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成华的气温还是偏低,凌晨五点还在下的毛毛细雨叫人心烦。
斐之远拖着行李,他的助理撑着伞,跟他一起走出酒店门口。沈清向来是个唠叨的性格,从酒店到停车场,一路上嘴就没停过。
“成华市内的拍摄算是小儿科了,今儿开始的路就不如前几天那么舒服了,我先给你讲讲接下来十天的安排,我们会沿着国道 317 一路进藏北,平均海拔基本在 3800 以上,最高点在 4800 左右,你随时观测下自己的身体情况,有不舒服及时提出。这次随行的嘉宾共有两位,一位是研究宗教的老教授,另一位是研究历史的学者,两位都是专业人士,你要是有什么话题接不上,就装得谦虚乖巧一点,把话语权给到这两位嘉宾,稳住你言少行动多的人设。另外,友情提示,这部旅行类纪录片的金主是世界知名的纪实频道,受众都是些高知人士,你私底下那些流里流气的习性给我收一收,别放镜头前面啊。”
在停车场上了车,沈助理还在唠叨:“你说你,那么容易火的流量本子不接,非得接这个其他演员碰都不肯碰的旅行纪录片当花瓶......呃,常驻嘉宾。跟那些学识渊博的教授对话,一不小心很容易暴露咱们娱乐圈贫瘠的文化水平的知道吗?”
沈清唠叨完那么长的一串话,难为他还能中气十足地往车里吼了一声:“师傅,开下后备箱。”
司机听到他的声音,打开了后备箱门。
斐之远拉开后备箱,把自己和沈清的行李塞进去,平静地反驳道:“我正儿八经重点大学的编导系毕业,文化水平并不贫瘠。”
这副谦虚的模样一露,看得出来,他不仅演技好,进入人设的速度还挺快。
沈清翻了个白眼,啪地一声关上了后备箱门,说:“编导系毕业的你当什么演员!明明可以靠才华却偏选择靠脸吃饭!”
斐之远拉开车门钻进了后座,沈清紧跟在其后,两人都坐好系好安全带后,车子这才缓缓启动,驶出停车场。
“我们先去高速路口的服务区,跟导演和制片团队还有另外两位嘉宾汇合。今天行程都在路上,不会有很多的镜头,藏北这一段路的拍摄会由另一位女导演掌机,她叫叶陶,是业内小有名气的纪录片导演。这是她的资料,你可以稍微看两眼。路途的拍摄还是跟踪拍摄,你按拍摄提纲来走就行,如果有导演组那边有改动我会提前通知你。”
沈清解释着,递给斐之远一个 ipad,上面就有那位女导演的资料,斐之远接过,翻了翻那几页 pdf 格式的个人简介,目光停留在了她个人的肖像照上。
这位女导演在写自我介绍的时候好像是漫不经心地选了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作照。
照片中,她随意地坐在片场供人休息的椅子上,脸上不施脂粉,一头黑色长直发随意地搭在肩上,双手插在外衣口袋里,目视前方。
“怎么?你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除了波老师和苍老师,我还真的很少见你盯着哪个女导演或者女制片人的简历看这么久。”
“我见过她,一个月之前的蓬遥青年电影节上。”斐之远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纠正沈清,“还有,请注意,除了波老师和苍老师,最近还新增一位上原亚衣老师。”
沈清立刻露出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我才跟你说了让改一改这流里流气的习性!”
斐之远打了个哈欠,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眼罩戴上补眠:“改不了的,等死吧。”
一个小时后。
清晨六点出头,天边已经开始泛起了鱼肚白,然而恼人的浠沥沥小雨还没褪去,叶陶冒着细雨,在后备箱里清点设备,清点到相机监视器的数目时,蹭地一声肝火就上来了。
“老何!”
她往隔壁车的摄影组喊了一声,一个戴着鸭舌帽的青年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还没等老何说话,叶陶就指着后备箱,冷冷地说:“摄像组两套机位、两组摄影、每组摄影带一个徒弟,导演组一个总导两个副导,加上监制杂七杂八一堆人,你给我带五个相机监视器,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你在这一行干了三年了,这种低级的错误还在犯吗?!”
说到后面,她几乎是怒吼了。
“叶导,咱们以前也.....”老何有点委屈道。
“那是因为在大城市里!无论线上还是线上,只要你有预算半天之内就能租到任何你要的器材并且送到你手上!我们这回要上的是高原!高原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一旦进了藏北,方圆十里你都找不到一家能送外卖的饭店,就更别说器材租赁了!”
老何几乎要原地跳起来,马上认错:“叶叶叶导我错了!我立马跟组员想办法补充设备!”
叶陶原地深呼吸三下,这才勉强把涌到太阳穴的火压到肚子里:“不仅相机监视器,所有的器材都给我清点一下数量,顺带着再检查一遍是不是都能用,额外的耗材也准备多一些,否则没地方找补。我们今天还在路上也在成华市内行路,明天就要开始正式进入 317 国道的拍摄了,我不管你用飞机还是火箭给我送器材,要是开拍的时候再出现这种问题.......”
叶陶磨了磨牙,“我回头就把你给埋了,你的胶卷也在你坟头上烧了,给那边的你送过去。”
假摄影·真胶佬老何瑟瑟发抖,即刻拍着胸脯跟叶陶打包票,然后溜回车上找商务商量解决方案去了。
叶陶留在原地叹了口气,她踩了下地面上薄薄的一层水,小声嘀咕了句,“这雨,真烦。”
她随意地掀起卫衣帽子往头上一扣,挡住恼人的雨丝,紧接着把器材箱和后备箱都关好,钻回了车里。
车内,沈清用手机打着游戏,瞥了下一直在车内往外看戏的斐之远,说:“我就说吧,这女导演脾气不太好是不是?”
斐之远认真想了想,回答:“还行,以前跟组遇到过脾气不好的导演多了去了。”
“所以是怎么知道她的?”
被沈清问及这问题,斐之远晃了晃神。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蓬遥青年电影节。
作为出席嘉宾,免不了跟其他圈内的“电影节评委”虚与委蛇,然而斐之远对这种场合能躲就躲,评委发言环节一过,他就悄悄离了席到外边的空中花园透气去了。
电影节选在了个五星级酒店举办,酒店的空中花园建得很漂亮,盆景错落有致,还有个小小的喷泉池。那时斐之远手里还拿着杯香槟,他喝了几口,靠在花园的门上,打量了周围的环境一圈,视线最后定格在对面喷泉池旁的一个吊椅处:那里躺着个女人,似乎是在打瞌睡。
她穿着一身黑色吊带长裙,身量纤长,一头黑发如瀑,没有任何的修饰,妆面也是淡淡的,不像外头的几个“圈内人”那样烈焰红唇长眼线。
女人的样貌丢在明星中显然只能算中等,但是身上气质却别具一格,仅仅是坐在那,就把里面喧嚣的世界割裂开来一样。
她自成一体。
倏然,在他打量她的时候,女人睁开了眼睛,跟他的视线正正对上。
“哎,她刚是看了你一眼吗?”
沈清往他这儿凑了半个头,说。
斐之远收回看向窗外的,恰巧与叶陶再次对上的视线,嗯了声,“一面之缘,她认得我不奇怪吧。”
“嘶,我怎么听着你这话像是在说,我长得那么帅,她不记得我才怪。”
“沈助,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看人光看脸,”斐之远好整以暇地拉下眼罩,躺回了椅背上,准备休息了也不忘踩高捧低:“也有我这样特殊的。”
沈清对他知根知底,冷笑一声:“你不仅看脸,你还看身材。”
二:飞来横祸
石岐羌寨。
斐之远端着一副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听着两位学者专家边在阴暗的碉楼里穿梭,边介绍着这座寨子,他表现得非常礼貌,偶尔快步走上前去,替两位学者掀起房间与房间之间用作分隔的帘子。
这部片子出来的时候,沈清估计又要花钱买好几篇营销通稿,吹什么#论一位青年男演员的素质#了,斐之远漫无目的地想着。
在他神游的片刻,他们迈出了长串阴暗的房间,来到口字型长廊上。
两位学者绕着看了一圈,其中那位名为吴苏的历史学者为了不冷场,转头看向斐之远,cue 到了他:“小斐知道我们现在站在哪一层吗?”
