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这件小事，为什么值得蔡崇信大费周章？

不久前，BIYB高中组决赛，一个家长从我身边匆匆跑过，在篮板后面放了一台微型摄像机。我的前同事戴老师向我介绍：“看见场上最高的孩子没？他叫牛麒晟，很有天赋，这是他的妈妈，之前是一名篮球运动员，现在全职陪孩子打球。”几天之后，2023级蔡崇信篮球奖学金学员名单公布，4个男孩、2个女孩，我看到了那天听过的名字——牛麒晟，身高197cm，年龄15岁。

蔡崇信篮球奖学金（下文简称“奖学金”）的前身，是中国篮协2019年推出的资助年轻球员留美的“菁英计划”，彼时蔡崇信，这位阿里巴巴联合创始人、身家超百亿美元的巨富、NBA布鲁克林篮网队和WNBA纽约自由人队的老板，还只是出资人。2021年，奖学金独立运营，由此被深深打上了蔡崇信个人的烙印。新一期学员名单的公布，意味着这6个孩子离家赴美已正式进入倒计时。

到篮球水平最高的国度学习、打球，显然有助于一国篮球水平的提升，如果留美少年基数够大，复制出中国的八村塁、渡边雄太也完全有可能，但我不想把这群孩子架到“国篮未来希望”的火上烤。我更愿意给出的定义是：奖学金是一个有关“以体树人”的大型社会实验，它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芒，而蔡崇信则是愿意给广大球爹、球妈搭把手的人。

给“中国球爹”搭把手

16岁的黄昊翔是名单里的另一个男孩，初中就读于广州执信中学。为了方便他练球，他的爸爸黄少伟在小区的一个露台上，为他开辟了一块瓷砖墁地的小小球场。学校不安排训练的日子，老黄就带小黄在这里训练。球场上经常会有鸟屎，每次训练之前，他都得花20-30分钟扫地、拖地。有时候，他还会充当儿子的陪练，自制护具在身，宛如“铁甲小宝”，他调侃：“一把老骨头了，不这样真不敢跟他玩。”

老黄不仅是小黄的特训师，还是他的录像分析师，跟牛麒晟的妈妈一样，他也会跟着儿子走南闯北，录制比赛录像，然后跟儿子复盘。小黄小学阶段的教练郑翔是我的大学学长，他向我介绍说：“黄昊翔的爸爸呀，很执着。”的确，为了培养儿子打篮球，黄少伟拿出了“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劲儿。

两年多以前，发生过一件令他一辈子心有余悸的事。一次比赛中，黄昊翔跟队友迎面相撞，嘴巴磕在队友的额头上，顿时血流不止。黄少伟就站在咫尺之遥的地方，却无力阻止这电光石火间发生的意外，他冲了过去，发现儿子嘴唇有一个不小的豁口。片刻之后，父子俩在地板上找到一颗牙齿，那是小黄被撞断的两颗牙齿之一，此外还有两颗牙齿移位。

黄昊翔自始至终没有哭，他只是在老黄载他去医院的路上问道：“爸爸，我是不是不能打篮球了？”这有口无心的一问，比受伤本身更让老黄感到心碎。他知道儿子不想错过任何比赛，但市面上又找不到合适的护具，如何能让儿子如愿的同时又不给刚刚修复的牙齿带来风险呢？老黄想来想去，决定自己动手做！

他很快用拳击头套改造出一款护具，可是它太笨重，影响小黄的发挥，于是他在接下来的3周内，自己查资料完成2次“产品迭代”，最终打造出一副可以全脸防护的树脂面具。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黄昊翔就戴着它纵横球场。去年的“少年CBA”总决赛，他狂砍25分8篮板率队夺冠，除了收获了朱芳雨亲自颁发的MVP奖杯，还收获了一个霸气的外号——“面具侠”。

毫不夸张地说，在精细化养娃的今天，许多球爹、球妈对孩子的爱与付出，配得上“伟大”二字，有时候甚至到了让人闻之落泪的地步。他们或许没有黄少伟这么特殊的经历，但他们也有一箩筐的故事可以讲述。

热爱篮球的孩子，毫无保留的父母，他们显然配得上更好的篮球教育。然而，顶级私校动辄一年几十万人民币的学费和中美两国之间的信息不对称，又让绝大部分家庭望而却步。

黄少伟告诉我，在接触到奖学金之前，他们一家“从未考虑”过留学。不光是他们，奖学金2022级学员郇斯楠、郇斯枫的家长也坦言：“留学最大的障碍是资金……奖学金给孩子提供的顶级私校的资源，也是我们家没有能力给到的。”2023级学员龙韵冰的爸爸龙珑则对“信息不对称”有过担忧，他是运动员出身不假，但他对美国的高中篮球教育根本一无所知。

