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衬衫到博士袍丨人来人往

施南生与林青霞（作者供图/图）

2023年4月3日，下午五时半过后，香港大学百年传承的陆佑堂中，音乐响起，一列身披礼袍的教授学者与名誉博士领受人，在高耸巍峨的拱顶下、庄严肃穆的气氛中鱼贯进场，慢慢前行，缓缓踏步，走上铺着红色地毯的梯阶，在台上分列左右，依次入座。

久违了，这样富有学术气氛的场面！三年来，因为新冠肆虐的关系，多少大型的活动不幸延误，多少精彩的节目遭受停摆，这一次，能够亲身经历好友林青霞荣获香港大学颁发名誉社会科学博士的重要时刻，除了欣喜激动，竟然还有一种似真似幻的感觉！从最初得知喜讯并与之同乐开始，到官宣之前守口如瓶的数百个日子，曾经跟她一起暗暗兴奋着，悄悄叨念着，静静倒数着，殷殷期盼着，如今这一天，终于来到了眼前。施南生和我坐在台下第一排靠左（感谢青霞的悉心安排），望着台上第一排最左边的青霞，我们近距相对，眼神交流，心有默契。她在台上微微含笑，那么神采飞扬，华光四射！我们在台下满怀感恩，读懂了她的微笑，读懂了她的内心。

讲台上，港大的黄心村教授正在为各位名誉博士领受者宣读赞词。由于上次二零七届典礼受八号台风影响，延期至今， 与第二零九届一并举行，因此，是次大典非同凡响，共有七位杰出人士同台接受殊荣， 包括四位名誉科学博士朱棣文教授、Jack Dangermond 博士、John L. Hennessy 教授、杨振宁教授；以及三位名誉社会科学博士Carol M Black 女爵士、林高演博士，以及众所瞩目的林青霞。这一列响当当的名字之中，有两位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一位环境科学的领航人物；一位电机工程和计算机科学专家；一位医学领域及推广社会福利的翘楚；一位香港商界及慈善机构的知名人士，林青霞能身列其中而并不逊色，实在为她感到无比的荣幸与由衷的喜悦。

黄心村是林青霞行山的同好，自从防疫开始，两人几乎每周都相约一天在山顶相见，并在环山绕行中谈诗论书，研究文学。“刚才行山回来了，很开心，一面走一面聊，很有养分啊！”青霞每次行山完毕后都会如是说。因此，这回香港大学委任比较文学系主任黄心村为大学赞词撰写人，的确让青霞感到深庆得人，在她的心目中，恰似大学容许她将一把开启无比贵重物品的钥匙，交托给值得信任的朋友保管，因此使她觉得妥当安稳，可以放心前行，而无后顾之忧。

“Last but not least”, 黄教授在台上以字正腔圆的英语，清脆悦耳的声音，读出依照英文姓氏排列最后一位名誉博士林青霞的赞词。此时，这位华语电影界家喻户晓的天皇巨星，跨越数十载而盛誉不衰的传奇人物，正以最雍容庄重的姿态，端立在台前，身披红绿相间的礼袍，手携黑色金穗的礼帽，嘴角含笑，双眼凝视着远方。那神情，真挚、谦逊、恭谨、虔诚，充满喜悦而略带腼腆。的确，她的演艺事业，傲视群伦，曾经拍摄过百部电影，经历过文艺片、喜剧片、武侠片三个不同的阶段而皆表现优越，卓然有成。然而她从1994年开始，已经淡出影圈，今日的荣誉，意义重大，绝非仅仅局限于她对电影方面的贡献。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天意垂成，青霞平时的穿着，偏向素净淡雅，如今身披的名誉社会科学博士袍，却色彩明丽，艳艳生辉的红，莹莹闪光的绿，红绿相映，恰好象征了她在人生道路上努力的方向：曾经在电影界叱咤风云，在红毯上颠倒众生，然而，她清楚知道自己内心的所欲所求，近年来选择了转换跑道，从红毯踏上了绿茵，从此奋勇向前，力求上进，毅然迈向了写作之途的不归路！记得我在拙著《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十八年》中，曾经以“绿肥红不瘦”一语作为总结，这也恰恰是今时今日身披红绿礼袍的青霞博士的写照！