二组的其中一个移动机位对着他一转。
“在最顶层.......”还没等他说完,场外沈清的“禁止划水”的眼刀就循着找来了,斐之远微微一笑,接着补充说:“话说回来,我.知道羌族建筑的规划都是讲究一定习俗的。比如说这座古民居,又名‘庄房’,呈方形,所以我们现在可以看到口字状的回廊,‘庄房’一般有三层,底层圈养牲畜,中间住人,最高一层垒小塔,用来供奉神,这种建筑结构体现了羌族‘人在畜上、神在人上’的宗教理念,对吗郝教授?”
话题和镜头自然而然地又转到了那位宗教学者的身上。
斐之远下意识往叶陶所在方向看了眼,那位女导演正在全神贯注地跟着主机位走动,眼睛不离手上的监视器。
自打拍摄开始,他就没跟这位叶导有什么实质性的交流——导演组和嘉宾组是分开的,中间有任何需求都是经过制片组去确认和沟通,所以即使今天的拍摄快收尾了,他跟总导演之间也很难有双向沟通的机会。
今天的工作还算是轻松,走完一圈石岐羌寨,拍摄就到此结束了,收工的时候才下午四点半多一点儿。沈清帮斐之远挡下了制片组请客吃饭的邀约,两人一路跟车回了住的地方,今天的行程就暂告一段落。
民宿内,沈清拉上了窗帘,又四处检查一遍角落位,发现没有异常,这才作罢。
斐之远见他忙里忙外,抱着枕头叹气,说:“沈助理,这地方的人日常除了诵经就是朝拜,不像城市人天天吃精神鸦片,基本没几个人认识我,乖,咱不用防私生防到这儿来哈。”
“虽然糊,但你能不能有点作为男明星的自觉?”沈清痛心疾首地说道,“快饭点了,吃点什么吗?我下去给你打包。”
斐之远回想了一下导演组的车停在的民宿好像就离他住的这儿不远,楼下还有一个饭店,于是从床上弹起找鞋穿。
“不打包,我想吃汤锅,出去吃,我请客,走。”
公路旁。
叶陶努力打了好几次打火机才点着嘴里的烟。
她的身后,摄影组的老何吃完饭,从饭店走出来站在她隔壁,灰溜溜地笑道:“叶导,今天拍摄还行吧?”
“还行。”叶陶三两下把烟抽完,扔地上碾灭,“明天进山里,你提醒下摄影组那几个弟兄们别抽烟也别点火,有烟瘾的用电子烟代替哈。”
她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幸好今天不下雨,不然今天的拍摄也没那么早能收工。”
老何嗨了一声,说:“那还不是因为昨天路上休息的时候我垒了个许愿堆,向白石神请愿,保佑我们这一路上拍摄顺顺利利,不用补拍不用返工。”
“你还挺入乡随俗......”
老何眼角一撇,看到不远处走来两个熟悉的人影,激动地拍了下叶陶,“叶导,这不是今天那个明星嘉宾吗?他好像在向我们走过来!”
叶陶顺着老何那方向看去,果然看见迎面朝他们走来的斐之远和沈清。
“说真的,明星和普通人真的有壁,叶导你看看那位斐老师的颜值和身材......多少少女心中的梦啊!”
“嗯嗯嗯是是是,既然如此你明儿可以给这位大明星多拍两个特写机位,满足以下我们这些少女的梦吧。”
叶陶敷衍地把老何打发,转了个身,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唉叶导你去哪儿?”
“随便逛逛,你回去记得把今天的素材备份。”
“帅哥你都不看,叶导你该不会真的立地成佛了吧.....”
藏北的空气清凉,叶陶的身边偶尔跑过几个小孩——大部分是附近民宿或者饭店老板的小孩,他们大马路上追逐打闹,当中还有一个直挺挺地撞在了她腿上,慌忙道了个歉就跑开了。
叶陶被撞得膝盖生疼,垂头看了一眼自己裹在长裤里的腿,低声骂道:“嘶......小屁孩,跑大马路上也不怕被车撞。”
话音还没落,不远处就传来一阵汽车的轰鸣,前方拐角处猛然窜出来一台改装过的山地车,直直地就这样朝着马路中间,刚把叶陶给撞了的小孩儿冲去!
叶陶立马冲他喊道:“赶紧闪开!”
那小孩儿仿佛是被引擎的轰鸣声吓傻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山地车已经近在咫尺,速度还丝毫不减,不知道车主本人是不是也没有反应过来——叶陶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往那小孩扑过去。
“叶导!”
“叶陶!”
“小心!”
她的耳边听到好几个喊她的声音。
叶陶跑到马路对面的速度极快,那车的速度也极快,快到她根本来不及将那小孩抱起来,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往前一扑,她就这样抱着那吓傻了的孩子,齐齐扑倒在地,滚了几圈落在了马路另一边。
而那辆呼啸的山地车与她的衣角擦过,掀起阵风,一下子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逃之夭夭了。
叶陶感到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她渗出了一身冷汗,心脏快得几乎要跳出喉咙了,根本不知道周遭发生了什么,直到手臂上的刺痛促使她回过神来。
她下意识地去看自己手臂,看见一只修长的手拿着一件衣服,正在往她在滚落的时候,被马路上沙石擦伤的伤口上按,叶陶沿着那只手看过去,斐之远那张跟普通人有壁的脸就出现在了她眼前。
老何一手抱着那回过神来哇哇直哭的孩子,一边从斐之远身后探出头来查看叶陶的情况:“卧.槽.卧.槽.卧.槽.叶导你没事吧,你刚真的吓死人了,要不要上附近医院看看啊.....”
小孩的哭声,还有闻讯跑来的父母叫喊声和斥责声络绎不绝。
叶陶被吵得心烦,当下跟老何说:“你,去安抚下那孩儿父母。”
老何搂着那小孩,哦了一声,心惊胆战地看了眼叶陶的手臂:“那要......要报警吗?”
要放在平时,答案当然是了,但现在他们是在差旅期间,而叶陶又是整个导演组的主心骨,她摇摇头:“这条路一看就没有监控,报了也是白搭。你先带小孩和父母回去,别跟其他同事说这件事情。”
她接过那件衣服,朝那个一直帮他按着伤口的男演员低声说了句谢谢,刚要抬脚跟在老何和小孩父母身后离开,身后却传来斐之远的声音。
“叶导不是钢铁侠,不报警,至少去附近诊所处理下伤口,检查检查还有没有其他问题吧。”
她刚想说自己脑袋没磕着,自我感觉良好,不用这么麻烦,斐之远却拉住了她:“我刚回来的时候看到附近有个诊所,过去十来分钟,不远,不会耽误时间。”
老何的眼神往叶陶和斐之远俩人身上打了好几转,将那哭着的小孩往他父母那边一推,附和道:“对对对,检查一下比较好,免得叶导明天有个胳膊脑袋疼的耽误工作进度,那就麻烦斐老师和沈助理帮忙看一下了。”
说完,他生怕自己多留意秒都是个电灯泡一样,脚底抹油一溜,跟着孩子和他爹妈就往马路对面的饭店去了。
叶陶抽了抽唇角。
“沈清,麻烦你把车开过来。”斐之远扭头跟沈清说。
“哦.....好。”
沈清看了他们一眼,大步往不远处他们住的地方走去。
虽然还没正式入到山区,但这里海拔也有个近三千,方才叶陶那一套动作下来耗氧量极大,使得她出现了轻微的高反症状,呼吸都变得急促。
但她忍着不适,冲斐之远笑了下:“实在是不好意思,麻烦斐老师了,其实我喊我助理来帮忙送......”
“没事,我今天也不忙,你的同事今天也累了一天了,让他们休息下吧?我这来回也就是半个小时的路程,没关系。”
叶陶含糊应了下来,垂头稍稍拿开斐之远替他止血的衣服,看了眼伤势,当下松了口气:还好伤得不深。
“其实这点伤.....我回房间上个酒精,包扎一下就可以.....”叶陶继续尝试拒绝。
话音刚落,沈清的车就从对面开过来,停在他们面前了。
“上车吧。”斐之远替她拉开后座车门。
叶陶终于没有理由拒绝,一手按住伤口,就这样上了传说中“禁欲系老干部”男明星的车。
三:酒后的吻
诊所的医生简单地给叶陶的伤口消了毒,绑了绷带,顺带着还给叶陶做了个检查,她身上除了手臂上那伤,还有就是因为磕碰淤青了几块皮,基本没什么大碍。
从诊所出来,上车回程的时候,外边天色已经发黑了。
叶陶将卫衣袖子撸下来盖住绷带,手里抓着斐之远那件衬衫,犹豫半晌,才跟坐在副驾驶座那位大明星说:“斐老师,您看这衣服......”