多年前，我写《留洋不是万能药：记一个篮球少年的坎坷留洋路》，就是想给一直被玫瑰色笼罩的“留洋”祛魅。留洋这条路太新，可资借鉴的经验太少，这直接导致它等同于一个满布陷阱的迷宫，而经费和择校只是这个迷宫的第一圈。因此，有志于留学的球员和家长，需要专业的、不掺杂任何利益的帮助。

2006年，为“回馈日本篮球”，漫画家井上雄彦发起了著名的“灌篮高手奖学金”，每年为1-2个被选中的孩子提供14个月的相关费用。这一度令中国球迷很是羡慕。直到首钢雏鹰计划（已终止）和奖学金问世，中国的球爹、球妈才等来了“帮手”，而且，蔡崇信走得比井上雄彦还要远。

目前，奖学金的规模上限是每年5个男孩、5个女孩——项目组希望“宁缺毋滥”，至今从未完全招满过——由奖学金提供高中4年学费、住校费用、每年一次往返中国机票、健康保险、生活补贴。蔡崇信说，他希望让人们看到，“中国的孩子在美国的体系里面训练可以成为很好的球员，可以打CBA、甚至可以打到NBA，这不是人种的问题。”

“体教并重，以体树人”，幻梦还是真实？

说起青少年篮球，“学训矛盾”永远是绕不开的话题，教育当前，体育往往会成为被牺牲的对象——这也正是学段与学段之间我国篮球人口存在巨大断层的直接原因。发起这个“篮球”奖学金，蔡崇信的志向绝不仅是培养杰出的篮球运动员，他更是想在全社会树立一种观念，即“体育和教育的融合非常重要……体育是教育的一部分”。

这绝非凌空蹈虚，而是他实践得来的真知。

1977年，年仅13岁的蔡崇信孤身一人赴美留学，就读于新泽西劳伦斯威尔中学，面对异质的文化和陌生的环境，他唯一能够快速融入的方式，就是参与团队运动，篮球、网棍球、橄榄球都是他参与的项目。汗水一滴滴流下来，人与人之间的鸿沟得以消除。而且，他真正做到了体、教两不误，不仅顺利考进耶鲁大学，还成为了该校男篮的一名小前锋。

因此，奖学金申请资格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具备相应的文化基础和英语能力”。这是申请美高、完成美高学业的需要，也是奖学金独特的价值观。被奖学金选中——无论是训练营阶段还是最终名单，意味着可以享受中美最顶级的篮球教育资源，同时也意味着始终有一条学习的“红线”在追逐你、鞭策你。

黄昊翔是真正称得上“体教并重”的篮球少年，因为学习好，黄少伟从一开始就坚定希望他“两条腿走路”，为此甚至婉拒了一支CBA豪门梯队的邀请。黄昊翔的中考成绩为672分，达到了“广州市的第二梯度线”，超出特长生录取的“第五梯度线”100多分。英语是他的拳头科目，考到了107分。值得一提的是，这并非孤例，来自湖北孝感的学员熊子奕的英语成绩，在训练营英语笔试时考进了前10名。

龙珑则告诉我，尽管龙韵冰的成绩在东直门中学只是“中游”，却也付出不少，一周6次训练，训练完7点半左右，晚上写完作业，“一般得11点甚至11点半才能睡觉。”郇斯楠在清华附中初中部读书时，也基本是这个节奏，每天下午量和强度都很大的训练过后，还得把作业写完。正是有了这个底子，他到了位于佛罗里达的温德米尔预备高中（曾凡博母校）以后，才能顺利完成衔接。

也有人说：“体育本身就是一种教育。”蔡崇信曾经提到：“我们在体育上学到了品德方面的东西，学到了团结的精神。最重要的是，在体育上你不会一直是胜者，总会有输的可能性……所以我们能学到如何面对失败，如何翻身再起来，这是很好的价值观。”

事实上，如果你去问家长们为何让孩子打球，你会发现他们说的，跟蔡崇信大同小异。成为职业运动员太过遥远，强身健体又太过“基础”，他们更看重的，是篮球收获友谊、提高逆商、培养协作精神等方面的作用，这些要素共同表征的是“健全的人格”。

龙珑说，打篮球以后，龙韵冰的性格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之前遇到陌生人、陌生的环境她习惯“往后躲”，但现在她不再害怕，还结交了很多性格各异的朋友。“最近我陪她在沈阳打比赛，酒店里十几个孩子还有好多家长一起给另一个队员过生日，很热闹。这种机会不打篮球是没有的。”他希望赴美之后，女儿能在保持健康、篮球有所突破的基础上，“更独立，养成更好的习惯。”

