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周刊 - 五指山的蕨

■ 马思源

我走上山道,是上坡,脚步相对沉实,我把重量留给了山路上一个一个的脚窝。随意一抬头,就会撞上满眼的绿,绿得浩渺跌宕。山石被绿裹起来了,空气被绿裹起来了,连白云和天空也都被绿裹起来了。海南的山,一年四季展示的是绿意不凋。时间如是距离,走进五指山的热带雨林,就会失去长度和宽度,迷失在永恒的绿意里,一两亿年前雨林密布,绿树成荫,星空灿然,现在依然如此,恒久和新鲜凝成寂然,静静地置于这片土地,时间的传统意义消弭不见。

不知名字的鸟随着我脚步的移动而移动,从我头顶的枝头跳跃到路旁的枝条上,又跳到我的前面,停下来,小眼睛骨碌碌看着我,充满好奇。这是一群和大自然和谐相处的小动物,它们不停地叫,有时用滑音,有时用转音,有时自然舒展,有时好似在竞技,不知是日常唱和还是为山外来的客人致辞欢迎。风很薄,薄得透明而跳脱,植物的清香却细密。风在耳语,说些什么我听不清楚,风和林木也在招呼,说些什么我更是听不懂。我不是大自然的灵长,它们才是。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和五指山的蕨类植物相遇。

成片成林,高大挺拔,一览无余地在我面前站立,树干笔直高耸,目标是渺远无际的天空,巨大的羽状叶片螺旋式排列于顶端,多么会抒写,洋洋洒洒,泉一样喷涌而出,宽大的树叶遮天蔽日,用葱茏和蕃庑言说着蕨类植物的繁花似锦。这就是蕨类家族的王者——桫椤,它们的高大和华丽,冠绝我见过的所有树木。

我站在桫椤下面,瞬间觉出自己的袖珍。恐怕只有同爬行动物时代的恐龙才有资格跟它并肩。那时的热带雨林也是霸主林立的时代吧,潮湿而阴暗的环境,正是生物生存的天堂,但也是残酷的战场,在这里,光照和生存空间成了最可贵的战利品。

桫椤善于争取生存空间,它利用高大繁盛的特点,冲上云霄迎接阳光的照拂,并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陆地,恐龙这样的巨型生物,也只有在桫椤的树荫下徜徉、游戏、谈情说爱的权利,它们伸出巨大的嘴巴咀嚼桫椤的叶片,享受来自蕨类植物的恩养。

古老的生命在漫长的地质变迁中消失殆尽,桫椤也一样家道中落,值得庆幸的是,桫椤的家族成员在五指山这片土地上留存颇多,白桫椤、黑桫椤、阴生桫椤、桫椤和大叶黑桫椤等,五指山是桫椤科植物丰富度最高的地区之一。一位记者曾这样写道:“海南岛分布的这5种桫椤科植物虽然只占我国总种数的35.7%,但覆盖了我国桫椤科的全部属和亚属,表现出系统分类上的完整性。”

世间有无神仙?若有,桫椤算得一个,它从侏罗纪呼啸而来,存活了2亿年,这个数字,只能用仙界的算法才会了然。在地球的时间记忆里,亿年并不算漫长,于人类,便是沧海桑田的变迁,幸存的“唯一的木本蕨类植物”桫椤,是一种典型的“孑遗植物”,它以“活化石”的面目给人们带来地球的古老信息和变迁史。

我仰视着它,树叶巨大,密集而又疏朗,微风轻轻拂动,海南热烈的阳光从树叶间隙穿过,把树叶的身型修饰成完美的弧形……看一棵树,有风,有光,有眼神得以流过其间,亲切而高邈,清澈而神秘,树的形象镌刻进脑海,树便成了自己。一个人身上藏着两个我,一个显性的,一个隐性的,那个隐性的我是什么样,自己也难以说清楚。万物皆为镜像,也许,我们可以在喜欢的事物里观照到自己。我常常一个人在阳台上一坐一个上午,望不远处的火焰树,这一个上午我就成了一棵火焰树。我望着桫椤,可惜我不能成为它,它太高大,我无法追及。

在五指山上,我是一个好奇的学子,我不停地探索这里的宝藏。

世界处处存在对照记吗?我刚从对木本桫椤的惊奇和惊喜之中醒过神来,转眼就看到了密集丛生的草本蕨类植物。距离有点远,与高达20米的桫椤来比较,看起来甚是矮小。我以为那是含羞草,在我对南方植物的识见里,有着深绿色对生复叶的,似乎见得最多的就是含羞草。我热烈地爱着含羞草,它生长在路边地头,常被人类踩踏,却知羞赧,那一定是内心最良善最柔软的植物。

但那不是含羞草,那一片一片野蛮生长的,也是蕨类植物,名字叫苏铁蕨。苏铁蕨高高低低地站立,枝叶微微摇摆着,似乎在向我伸出友善的手。它的叶子深绿色,尖尖上的是嫩绿色,我伸手摸了一下,细滑、柔嫩,惹人怜爱。同行的欧阳对我说,苏铁蕨是泥盆纪的孑遗植物,生活在山坡向阳之地,背阴或者海拔过高过低都无法生存,它带给人类的最美好感受是对舌尖的满足。原来,苏铁蕨的嫩叶可以食用,味道鲜美,口感舒适,而且还有药用价值,据说可以清热解毒祛火气,止血,治疗感冒。这个小植物,对人类这么友好,更是惹人喜欢。

同是蕨类植物,一大和一小,一个可以第一高度接受阳光的照拂,一个生存受到各种条件限制,我似乎有点同情苏铁蕨。但放眼看去,苏铁蕨并没有因为自身不够高大而退缩,它们依然积极蓬勃,郁郁葱葱。我顿悟。原来我们所以为的,并不一定是事物本相。或大或小,只是个人的观感。所以,不必喜大,也不必悲小,世间万物,种种皆好。

收获最大的,还是我的一个动作,我无意中掀开了一棵蕨的叶背。

那是什么?像不像韩信月下秋点兵?像不像出口埃及的香云纱?密集的孢子囊就生在叶背下,密密麻麻,冲击力极强,幸亏我没有密集恐惧症,不然我会当场眩晕。小心翼翼地翻开,摊在手心里,微小的孢子就孕育其中,那是蕨类家族充满希望的未来,蕨的叶片承载了开枝散叶的家族使命。

果然,赏蕨,要赏老蕨,要赏老蕨叶背。我加速翻动蕨的叶子,看背面它们聚集的孢子囊,各种各样纷繁复杂又相差无几的图案,是五指山上最美丽动人的图画。桫椤也是如此形式开枝散叶。桫椤不开花,不结果,微小如粉尘般的孢子便是它的种子。孢子以自由之名随风飘散,也许落到了游人身上,便跟着他们走到适宜生根发芽的地方;也许落在了五指山的猕猴身上,猕猴带着孢子上蹿下跳,孢子散落到该去的地方……山地、溪旁,或疏林,孢子都有可能在此落脚,繁衍后代。随遇而安,是植物安身立命的有效方式。

欧阳静静跟在我身后,看我因发现一个新的叶背欢呼,看我出入野草,也看我手背被划破的窘迫,这个朋友介绍来的新朋友,常年奔波在保护五指山蕨类植物的路上,在大自然面前他早已处事不惊。他已是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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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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