斐之远微微一笑,“衣服意义特殊,辛苦叶导拍摄结束后拿去干洗后还我了。”
开车的沈清顿时觉得斐之远不对劲。
要搁平常,一件衣服没了就没了,因为商务工作需要,斐之远这类型的衣服多了去了.,丢了也不心疼,而今天,他竟然破天荒的要回了一件衣服!
下一刻,斐之远继续文质彬彬地开口:“方便加一下您的微信吧?改天换衣服的时候你可以直接联系我。”
叶陶掏出手机,客套地说:“当然方便,我扫您。”
叶陶扫码成功那一声“叮”,成功激起了沈清当场就想做危机公关管理的心!
“那什么,其实叶导也可以现在把衣服给我,我可以直接送去干洗......”
“沈助最近要处理工作这么多,”斐之远慢悠悠地开口,彻底堵死的沈清的话,“我又不是没手没脚,生活上的事情怎么能让沈助来处理呢?”
老妈子沈清深呼吸一口,堪堪忍住想要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把他副驾驶座那见色卖友这孙子撞死算了的冲动。
沈清得体地笑了下,在业内知名纪录片导演面前帮忙维持斐之远有礼貌有教养的人设,说:“叶导别见怪,斐老师就是这样,呵呵。”
叶陶低头,见斐之远已经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于是向坐在前面的两个人都露出个客套的微笑,十分捧场:“斐老师果然跟网上说的一样平易近人呢。”
小诊所回到民宿不远,沈助还体贴地先把车停在了叶陶住的地方门口,等她下了车进了民宿,这才将车开回他跟斐之远住的地方楼下停好。
“我说,斐老师,人家导演显然没有想潜规则你的心思,你那衣服不要就不要了,没必要多此一举加好友吧。”
“什么潜规则?你话能不呢说好听点?”斐之远刚才在车上装出来的文质彬彬如同没入沙漠的一滴水,瞬间蒸发得干干净净,他回答沈清的话理直气壮的,“我虽然长了张容易被潜规则的脸,但我是那种会被潜规则的人吗?要是我真的喜欢被潜,我那 120 平米的小平层早换成三层的独栋大别墅了!”
“你可闭嘴吧你!你别忘了自己好不容易吸了一批原生女友粉,正常人都是抓紧时间搞后援会和多拍点图营业,谁像你这样半年憋不出来一个作品的?你就等着糊成咸鱼,从此以后时尚大牌的商务与你无缘,到时候只能沦落到接那种快消日化的小广告了!”
斐之远义正词严地反驳沈清:“老子宁愿接那种快消日化的小广告了也不愿意穿着镂空西装给那些消费品牌方卖肉!”
“不卖肉你他妈出来当什么演员演什么戏!”
沈清忍无可忍了。
见证过斐之远半年前拍完那部戏火到机场粉丝接机堵路的盛况的经纪人,此刻心里头正憋着一股无名火,斐之远大言不惭态度一下子激怒了他,使得他开始较真了:“你以为在这个娱乐圈里真有多少人靠演技靠才华上去的?每年电影学院毕业的、星探发掘的、从网红跻身进来的有才华有演技的人这么多,你觉得你自己凭什么能在半年前小火一把?恰巧有点运气而已!多少没运气的人现在都在横店跑龙套,就只为了等一个十八线小配角的试镜?或者等一个被潜规则机会?”
斐之远的唇角绷紧了,他的声音低哑,别过脸去,“我只想认认真真地拍戏。”
简简单单一句话,让沈清彻底哑了火。
斐之远不再说话,打开车门下车。
叶陶回到自己房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掏手机出来去查斐之远那件衣服价格。
这件薄外套在经过一番折腾后已经皱得不成样了,上面还沾着暗红色血渍。
她把往外套铺开,心惊胆战地拍照搜同款,最后发现这衣服是 P 字开头,某知名男装品牌的春夏新款,价格是......一万八。
叶陶倒吸一口冷气:她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救那熊孩子!这可是她一个月的工资!
她不敢耽误,急匆匆地在网上联系了成华市内品质好的干洗店要了地址付了定金,拿了个纸袋把衣服包好,又出了门找到民宿的前台,给了点小费让前台等明天快递员来的时候把衣服给干洗店寄过去。
做好这一切,她碰上了下楼抽烟的老何。
老哥见她面貌和精神状态良好,就知道叶陶应该是没有什么大碍,他八卦的心思上来了,连忙拉着叶陶出去抽烟,给她点了根烟后,追着问跟那大明星的后续。
“后续?能有什么后续?”叶陶丝毫没有自己是个伤员的意识,将医生戒烟戒酒戒荤油的叮嘱抛之脑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后续就是要是那衣服上的血渍洗不掉,我就要赔一个月工资给人家,懂吗?”
说完,她用食指弹了下烟灰。
老何嘿嘿一笑,道,“那叶导你可以试试用美人计嘛,万一人家好你这样野性难驯的那一口呢?到时候连人带衣服,还不都是你的?”
叶陶被他噎了噎,训他:“你嫂子文学看多了吧?”
说完,她把烟头扔在地上碾灭,大摇大摆地走了。
老何不依不饶地在后面说:“这不是我们组上下见您平时都跟我这群糙老爷们呆一起,也没见你身边有个青年才俊的,这不为您终身大事发愁嘛?”
“滚滚滚,一边去。”
叶陶按下了电梯。
“您说您,幻想一下都不行吗?真是的......”
电梯到了,叶陶面无表情地进了电梯门,甚至没有等外面的老何,直接楼层键关门。
“哎哎哎我就随口一说......”
关上的电梯门把老何的声音隔绝在外,电梯上升时带来轻微的失重感,耳朵也跟被什么堵住一样,密闭的空间内,什么都不太真切,使得叶陶有些恍惚。
一个月前,蓬遥青年电影节。
酒后的脑子并不灵活,叶陶半晌没反应过来面前的陌生男人是哪儿冒出来的。
就像是书中走出来一样,与世隔绝,修长的身形一立在那儿,就有种孤寂萧索的味道。
她扶着吊椅,想站起来,却没想到吊椅之所以是吊椅,是因为......它会晃。在抓上吊椅站起来的那一刻,叶陶的身体也跟着不受控地晃了起来。
眼看着失重感就要将她扑倒在地,那边的陌生男人朝她跑过来,还喊了一句“小心”。
他在她倒下去的那一刻拉住了她的手。
叶陶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行走在悬崖边上的人,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如果她掉下了悬崖,会不会有这样一个人拉住她的手。
而在这个瞬间,她失去理智的大脑真的有一刻把这个陌生的男人误认为了那个幻想中并不存在的人。
一瞬间,陡然加快的心跳裹挟着酒精齐齐涌上了叶陶的大脑,在她仅存的一丝理智丧失之后,她抓着那个陌生但好看男人的衣领,偏头吻了上去。
“七层,到了。”
伴随着提示音,电梯门缓缓打开,她随之回到现实。
叶陶深呼吸一口,把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中的画面甩掉,走出了电梯门。
“开什么嫂子玩笑......”她小声 diss 着老何的话,“我巴不得离他远点,要是他真认出了我,连带着追究一个月前我那酒后丧失理智的脑残行为,我这算猥亵,要行政拘留的!”
四、刺探敌军情报
斐之远以为有了叶陶受伤这个契机,他在接下来的几天能有跟她说上话的机会。
一开始他是这样想的,自己好歹算是被粉丝团号称内娱排得上号的“妈生脸美人”,有着“不自知的苏感”,并且他长年累月保持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体型,随随便便都是个衣架子,再喷个古龙水,别说是片场的小妹妹了,就算是路过的临时清洁工阿姨,都得多看他两眼。
然而,现实是叶导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过监视器,就算是抽身出来勘察现场情况,她的目光都没有停留在他身上多一秒。
一秒都没有。
往常不会对自己的美貌和魅力有半分怀疑的斐之远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反思:难道是他陷入了信息茧房里?
他们今天上午去的地方是个寺庙。
寺庙不算很大,因为内部不允许拍摄的缘故,导演组并没有跟嘉宾组进去,而是留在外面等嘉宾参观完出来后,在去下一个地方的路上再补拍他们的参观感想。
于是在中场休息的时候,斐之远拉来了沈清。
“等会寺庙内不允许拍摄,你在外头,帮我深入敌军刺探情报。”
沈清瞪大了眼睛看他:“你该不会来真的吧?你们之前也就见过一面,这几天又没什么交集,你怎么就对人家感兴趣了?据我所知你是那种不看脸喜欢人才华的人吗?是吗?”