至于黄昊翔，老黄认为，篮球让他变得“更坚韧和坚强”。同时，他非常注意在陪伴孩子时，以篮球为载体，灌输一些他认为正确的为人处事的道理。比如，当球队处于困境，队友状态普遍不好，你作为核心要勇于担责、敢于出手，当队友打得顺，你就不能霸着球权不撒手，要学会分享球。“做人跟打篮球是一样的。”他说。

“出去看看”

人类学上有一个概念叫“塔斯马尼亚效应”，指的是一个封闭的文明终将会走向退化。是走出去的本能，推动着人类不断拓展生存的边界，抵达新的彼岸，而后才有了今日之盛。无论是六万多年前智人走出非洲，还是五百年前西方探险家开辟新航路，皆是如此。篮球，同样不能跳脱出这个原理。

郇斯楠的家长说，他们最初报名奖学金训练营的原因，就是想让孩子“出去看看”。然而，出去看看又谈何容易，除了前面说到的客观因素，还需要当事人克服主观上的恐惧。

“她的安全会不会成问题？脱离了父母，她的自控力会不会不够？她想家了怎么办？训练苦，她受不了怎么办？”当女儿告知要报名的时候，这些具体而微的问题一个个从龙珑的脑海划过。他说，之前龙韵冰对留学并不感冒，她的态度之所以发生180度翻转，或许是受了2019级学员王芙蕖的激励，或许是通过互联网燃起了对外界的好奇心，总之，她决定留学。

全家人经过几次开诚布公的“会谈”，直到百分百确定留美是女儿想要的生活，龙珑夫妇才决定将不舍抛到一旁，尊重女儿的想法，放手让她去追梦。正如黄少伟宽慰妻子时所说的：“孩子始终要飞出去的，只不过早一些晚一些的问题。放心，以他的性格，很快就能交到朋友。”

再过几个月，2023级的6个学员——黄昊翔、牛麒晟、范子宏、熊子奕、龙韵冰、刘雨茜——就会分赴6所不同的美国高中，开启全新生活。冲击NCAA D1联盟，将会是他们未来4年的首要任务，球技、学习都马虎不得。在这段不平凡的经历中，奖学金的工作人员仍会一直在不远处守护着他们，全方位追踪他们的成长动态，也适时地提供小小的鞭策。

我相信，项目组的工作人员，能替球爹、球妈们当好“监护人”。因为我看过他们为学员择校制作的表格，那里面巨细靡遗地罗列着20个考察的维度，内容全部都是他们从一次次的沟通和海量的网络资料中，披沙拣金，沉淀下来的“宝贝”。“这是一个团队的支撑，是我们家长完全没有能力做到的。”郇斯楠的家长说。

留美，意味着别离，却也孕育新的希望。

目前，就读于塞拉峡谷高中的王芙蕖，已获得西北大学全额奖学金，下赛季她将开始征战NCAA D1联盟。刚读高一的郇斯楠，甫一在AAU（美国业余体育联合会）亮相，便拿到了阿拉巴马大学、佛罗里达大学、密西西比州立大学3所NCAA D1学校的offer……

蔡崇信作为这个项目的发起人，尽管事务繁忙，却仍在密切关注着孩子们的动向。王芙蕖承诺西北大学之后，他不光转发了塞拉峡谷高中官宣的推特，还直接向王芙蕖发去了祝贺的邮件。跟他在资本市场的出手截然不同，奖学金是一个纯粹的社会公益项目，本就不图回报，自然也就不会有“失败”的风险。

对于一向致力于拉近中美民间关系的蔡崇信来说，学员们落地美国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在为展现当代中国青少年精神面貌、丰富中美青少年体育文化交流做出贡献了。

很多人可能会问：一年至多10个留美少年，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中国篮球的未来？

其实提问者搞错了重点。蔡崇信创办这个奖学金的初衷，是希望孩子们“成才”，而“成才”的定义是宽泛的、多元的，它既可以是成为杰出的篮球运动员，也可以是成为其他领域的人才。“如果他们未来能像蔡总这样，用自己的能力推广体育和篮球、回馈社会，那就更好了。”奖学金运营负责人杨坤说。

“我们也希望能在学员们内心种下一颗种子，让他们在未来的人生中延续对篮球的热爱。”杨坤进一步阐释。

在篮球这项名为“热血”的残酷游戏中，中途掉队的孩子很多，但我非常乐于看到仍有一群人，在鼓起勇气迈向未知的领域。他们当然是在为自己拼一个更璀璨的人生，然而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是在为国篮开路。就像几百年前的迪亚士，他从未抵达过目的地印度，但这并不妨碍他凭借发现好望角而名留史册。“好望”，good hope。

不过，今天的情况又有些不一样，因为少年们搭乘的不是迪亚士的圣克里斯托瓦号，而是蔡崇信斥巨资为他们打造的钢铁巨轮。这一次，希望他们当中有人能不被怒涛所止，迎向真正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