青霞在台上接受副校监李国宝爵士授予的荣衔，转身，戴上博士帽，向观众深深鞠躬致意，这时候，台下除了如雷掌声，忽然响起了一片震耳的欢呼，这是我历来参加无数次大学学位颁授典礼从未遇过的情况——是大家自然的反应，难抑的感动，因见证了这位自强不息、永不言休的女士，获得了学术界中最高荣誉而发自内心的喝彩！这时候，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一个十七岁年轻女孩的影像，身穿白衣黑裙，睁大了天真无邪的双眸，对生命充满了好奇，东张西望，行走在台北西门町的大街上。是的，因为当年考不上大学，她这辈子最仰慕的是学苑中人，最喜欢的是去课堂学习，“我在老师的画室上课，以前做学生没做够，很喜欢做学生的感觉，每次上课都穿上我的白衬衫”，这是青霞在《画我眼中的你》一文中的剖白。如今，这个常穿白衬衫的女孩，换上了鲜艳夺目的博士袍，傲然挺立在众人眼前，那形象的切换，身份的转变，怎不叫人心为之悸动！回首往昔，这一条曲曲折折的成功路行来不易，而她，无畏无惧、不屈不挠地走了整整五十年！

金圣华与林青霞（作者供图/图）

典礼过后，青霞在礼堂的侧室中与来宾合影，并接受众人的祝贺，她笑靥如花，容光焕发，大家都为她兴奋不已，一起沉醉在鲜花芬芳、友爱洋溢的欢声笑语中。当晚七时半，港大在港丽酒店为名誉博士举行晚宴，每位领受人都依次发表演说。青霞的演讲，精简扼要，首先表示能够与六位对世界贡献良多的杰出人士，同获港大名誉博士学位，是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殊荣。接着，她以情真意挚的语调说出了这一番话：“ 我的母亲年轻的时候，因为战争和种种原因，没能完成学业，这是她一生最大的遗憾，所以对博士特别有情意结，现在自己的女儿竟然有一天成了博士， 相信她在天国必定感到莫大的欣慰。”不错，当年曾经以为女儿唯有中学毕业，只盼望她找一份秘书或空姐工作的母亲，又怎么会想到日后的女儿，竟然这么出色，竟然有如此光宗耀祖的一天？最后，青霞衷心表示，“香港大学是国际知名的高等学府，能够对我有如此的认可，实在是非常非常的荣幸，我必定要奉献出最好的自己，多做些对社会有意义的事。这样才不辜负香港大学对我的期望。”与青霞相交多年，我深信，这位一诺千金、人美心善的朋友，一定会言出必行，以实际行动来兑现她今日许下的承诺。

在席上，我询问坐在身旁的施南生，这天目睹青霞接受殊荣的感觉如何？南生是青霞的知交挚友，她的想法是极为重要的。“争气啊！太争气了！”南生一开口，就忍不住赞叹起来，“认识青霞多少年了，她一结婚就劝她要好好学英文，学电脑，她是可以完全不听的，可以天天耗在麻将桌上啥也不干的。”南生接着说，“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高高低低，起起落落。想当年，她除了拍戏，家里一个字都没有啊！哪里想到会像今天这么上进，这么努力用功、无书不欢呢！”南生又悄悄加了一句，“刚才在礼堂上，她一进场，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涌出来了！”南生一定庆幸我当时专注着前行的队伍，无暇盯着泪流满面的她瞧，我心里想。

青霞的另一好友俞铮，在陆佑堂中观礼后不久，就剪录了一则视频，及时传上，并附上祝福曰：“当年能够第一时间见证传奇人物的诞生，今日又可以在现场目击她再闯高峰的一刻，与有荣焉！她那像一朵花绽放出来的笑容真的是百看不厌。大学的录像一定更专业，摄影师的相片一定更完美，我只是尝试做些锦上添花的补白，难得有这样的甜蜜，记下来一定要记下来，让世界记得这美好。”俞铮，正如青霞所说，是个“有使命感的有心人”，她由衷的评语，代表了许多友好的心声。

跟青霞相交二十载，亲眼目睹她惊人的进步与蜕变。从初识的羞怯内向，变为目前的积极进取。如今的她，胆大包天，百毒不侵，再也不会因为无聊的流言蜚语而受到伤害。“任何事都不要影响自己的情绪，生气，伤心，都是在浪费生命”，这是她坚信的道理。除此之外，青霞似乎颠覆了孔老夫子“三人行必有我师”的名言，对她来说，应该是“二人行必有我师”，甚至无人时，只要一书在手，她随时随地可以从中吸收精华，有所得益，真正掌握了饶宗颐所传授做学问需“迁想妙得”的要诀。曾经笑她，身为威名远播的“东方不败”，怎么竟然学会了日月神教主任我行的“吸星大法”，到处吸取源源不绝的知识，天天可以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获得无穷的乐趣和力量！