斐之远哪里会跟他说他被酒醉的叶陶强吻过的事情,含糊道:“就是想了解一下。”
“你想了解什么?”
“简历上没有的信息。”
“比如哪些简历上没有的信息?”
斐之远心虚地移开目光,“比如说有没有男朋友、前任是哪种类型、理想型又是哪种类型之类的。”
沈清眼.神里的怀疑丝毫不减:“你这可不是了解一下啊。”
“帮我,回去以后,以一个月为期限,你让我接什么商务我就接什么商务。”
“啧,牺牲真大啊斐之远,你这样我都以为你是不是要放弃手机里的波多野结衣和苍井空老师了。”
不过为了冲一冲作为个体户经纪人的 KPI,沈助理还是答应了。
等嘉宾组的间隙,沈清借着探讨拍摄提纲为由,打算曲线救国,先不直接打入地方内部,于是乎看了一圈,找到了制片组留守在外面的商务小张。
小张作为制片组的外交官,对片场的每个人都熟悉得很,就连临时清洁工阿姨的来自哪儿都一清二楚。沈清以矿泉水代酒跟他推杯换盏几轮后,小张终于开始吐露情报了。
“您说那位叶导啊......可不是一般人能驾驭得了的。”
沈清来了兴趣:“怎么说?”
“您别看她平时往导演组那群男人堆里一扎,跟他们抽烟喝酒打骂好像混得很开关系很好似的,但其实大家伙都觉得她这个人很有界限感,除了工作和团建,其他时间一律不会出现在其他同事面前。大家只知道她跟前任分手有个三年多了,其他有关于她个人私生活的信息,一概不清楚。”
“那性格呢?”
“就是咱们看到的那样呀,平时什么事情都抓得很紧,对现场的把控欲很强,是个十足的完美主义者。”
“哎好嘞,谢谢你啊。”
沈清说着,口袋里拿出一盒好烟就递了过去,没想到小张连连摆手,“叶导交代过,最近藏北处在禁烟期,上了山一概不准点明火抽烟,我们兄弟几个这几天都抽电子烟呢。”
“哦,这样,是我考虑不周了。”沈清笑了下,“对了,今儿找你打听的事情.......”
都是业内人了,哪个明星导演看对眼想睡一觉的事情比比皆是,小张给沈清递了给我懂的眼神,说:“今天你没找我打听任何事。”
然而事实上,沈清是头一回替斐之远干这事儿。但不知为什么,小张那种懂得都懂的眼神让他感觉十分不舒服,甚至令他有点理解了斐之远死活不肯接受潜规则的坚强意志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了,回头请你吃饭。”
他拍拍小张的肩膀,转头回自己地盘了。临走的时候,还特意往叶陶那边看了眼。
导演组那边都坐在苹果箱上摆弄着器材,为下午格措湖的参观做准备,叶陶一个人独占了一个苹果箱,手里拿着个拍摄提纲写写画画,神色认真专注。
手机里存不下几十部苍老师、波老师以及亚衣老师佳作的斐之远难道真的是个智性恋?
见了鬼了,沈清想道。
另一边。
叶陶又过完了一遍拍摄大纲,她抬头,朝远处的商务小张喊了一嘴,小张就朝她跑来,问:“叶导,怎么了?”
“高原上不能随意跑跳,这个常识不知道吗?悠着点。”叶陶踢了踢坐她隔壁箱子的老何,“你下去,给人小张让个位。”
“宠妻灭妾行为不可取!”扔下一句狠话,老何哼唧唧地找别地儿去了。
“下午海拔升到 3800 了,随行嘉宾两位都上了年纪,你们氧气瓶这些耗材和医护人员都没问题吧?”
“都提前确认过了,没问题。”小张一屁股坐在箱子上,笑了下,“执行的事情你都跟那么紧啊,您这导演身兼多职。”
叶陶收起提纲,跟着小张闲聊:“怕你们一个疏忽,没个兜底的,毕竟这种大组作业,意外很多。”
“您就放心吧,您这个组搁我以往跟过的相比,不算大。”
叶陶眉毛一扬,问:“怎么,是我们这群拍纪录片的穷到你了?”
“也不是,就是为你们感到不值。”小张环顾了四周一圈,发现其他制片人都在寺庙里头,于是低声跟叶陶说,“别的拍电视剧拍电影的组,那投资方没十个都有八个,别说请明星花出去的片酬了,就单说片场每日的耗材和人工,日均五位数起步。咱们这组……说句老实话,比起来那是真穷”
“那别的组可真的是.......财大气粗啊。”
叶陶叹笑——毕竟自己平均月薪两万都不到。
“要不是我们老板想跟那世界级的平台谈进一步的合作,这个又穷又苦的单子,我们估计都不愿意接的,所以咱们制片组的真的很佩服你们这群做纪录片的,能抗事儿,还能在这一行干那么久。”
叶陶勾唇,浅浅一笑,没有过多回应。
“哎,他们出来了,不说了,我这会子准备去给嘉宾和明星们嘘寒问暖了。”
小张从苹果箱上站起来,小步紧赶慢赶跟制片组汇合去了。
叶陶也跟着站起来,打发导演组和摄影组的同事们收拾收拾,准备起来跟拍。她眼角余光一瞥,发现那位大明星好像正朝她走过来。
叶陶当即眼皮子一跳。
当着导演组的面,斐之远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瓶矿泉水递给她:“水。”
叶陶:?
“哦,就是问问你手上的伤还好吧?”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叶陶身上,叶陶顶着数双眼睛探究的目光,从斐之远手里接过水,礼貌微笑道:“没有问题,不会影响工作,谢谢斐老师关心。”
即使做了这么惹人注意的举动,斐之远也没有从叶陶面上看到半分慌乱,他转眼,指了指垫在苹果箱上的一堆拍摄提纲:“哦,我就是来要一份这个,我助理那儿没有了,刚又没找到制片人。”
哦,来找提纲的呀。
众人投在叶陶身上宛如吃瓜群众的目光这才纷纷撤去。
今儿斐之远穿得轻薄,蓝灰色长袖衬衫扎在修身西裤里,外面套一件短装夹克,脚下一双马丁靴,主打一个轻熟风,说他三十也行,二十来岁也行,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型移动的衣架子。
然而面对着这么一个美男子送的水,叶陶拧开瓶盖的动作都不带犹豫半秒的。
斐之远在她那儿吃了瘪,客套跟其他人打了个招呼,手里拿着几份提纲意图离去,却不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叶陶低声叫住了他。
有戏?
斐之远立马转身,调整了下面部表情,一双发亮的眼睛看向叶陶,欲语还休的分寸拿捏住了。
“斐老师,高原傍晚风大,建议您下午多带件厚外套,毕竟......”面对着对面这位要风度不要温度的男明星,叶陶咽了口唾沫,试图努力填平这个剧组在自己职业生涯里挖的每一个坑,委婉提醒道,“在高原感冒了容易引发肺水肿,这里医疗条件不好。”
言下之意就是希望你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出事影响拍摄进度。
方才还彬彬有礼的男明星把面上的笑意往回一收,面无表情地说:“知道了,谢谢叶导提醒。”
五:高原星空
自打寺庙外吃过一次瘪后,斐之远就没有自作多情继续接近叶陶了。
俩人的关系回到第一天车祸没发生之前那样,变成了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所有的需求和沟通都经由制片团队来对接。
一行人的 SUV 在路上晃悠了整整一个星期,就连两个老人家都适应了高原的海拔后,终于抵达这次行程目的地:平均海拔为 4200 米的明达佛学院。
到达明达的当天,他们在距离佛学院 20 公里开外的小镇落脚。
一路舟车劳顿,终于能歇下脚来,斐之远和沈清终于松了一口气。两人躺在酒店的双人间里,沈清还在看他那个 ipad,给斐之远讲解行程安排,然而语气已经不像个把星期前,也就是刚出发那会那么铿锵有力了。
“明天,休整一天。后天开始,连续三天都要在明达佛学院内拍摄,第一天是参观天葬台,第二天要跟当地僧人体验他们一天的生活,第三天是高原夜聊会。另外,再次友情提示,上佛学院之前先在酒店卸货,我打听了下,上边的厕所是最原始的沟渠,连水都不带冲的那种——据说是人要把人的排泄物收集起来发酵作为肥料,那里面的味道会让你怀疑人生。”
斐之远闭上眼睛,想到这一路上,头两三天被高反折磨,尾两三天被高原恶劣的食宿条件折磨:即使他们再有钱,也住不了五星级酒店,因为这儿根本没有,于是木然道:“老子从出道以来就没遭过这样的罪。”
提起这个,沈清立马来劲儿了:“我老早说了!五万块钱你就把自己卖出去了,你自己想想,以往那些棚拍的商务不比这个舒服?你知道隔壁俩老教授出场费多少么?二十二万一个人!跟你拿的五万块钱一比,要不是制片组给你包了机酒食宿,你这趟就是来挨白嫖的。”
“这才是合理的。”
“你说什么?”
