼓励适龄的棋手进入高等学府深造，“进入大学打开他们的思维，也能反哺棋力。”叶江川说。

在国内，丁立人是公认的最有可能“圆梦”的人，而他也确实不负众望，实现了几代人的夙愿，中国国象“四步走”战略终得圆满。担任国际棋联副主席的谢军在阿斯塔纳现场见证了这一历史性时刻，激动地流下了泪水。

谢军说：“这个冠军的意义不亚于32年前我获得的那个冠军。经过30多年的努力，中国的国际象棋在沙漠里建起了绿洲，现在这片绿洲变成了森林。这标志着中国男子棋手到达了国际象棋职业棋赛的顶峰，我们对这个时刻期待得太久了。”

谢军希望丁立人加冕棋王可以成为推动国际象棋在中国发展的新动力。“中国国象水平，需要我们有源源不断的年轻选手的成长和提高，成为源源不断的推动力。有了丁立人榜样的力量，更多的青少年会参与到这个项目之中，赛事组织、社会关注、政策支持和重视等都会提升。”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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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视网，《认识一下，国际象棋史上首位中国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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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创造历史！丁立人勇夺国际象棋男子个人世界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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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雨童，《国际象棋“新王加冕”》，体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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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硕，《国际象棋首位中国棋王丁立人：希望以微光照亮热爱下棋的人》，中国新闻网

麦卡，《中国第一位世界棋王，怎么会是他》，凤凰网

金雷，《新王已“立”，历史性的胜利藏着什么？》，新民晚报

王嫱，《创造历史的丁立人，本来竟没有比赛资格……》，新民周刊

新华每日电讯，《加冕！137年来，首位中国“世界棋王”》

央视新闻客户端，《国际象棋“新王加冕”！丁立人棋王之路走了26年》

赵亮晨，《创造历史！丁立人成为首位中国男子国际象棋世界冠军》，羊城晚报

孙海光，《世界冠军到手，向来平静的丁立人终于激动了一回》，新京报

栏目主编：秦红 文字编辑：宋慧 题图来源：新华社 图片编辑：雍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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