“一定要保持善心，做个好人！”这是她今时今日敦品励行的守则。年轻时，她以早慧的天聪，绝美的容颜，主演了一百部脍炙人口的好戏；年长时，她以睿智的眼，悲悯的心，来洞悉世情，怜恤苍生，展现出最好的自己。当年的她，给目光锐利的星探发现了，华语影坛上从此出现了一颗耀眼生辉的明星；今日的她，让香港大学赋予明智的肯定，相信她 一定会从此更加努力，更求上进！

不久前，在网上看过一个视频，当时年轻貌美的青霞，在电视台节目中，对着主持人黄霑、倪匡、蔡澜谈到容颜外貌时，傲然宣称自己“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假的！”能够以纯然天赋的美颜闯荡江湖，固然得天独厚，然而最不可多得的却是，如今的青霞，已经做到“从里到外，没有一点不是真的”，包括她的待人接物，修身养性； 包括她的好学不倦，认真执著。从她对于影迷团爱林泉无私的关怀与爱护，就可以看出端倪。

晚宴过后，林青霞没有选择继续笙歌酣舞，狂欢庆祝。 这一次，爱林泉以四川的“不醒”、湖北的“小河”、新疆的“萧月”， 以及来自台湾的“序轩”作为代表，前来参加心目中女神获颁名誉博士的大典。青霞身在晚宴，心里却牵挂着这群来自大江南北的年轻小友。她首先安排她们在港丽的金叶轩用餐，餐后，再邀请她们和我一起到她的半山书房共聚叙旧，促膝谈心。对于这些散居五湖四海的影迷，青霞一向都以最恳切的态度，如亲人一般来真诚相待，从来不以高高在上的偶像自居。自从2020年开始，她跟他们日日联系，夜夜通讯，她更不时督促他们看书、写作。我的《谈心》系列发表之后，她每星期都会按时发给爱林泉的朋友传闻，并邀请他们在一小时内写好读后感，她再花费几个钟头一一回复。她看什么书，爱林泉的小友也会自动自发跟着阅读，几年下来，林青霞的影迷团，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蜕变为一股热爱读书的清泉，正如钱锺书杨绛设立的清华大学奖学金一般，足以命名为Philobiblion(拉丁语“爱读书”之意)小组了。

半山书房中，大若碗口的朵朵洁白兰花盛开着，是五年前译林前社长李景端来访时的同一盆花，因为保养得宜，年年绽放。四壁墙上，金耀基校长的墨宝《将进酒》焕然生辉，“东方不败”的画像英姿飒爽，爱林泉众小友看到梦中的场景竟然如实呈现在眼前，都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难以自抑！青霞刚进家门，就忙不迭吩咐菲佣拿出香槟小食招呼客人，一面张罗着为各位小友准备各适其式的礼物。这时候，青霞的摄影师兼好友邓永杰坐在一旁，于电脑上悉心整理在大典上摄影的照片。他一边工作，一边喟然说道：“青霞太谦虚了，老是觉得自己何德何能，竟然可以置身这些杰出人士的行列之中，其实各行各业不同，能够获得名誉博士的荣誉，也得大家认可，实至名归啊！这一切都有规有矩，不能硬来的。” 的确，听听今日礼堂中的欢呼声，就知道观众是出自肺腑，发乎内心的。他接着说：“青霞代表的，是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美好的岁月，共同的追忆，只要看到她仍然丰神绰约， 仍然内外兼美，我们就会感到安心，感到岁月静好！”他继续语重心长地表示：“今时今日，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已经越来越少了，他们是应该受到重视，受到保护的。他们最美好的岁月，最美丽的形象，应该好好地保存下来，流传不息！”看到他悠然出神的模样，我深深地感受到，这就是他赋予自己的使命。

夜深了，半山书房的众人，在书画围绕、浓情厚谊中，仍然谈笑不断，毫无倦意，这一夜，是不同的一夜，将从此长留心坎，永志不忘。因此，港大此次颁授青霞的名誉博士衔，除了是一座颂扬往绩、肯定成就的丰碑，更是一种鼓励，一个指示前行的路标。不是终端， 而是另一个起首，让她从今往后，更努力，更上进，更加天高地阔向前行！

这篇文章记录的， 不是一则神话，不是 一个传奇，而是一桩动人心弦却最为真实的励志故事！

金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