“我说,”斐之远的声音淡淡,没有波澜,“像我们这种.给社会创造奶头乐的人拿五万,其他传递知识火种的人拿二十万才是合理的。”
“......”沈清沉默了会,轻哼了声,“你这人不应该进内娱,而应该搁成华那尊大佛像上坐着。”
斐之远懒得理他,翻了个身,拿出蓝牙耳机塞耳朵里,打开手机看起了纪录片。
是叶陶的作品。
与此同时。
导演组所在的民宿内。
经过一番折腾后,叶陶终于把电脑投影到电视机上,原本就不大的房间内乌泱泱围了一堆导演组、摄制组外加制片组的人。
叶陶深呼吸,抄起手边冲好的速溶咖啡一饮而尽,老何心惊胆战地看着叶陶这一举动,颤巍巍地说:“叶导......咱不用那么拼吧,高、高原悠着点儿。”
“没事,我今晚还有个片子要剪,不喝点咖啡撑不住。”
导演兼任统筹的叶陶清了下嗓子,“各位,我把后天开始的 ppm 投影出来了,因为从后日开始的三天时间,都是我们这次行程的拍摄重点,我们花点时间再梳理下这个 ppm,把工作的颗粒度细化到每个人头上,如果这个过程有什么疑问及时提出来,能内部解决的我们内部解决,如果涉及到需要外部的配合和确认的事项及时提出,由制片组统一对外交涉......”
个把小时过去,这场内部会议终于结束了,叶陶的房间里人走光后,她才将电视投影熄掉,踩着一次性棉拖迈入了淋浴间。
她脱下卫衣和打底衫,只穿着内衣站在洗手台前边,一圈圈解开手臂上伤口的绷带。伤口不深,已经结出深褐色的痂,边缘还有些组织液渗了出来,她熟练的用碘伏消毒伤口,然后上药,换成纱布贴在上面。
做完这一切,她拧开水龙头,兜起一捧冷水洗了个脸。
抬起头来的时候,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消瘦、苍白的脸,那双眼睛是空洞的,没什么神采。
像一朵已经枯萎,快要掉落枝头的花。
她颤抖着手,在洗手台的边缘摩梭着,将电子烟叼进嘴里,但没有开抽。
咖啡因带来加快的心率和亢奋的精神,她一把抄起洗手台上换下来的绷带扔进垃圾桶,走出淋浴间,回到了电脑面前继续她的工作了。
翌日。
可能是老何第一天出发时许的愿真的灵验了,经过一晚上的复盘,第二日那些事项都被有条不紊地推进,没有什么意外情况,各组的人都稍微有了点时间能够自由活动。
斐之远那边经过头一天的休整,体力和精神状态都恢复了,在第二天快傍晚的时候准备驱车去佛学院,看一看传闻中的夜景。
原本他打算把沈清也叫上,但这人临时接了个商务沟通,死活抽不出时间,无奈之下,他只好选择自己出发。
趁着天光未收,他来到佛学院脚下停好了车,带上围巾和厚衣服,套上帽子,借着山边落下的太阳光,登上了步行要半个小时阶梯,穿越过一层层红色的房子,登上佛学院的海拔最高点。
此刻,天边还剩些夕阳的余晖未收,但站在山坡上往下看去,已经有不少的房子亮起了灯。
斐之远心念一动:这里的夜景那么美,不少游客都慕名前来,他们导演组的人会趁这时间来看吗?
重点是叶陶她也会来吗?
爬了半个小时阶梯,斐之远又出现了轻微的高反,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后脑勺隐约的神经痛袭来,稍微让他放下了前一次的吃瘪,然后,他掏出手机,拍了一张这里的夕阳,直接就发给了叶陶——这是他俩加上微信以来第一次聊天。
“这里的日落很美。”
没过几秒,叶陶竟然回复了他,她给他发来一张相似的风景照,不过构图更加精巧,角度也有所不同。
斐之远本来就快的心率直接往上飙了一个阶梯。
他点开大图,头脑发昏地四处游荡,寻找着跟叶陶发给他相似的景物和角度,没过多久,就叫他在隔壁山坡上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是她。
晚风中,她穿了件厚厚的羽绒,围巾将她大半张脸都挡住了,她站在一台相机面前,凝神看着山下。斐之远顺着她的方向看去,见阶梯蜿蜒,一路彼伏、分立长阶两侧的数千间褐红色的木屋透出温暖色的灯光。
是人间的万家灯火。
他站在这一片万家灯火之上,内心怀着某种隐秘的期待走近那名女子。
斐之远听到自己低低的声音散在夜风里。
“叶导,好巧。”
叶陶偶一抬头,转眼就看到了站在她隔壁的斐之远。
“真巧啊斐老师,你也来看夜景?”
“是,这样看起来,这一带的夜景名不虚传。”
也许是因为不在工作场合,此时此刻的叶陶似乎没有白天里那样难以接近。她闻言,笑了笑,说,“这还不是最值得看的。”
“嗯?那最值得看的是什么?”
咔擦——叶陶的相机设置了延时摄影,隔一段时间就会自动拍下一张照片。
她先是从口袋里摸出根电子烟抽了一口,烟雾从她嘴里吐出,是清凉的薄荷味,然后开口回答。
“你抬头看看。”
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带着勾人的尾音,引得斐之远首先向着她那个方向看去。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女人的侧脸在白色的烟雾中被模糊,带着几分寂寥,而她眼睛所看向的地方——斐之远忍不住循着她的目光循去,橙色的灯光沿着长阶铺就,一路蜿蜒没入他们对面的山头。
巨大的山脉横贯在他们眼前,变成了行车的路障,在往上看,没了人造的灯光,山脉变成了个黑影,而这个黑色轮廓以没有任何遮挡的星空作为背景,挂在天上的星子点连成片,片连成串,静谧地在群山之间闪烁着。
“这才是......最值得看的。”
斐之远的目光猛然被身旁女子拉回来,她就这样安静的站在那,这长阶和灯火落在她眼里,仿佛是明灭不熄的星子。
“嗯,果然名不虚传。”
他轻声应道。
六:怕回不去
还没等斐之远好好回味跟叶陶看的那一晚夜景,接下来三天的拍摄行程接踵而至,把整个片场的人干了个人仰马翻。
以至于这三日繁忙的拍摄快结束了,斐之远累得都不太记得自己看到的天葬台、看到佛学院究竟是啥样了,唯一在他因为高原反应而一直嗡嗡作响并神经痛的脑袋里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这里各种各样的味道。
比如佛学院厕所沟渠的味道、天葬台的腐尸味道。
还有......叶陶在经过斐之远身边的时候,身上的淡淡薄荷味。
这提示着他,那一晚他们在海拔 4200 米高度的地方共同看到的长阶灯火和星空都不是一场幻觉。
第三日出发拍摄前,当沈清跟他说,今天的拍摄完了以后,嘉宾组这边的任务就算完结了,接下来就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的时候,斐之远下意识追问了句“那导演组那边呢?”
“你还担心别人行程呢?先担心担心一下你自己会不会在接下来的忙碌的商务活动中猝死好不好。等我们回到成华市区后,还有个跟成华市政府合作的,为期两天的城市旅游宣传片拍摄......拍完后休息一天,我们就返回西京市,准备下昨天给你看的那几个本子的试镜,虽然通过的概率都不大,但有总比没有好。”
斐之远面无表情地听着,发现自己的行程还真的是找不出来任何一点能跟叶陶那边重合的时间段。
说完接下来的安排,沈清把 iPad 翻面一盖,说:“帮你打听过了,他们回去的路上还会停留多几天,补拍一些风景素材,但叶陶因为后边还有个放映会要出席要提前离开,所以她会跟我们同一天回到成华,理论上,回到成华之后的那天,你还是有空闲的时间的。”
斐之远立马亲昵地搂住沈清脖子:“你可真是我的金牌助理啊沈助,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沈助。”
“死开点,别表现得跟个基佬一样......”沈清一把推开他,调整了下呼吸,说,“那么问题来了,需不需要提前在成华市区内给你开好隐私性极强,保证没有狗仔跟踪的圆床套间呢?”
斐之远一脸正直地拒绝:“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沈清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你真想谈恋爱啊?”
斐之远不耐烦地说:“我都单那么久了还不能谈个么?”
对他行程了如指掌的沈清感觉更加不可思议了:“你连打炮的时间都没有你谈什么恋爱???”
另一边。
而对摄制团队来说,这一场艰苦拍摄的旅途终止于今晚的高原夜聊会,每个人都鼓足最后一口气,准备打赢这场高原拍摄的攻坚战。
制片组今天忙翻了天——因为两位老学究昨晚看了一遍台本提纲,觉得有些地方不对,.于是现场发挥,又改了一遍台本。
虽然组里都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了,可涉及到改动,就必然意味着摄影组和导演组那边都需要根据更改的台本来重新确认分镜和走位,于是片场的人留下了对接嘉宾的同事,其他人都提前去了拍摄现场重新走位,筹备布景。
等一切准备就绪,刚好接到制片组的商务消息,说嘉宾已经到山脚了,跟拍的同事也已经就位。
山上的众人纷纷松了口气:确认好片场所有东西无误,离开拍还有一段时间,他们这次的拍摄已经可以称得上是顺风顺水了。
“还得是你啊老何。”
“对啊要不是你垒的那个许愿堆,说不定咱们这次拍摄都没那么顺利。”
老何在一声声夸赞之中迷失了自我,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趁着组内同事插科打诨,嘉宾还在上山的这段时间,叶陶找了个人少的地儿抽烟,打算躲会懒,没想到她团队内的商务跟甩不掉的小尾巴似的,见她一有空,马上就凑了上来。
她团队的商务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在国际 4A 的公关公司实习了半年,在公关公司严苛到几乎变态的环境下出来的人,同比其他应届生,在商务这块的专业能力还算过硬——起码从她见缝插针给叶陶汇报工作所选的每一个时机来看,就挺好的。
“您之前给陈导写的那剧本敲了,投资方基本上也定了,目前进入选角阶段,陈导让我问问您有没有合适的男主角人选推荐。”
“他拍的是剧情片,又不是纪录片,我哪有那个资源。”叶陶脑子里过了一圈,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几个演员,叹了口气,说:“就陈十三那点子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预算......嘶,难搞。”
商务的小姑娘面露难色,说:“主要是陈导本身也是拍独立纪录片出身的,他认识的演员可能还不如您多。我知道您认识那几位可能只是都打了个照面合作过的关系,但剧本是您辛辛苦苦磨了半年的,要是在选角这关就出问题......”
“我知道,给我两分钟思考下。”
叶陶抽了口电子烟,缓缓吐出一圈白雾,回顾了下自己写了半年多的剧本主角,脑子里模模糊糊出现了个人影,一个想法从心底里冒出。
这一刻,叶陶再次确认了自己是一个以目标为导向的人。
正巧,小姑娘也想出来个解决方案:“不然这样,您跟我说几个觉得还算是比较熟悉的人,我用您工作号挨个联系下他们,让他们帮咱们问问圈里人?”
“先不用,我忽然想起了个人,你回头把组讯和最新的剧本都发我。”
“好。”
话音刚落,小张就往她这边吼了一嗓子:“叶导,嘉宾快到了,准备开工!”
叶陶迎着日渐落下的昏黄晚霞站起来,往支起灯光的拍摄场地走过去。嘉宾组的人已经就位,她越过两位学者,目光停在了斐之远身上,刚好见他把视线转向她这边。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隐晦的停顿了一瞬。
紧接着,叶陶一改常态,冲斐之远轻轻地勾起了唇角,笑了笑。
可能是前十天叶陶对他的反应实在是平淡得不能再平淡,此刻她一闪而逝的笑容掀翻了斐之远所有“她对他不感兴趣”的猜测,使得他轰地一声,脑子炸开了花。
拍摄结束当天夜晚,回到住宿地方之后,斐之远就让沈清去订了个隐私性极强,保证没有狗仔跟踪的圆床套间。
沈清被他反复无常的态度激得炸了毛:“你不是说谈恋爱吗?怎么,现在发现自己只能挤出来打炮的时间所以改主意了?”
“万一对方对我也有意思然后我跟她干柴烈火迅速确认关系直奔重心呢?!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要对这种速度要习以为常!”
“呵,果然男人是一种动下半身更多于上半身的物种。”
斐之远不管他,自顾自地塞上耳机。
沈清见斐之远面无表情地拿出手机,带上蓝牙耳机,合衣躺下,一脸看淡生死的模样,顿时觉得不对,“你这几天一有时间就看手机,不会上了高原你还惦记着手机里缓存那十来部片子吧?强撸灰飞烟灭啊同志。”
“没有的事,我已经对几位老师的佳作不感兴趣了。”斐之远双手拿着手机,把手机页面往沈清那个方向展示了下,以证清白:“我最近在观瞻叶导私下拍的片子。”
沈清好奇地凑近了些:“哦?她都拍了什么?”
“城管、吸.毒的人、发廊小哥......都有,都是些城市的边缘人。”
沈清沉默了下,说:“我以为你家破产那几年,这种事情你看多了。”
“因为早年看多了,所以现在陷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娱乐圈里,分不太清哪个环境才是真实的。”
房间内陷入了寂静,一时间只能听到空调往外喷热气的嗡嗡声。
过了好一会,斐之远又说:“沈清,我这半年不是对戏本子挑三拣四,而是.....我怕我接了那些流量的本子,演了那些跟真实生活根本没有几.把关系的戏,我就跟其他人一样,彻底陷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圈里,回不去了。”
半晌,沈清这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早说过,你应该搁成华那尊大佛像上坐着,混什么内娱呐您。”
斐之远叹了口气。
他退出片子的页面,打开微信的对话框,脑海里回放了半晌叶陶今天对他露出来的那个若有若无的笑意,终于鼓起勇气,向她发出邀约。
“叶导,明天回程,后天有兴趣出来喝一杯吗?”
看字句,仿佛是成年人之间的心照不宣。
叶陶过了十分钟才回的信息,她答应了这场邀约:“可以,地方我定,后天发你。”
斐之远想起沈清从制片组给他打听过的情报——叶陶其人,确实是控制欲很强,喜欢把所有事情都抓在手里的性子。
七:去我那坐坐
叶陶跟他约了晚上的时间,下午才将定位发给了斐之远。
选的酒吧是个深巷内的,工作日几乎没什么人会光顾,安静且难以窥探。
叶陶向来喜欢提前十五分钟到场,到场后她找了个靠窗位,自己坐在了正对着窗的位置,把背对着窗的位置留出来给斐之远。
这是她对别人难得显露出来的一面——正常来讲,只要剧组的人围着叶陶的意识来转的份儿,没有叶陶考虑一个男明星坐哪儿不容易被路人认出或者被狗仔拍到的份儿。
今天是破天荒。
她翻了翻用哑粉纸精装打印出来的剧本,觉得还算满意,然后把剧本压在了酒水单下方。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斐之远就从酒吧外推门而入。
他一米八几的身高放在人群中还是有些扎眼,但幸好今天酒吧并没有人什么来。
斐之远今天穿的衣服是进藏北前的那套,除此以外还带了个黑色口罩和鸭舌帽,勉强减少了被路人认出来的可能性。
当他坐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叶陶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水味。
她微微挑了下眉。
是北国雪松,闻起来有茉莉和檀木的香气,中调,大约是刚喷不久,再过一会,花香慢慢消失,剩下来就是木香了。
女人向来冷淡的眉眼倏然露出点儿笑意,若是说先前的叶陶像是只有黑白二色,浓淡两调的山水画的话,她这点笑意被酒吧里朦胧的灯一映,宛如在这两色的山水画里泼上了一抹朱红,颜色刺眼,却不艳丽。
斐之远愣了下,不知道她为什么而笑。
“斐老师,点单吧,今晚我请客。”
叶陶压着那张手写的酒单,连带着下边的剧本一起推给了斐之远。
斐之远又愣了:他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
晚上单独跟异性出来喝酒,没什么意外的话,一般都是成人世界里进入一段关系前的试探——无论是恋爱还是暧昧,甚至一夜情。
对方对他有意思,两杯酒下肚,该坦白的心思都坦白了,保守点的下回再约,大胆点的直奔主题,而没有意思的,一般就是不了了之,没有后续。
斐之远平日极少跟女性朋友单独外出喝酒,一来是怕被狗仔拍到,二是他确实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谈恋爱的需求,而在很久远以前,他还在恋爱或者暧昧的阶段的时候,为数不多跟异性第一次出来喝酒,往往都是他先请客,算是把主动权给到女生。
眼下的情况是,叶陶忽如其来的一出,把他给整懵了。
昏暗的灯光中,他完全没有留意酒单下边还压着一份东西。
见他没有说话,叶陶问:“怎么?斐老师是喝不惯精酿?”
“哦,没有。”
斐之远回过神来,草草地在酒单上扫了一眼,指了杯接骨木。
叶陶抬手,招来酒吧的老板下单。
这时候,斐之远才发现酒单下面还压着一样东西,趁着叶陶点单,他拿开了压在那上面的.酒单,看到了份精装的剧本,封皮赫然印着几个大字:《发廊》,written by Tao Ye。
她的剧本?
斐之远不确定是不是叶陶不小心压在这下面的,他没有动。
老板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远去后,斐之远听到了叶陶的声音缓缓在他耳边响起:“有个剧本想跟斐老师谈谈,不知道有没有兴趣?”
斐之远迎来了今晚的第三次发愣。
他花了半分钟时间,艰难地从“她到底是对我感兴趣所以接受我的邀约”还是“她是不是想潜规则我”这两个想法之中挣扎出来,堪堪维持住自己有礼貌、有界限的人设,问:“叶导答应出来,是想跟找我聊这个本吗?”
可也不对,路上那么多的机会,她完全可以把本子递给沈清。
“不急着聊,你可以先看看。”
斐之远注意到今晚叶陶对他并没有用敬语。
沉吟了三秒,斐之远决定翻开那个剧本看看。
一时间,两人都安静下来没有说话,他们之间只听到裴之远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他读剧本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没过多久就看完了整个故事框架。末了,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片刻前那些旖旎的心思全然消失不见,斐之远面对着叶陶,低声问:“叶导这个本子......定男主了么?”
“说来惭愧,这个本子是另外一个拍纪录片的朋友跟我一起合作的,他最近开始尝试拍剧情长片,剧本、招商、发行多方的工作都做好了,就是投资方那边在选角上卡得很紧,而我那位朋友几乎不认识什么能上大荧幕的演员,所以......”
斐之远大概读懂了叶陶的意思,她其实就是很隐晦地说请演员这件事情上预算不够。
“这个本子我很喜欢。”斐之远抽走了那个剧本,放在自己膝盖上,“如果叶导也有合作意向的话,我能不能把这个本子拿回去跟我的助理好好研究下?”
叶陶笑了笑:“因为我朋友那边还没有正式启动选角,没有打印出来的版本,这一份还是我特意去找打印店打印的。”
说罢,她又补充了句:“小成本文艺片,不是什么大制作,斐老师不嫌弃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聊了几句,斐之远发现叶陶好像又回到了白天工作的状态。
他有心要在今晚试探下叶陶对她的态度,那些刚被剧本分走的旖旎心思重新涌了上来,他不欲在今天继续跟叶陶讨论剧本的事情,所以没有跟她继续客套,话题一转,聊回了日常生活:“看到这个角色,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来自己半年前也接过一个类似的,总感觉内核很像,不过先前演过的角色结局或许要更加童话一些。”
“您说的是《人间》?我记得那部剧好像是耽改吧?耽改和文艺片,二者听起来好像没有关系。”
“虽然是耽改,但剧本和题材都是上佳,两个生活在底层的少年彼此扶持,却因为感情不容于世俗被迫分离最后重聚,这个本子和人设都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不是一味塑造主角的伟光正,当中对人性幽微之处的刻画,比很多所谓的偶像剧都要好。当然了,像叶导这种专注于文艺创作的人,可能对这种剧本有点嗤之以鼻,我这样说,有点见笑了。”
“怎么会呢?”叶陶坐在他的对面,翘起二郎腿,斐之远从她面上露出个奇异的微笑,“我怎么会对自己的小说嗤之以鼻?”
“自己......自己的小说。”
“嗯啊,《人间》这本小说,”叶陶指了指自己,“不才,我是原作者,参与了剧本的部分改编。”
“......”斐之远听到自己的干笑:“那叶导可谓是,多才多艺。”
叶陶叹了口气:“全职做纪录片养不活自己,更养不活团队的人,生活所迫,所以下海写网文了,让你见笑了才是。”
“我以为到叶导这个水平,收入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如果我不拍想拍的片子的话,那确实够。”叶陶面上的笑意稍微淡了点,“我看到斐老师这半年都没有新的作品......应该也是在挑剧本吧,这种感觉,我猜斐老师也是感同身受的。”
斐之远忽然想起来他在网上看的叶陶的履历和片子,其实她偶尔才接一些像藏北之行那种纪录片,这种纪录片往往有很成熟的商业模式,版权分销给流媒体平台,标准得像是高考的模板作文,这样的商业模式所带来的收入自然稳定。
可叶陶并非靠这些片子混出名气的。
真正让她在业界崭露头角的,是那部早在七年前,她在某个南方城市一个不起眼的小发廊里拍摄的片子,她把镜头对准了那些靠出卖身体为生的“站街女”。那时她用的设备还是手持 DV,无论从拍摄、剪辑还是配乐,可以算得上是十分粗糙。
可就是这样一部片子,让叶陶这个名字在独立青年纪录片导演的名单中,冒出了个小小的芽。
后面在聊什么,斐之远已经记不太清楚了,直到走出酒吧,他感到自己被酒精支配的那颗脑袋还有点儿发晕。
叶陶站在酒吧门前,没有急着走,而是掏出烟盒翻开,问:“抽吗?”
斐之远摇摇头,“谢谢,但我不抽。”
叶陶拿起一根烟叼在嘴里点燃,含混道:“挺好的,抽完这包我准备戒了。”
“怎么忽然想戒?”
“烟会成瘾,我不喜欢让人上瘾的东西。”她淡淡地说。
酒吧廊前的灯光是暧昧的暖色,斐之远笑了下,假装不经意地问:“那叶导男朋友能接受你抽烟么?”
叶陶侧头,看了斐之远一眼,唇角倏然扬起一个弧度,“我没有男朋友,上一任男友是刑警,他自己也抽。”
停顿了两秒,她又问:“裴老师也老大不小了,应该有固定的女友吧。当然,要是我这个问题冒犯了隐私,可以不用回答,只是一些人民群众对明星私生活的八卦。”
两个各怀鬼胎的成年人喝完酒,不但没有走,反而还分立在酒吧门口两侧,点燃的香烟在他们不过半臂远的距离间氲出若有若无的烟雾,宛如他们刚才对彼此隐秘的试探和拉扯。
斐之远手里还抓着叶陶给他的那份剧本,没有回答。
叶陶也不急着说,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着烟。
正当她手上的香烟只剩下一个烟头后,斐之远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叶陶将烟头从嘴边取下来,准备开口,结束掉这一场酒局。
“我上一任女朋友就是五年前,狗仔曝光了,后来却分手的那位,”斐之远慢悠悠地说,“虽然已经老大不小了,但却是没有固定女友。”
“所以,叶导今晚有兴趣上我那坐一坐么?”他问。
叶陶将烟头扔在地上,橙色的星火四溅,倏尔熄灭,她碾灭剩下的那点火星子,抬头对上斐之远的眼,勾唇一笑。
“可以啊,只要斐老师不认为我这个名不经传的小导演在潜规则你的话。”
八:不归人
“所以你是被睡了?”
沈清听斐之远说完他昨晚的经历,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笑声,宛如鹅叫。
斐之远面无表情地收起手机。
手机上面,叶陶跟他的对话还停留在一大早,他还没醒的那会:“我有放映会,赶飞机,先走了。”
发消息的时间停留在早上六点半。
一夜春宵,斐之远醒过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还可以给睡在隔壁的女人一个抱满怀的早安吻,没想到手臂摸到隔壁的枕头,却扑了个空。
斐之远瞬间惊醒,睁开惺忪的睡眼,不可思议地看向身旁已经空了的床位:被子是凉的,整整齐齐地摊好了,要不是斐之远在枕头上找到几根长发,他都要疑心昨晚颠鸾倒凤的记忆是不是他戒色戒太久而做的一个春梦。
然后他打开手机想联系叶陶,就看到这么一条信息。
“嗯,确实是被睡了。”沈清抖了抖斐之远拿回来给他的剧本,“而且对方顺带着还给你画了个饼,可以啊斐老师,我都是听哪哪个流量睡粉,向你这种被别人骗色的明星,我还是第一次见。”
斐之远有点坐立不安:“你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沈清把剧本扔到车后座的公文包上,拉下手刹,启动车的引擎,慢慢地说:“人家没怎么想,可能就是想单纯跟你睡一觉。”
“可.......”
想到什么,斐之远接下来的话吞到了肚子里。
可要是只为了性,昨晚对方不同寻常的紧张、不熟悉的回应又是从哪来的?显然叶陶跟斐之远一样,也很久没有这种生活了,要是她真的是那种见色起意的人,不会跟他一样,稍稍被撩拨一下就缴械投降吧?
但沈清是男人,一个男人最忌讳在另外一个男人面前说自己不行——尽管只是上半夜,所以斐之.远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沈清把车开出停车场,他们朝着明天合作方给他们定的酒店而去,等红绿灯的间隙,他跟斐之远说道:“你要是不确定,就再试探下她态度呗。这种事儿成年人都知道拿捏分寸,你总不该连这个不会吧。”
“不是不会,是不想。”斐之远低声说。
“瞧你这倔驴脾气,”沈清啧了声,道,“可是我评估这位叶导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哦,而且掌控欲又强,这种人一般在感情里面不喜欢对方来掌握进度,你要是用力过猛,不懂得回旋,小心把对方吓跑。”
斐之远拿出手机,翻来覆去地在他跟叶陶的对话框看了半晌,到底还是听进去了沈清的话。
于是他给叶陶留言:“我的衣服什么时候可以送回来?”
叶陶是凌晨才回他消息的:“不好意思,干洗店给我寄过去西京了,你在成华拍摄完以后有回西京的计划吗?如有,我拿过去给你,如果没有,留个地址给我,我寄给你。”
斐之远立马从床上弹起,直接给沈清打了个电话问成华拍摄完后面的其他商务安排。
沈清被他大半夜打扰清梦,火大地说:“没有,就你那破名气还想无缝衔接工作呢?后面你给我回西京老老实实地待着准备试镜,其他的等我先去给你拉几天通告再说......”
后面沈清唠叨什么,斐之远已经没有听进去了,他草草安抚了下沈清,挂掉电话后就给叶陶回复消息:“在,到时候我去找你。”
叶陶:“好。”
斐之远琢磨了下叶陶这个行为——确实如沈清所说,她对他应该是有那么点意思,所以一直都在掌握着推进关系的节奏。不过她是到底真的想发展,还是还想继续睡觉,要等下一次见面才知道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缠绕在斐之远的心中,挠得人痒痒的,睡不着觉。
斐之远转头看向床头柔和的灯光,悲催地发现,他的情绪被一个女人牵着走了。
夜深了,外面街头巷尾的车流都少了许多,在一片寂静的房间里,他又想起昨晚的叶陶。
一些食髓知味的记忆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跟冷清的外壳不一样,叶陶在床上分外地主动,他吻她,她会反客为主,用柔软的唇舌和四肢勾着他在她的身体上不断起伏、沉沦。
她享受高潮余韵时候微微阖起的双目,溢出动人喘息的唇,还有他从背后进入时,看见的她瘦削肩膀上飞鸟纹身的纹理......一切都是这么清晰。
想着想着,斐之远发现自己某位小兄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精神奕奕了。
他烦躁的抓了把头发,匆匆下床,去了淋浴间冲冷水澡去。
西京。
北方的春夏之交比南方来得更晚些,路边的积雪尚未消融。
晚上的车并不好打,叶陶拿起手机回复了斐之远的消息后,足足等了十五分钟,都没看到有滴滴车接单。
她用手机查了下地图,发现走回住的地方也就差不多一个小时,所以当即决定步行。
手机揣进兜里,叶陶准备从影院里离开。
“叶导!稍等!”
身后,发行方的负责人尹安杰叫住了她。
叶陶愕然,回头看过去,见这位负责人匆匆赶来,礼貌问了句:“还有什么事情吗?”
尹安杰摸了摸鼻子,笑着说了些客套话:“没什么,这次深夜观影马拉松的反响都很好,大家对您《深山》这部片子的评价蛮高的,也表达了希望在西京多做两场放映的意愿,所以我们公司想问问接下来您的行程安排。”
“我工作室那边有一部片子还在北河拍摄,我这段时间可能还是会留守西京,这样过去换班比较方便。至于《深山》这部片子,后续如果你们跟其他艺文场所合作放映,需要增设映后交流会的话,可以提前联系我。”
“那敢情好。北河那部片子的拍摄我也听说过,不知道这样问会不会有点唐突,就是我听说这片子在前期筹备资金的时候出了点问题?这事儿解决了吗?”
叶陶笑了下,她知道接下来尹安杰有话要说,于是顺着这茬聊了下去:“我自己掏了点钱进去垫着,现在还在找投资方,但是片子涉及到童工雇佣,题材敏感,不一定能上院线,找到金主的概率也不大了。”
“哎,说到这儿,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我这边有认识些人脉,之前跟他们提了一嘴这个事情,就他们那边有个投资人,是青少年公益基金会的,想着给宣传一下这个基金会,然后派了他们品宣的人出面跟我交涉,说是想要通过跟知名纪录片导演联名的形式拍一部有关于青少年公益的微纪录片,我这不想到了您吗?您看看您有意向么?”
又是接不完的商务。
叶陶在心里叹了口气。
可她没有办法,工作室自己拍的片子投资少得可怜,她只能靠些商务或者外部合作的片子来给团队发工资和拍自己的片,才不至于让大家都饿死,所以小几万的报酬常常还没捂热,就从叶陶的左口袋进右口袋出了。
可怜叶导,年芳二十八,刨去早些年自己在老家买的一套房子,固定存款常年处于动态清零的状态。
所以这会,即使自己接下来的工作计划已经算是比较满了,叶陶却还是要装出一副很乐意接受这种资源交换的笑脸,跟尹安杰稍微聊了聊接下来的安排。
尹安杰从她这儿得到了一个比较明确的回复,欢欢喜喜地送她到外面去,还给她打了个车。
坐上车的叶陶疲惫地叹了口气,第一反应想的是:“挺好,车费不用自己出钱了。”
西京深夜的路况比白天要好,司机没有路怒症,车喇叭声也不会叭叭叭地此起彼伏,出租车一路顺畅的朝着目的地行驶。
出租车穿过深夜的 CBD,偶尔能看见一两个加完班,从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中里出来,一脸倦容的白领,他们形容颓唐,跟叶陶没什么两样。
然后车子驶入住宅区的街道。
春寒料峭,有冒着寒风在凌晨支起摊子的夫妇,给深夜不归的人做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滚烫的汤水在锅里翻涌着,冒出花白的蒸汽,四散开来。
叶陶看着那个摊子,隔着车窗似乎都能闻到那碗面的香气,她忽然觉得有点饿了。
于是原本往青年公寓驶去的出租车停在了路边。
叶陶一下车就点了根烟。
烟草的味道被吸入肺中,驱散了些许的疲惫,她迈着虚浮的步子走到那个摊子前,叼着烟含混不清地要了碗面,然后在摊子边坐了下来。
摊主是对热情的中年夫妻,妻子面容和善,给她上面条的时候,忍不住问多了一嘴:“妹子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叶陶看着面前那晚热腾腾的面半晌,升腾而起的整齐模糊了她的脸庞,人间的烟火气没有将她清冷的面容熏得柔软,反而令她看起来跟身边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叶陶勉强勾唇一笑,低声说:“我没家。”
“啥咧?”老板娘没听清楚,下意识问了句。
叶陶回过神来,说:“哦,我是说,今天加班了。”
“这样啊.....”老板娘许是见过太多这样的年轻人,被她这话勾得叨叨絮絮地打开了话匣子,“你们这代年轻人啊,确实太苦了,天天早十晚十的,这个点儿我这摊子算是少人了,再往前两个钟头,下班了来吃东西的人多了去,都是你这个年纪的,一个个脸色白得哟........”
叶陶就这样听她说,偶尔应和几声,再问问老板娘的生意,一眨眼的时间,面碗就已经见底了。
“哎哟你瞧我,聊着聊着都忘记时间了,你还要再来一碗不,我给你续上。”
叶陶摇摇头,用手机扫桌上的二维码付了钱,“谢谢,但不用了,我吃饱了。生意兴隆。”
她起身,带上了卫衣帽子挡住外面吹来的寒风,不消多时又点了根烟,香烟夹在她手里,在昏暗的夜里明灭,而后随着主人一起,没入了孤独、寂静的街道中。
如侵立删
页面更新:2024-02-27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