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丨许玲:我是怎么走的

第六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我是怎么走的(短篇小说)

文/许玲

别人叫她段娭姆很多年了,其实她姓丁。很多人不知道她的本姓,包括她那些在城里出生和长大的孙子们。有时她会觉得自己原本就姓段,马上意识到不对,娘胎里带来的姓氏,是一个人到这个世上走过一遭的证明。她想着,不久以后,在自家宽大的堂屋里,会白纸黑字的写着“段母丁氏老孺人”。这个不久有多远,她觉得也许是今年之内的某个黑夜,也许是明年春节来临的前几天,应该不会太远了,她没有想过自己能活到八十岁,可是这个数字在一年又一年的担忧和预测中走过去了,越走越远。明明日头从东边升起再回落西方的一天很是漫长,可是时间又像从水缸里舀出的一瓢水,朝空中一泼,很快就不见了,你想收也收不回来。

吃罢早饭,她习惯性地站在公路上张望,一群麻雀在路上欢快地蹦来蹦去,不知疲倦般来来回回。过了这条马路,就是一条小河,河水有些黄,此刻波澜不惊。一些年前,这条河旁多的是浆衣服、洗菜的媳妇,河岸两边欢声笑语,朝河里丢过去一张床单,铺满了半边河面,来回荡几下再抓回来,请人接住一拧也就干净了,谁说河流不会老呢,在段娭姆眼中,它们一日日老了下去,连颜面都不清澈了。过去,像顽皮的孩子般在小腿旁嘻闹的小鱼小虾,拿着筲箕猛的下去,蹦满了半面,它们一个个受了惊吓,跳得真叫欢实。见它们嫩得眼睛都没有睁开,拿筲箕的手会将它们放了生,现在这些小家伙们早已不见踪影。这条河不爱动了,它变黄变绿,眼看着它从一个年轻的姑娘变成了老妇人,和自己一般全身充满了腐朽的气味,然后也无人问津了。

段娭姆横过公路,朝河对岸望过去,看到姜爹拄着拐杖站在对面河岸上,隔着一座石板桥和自己遥遥相望,她还看到了一个灰袋子躺在石板桥中间,全身铺满斑驳的树影。石板桥是二十多前就搭起了的,以前是一个木桥,踩在上面摇摇晃晃的,一碰到涨水退水的夏天,桥被淹后再露出面目来,上面挂满了苔藓和鱼草,似被人半路打劫好不容易逃回的新娘。后来在原址上改搭了一个石板桥,很简陋,不过几块预制板并排搭在石墩上成了桥,但是它立在那里,像个精干的汉子。它比大队部的那座狮子桥经老得多,狮子桥栏杆立着的狮子头全部残破不堪,不是没了眼睛,就是没了鼻子,有一个连头都不见了,栏杆下面镂空的花纹东一处西一块的破了,有调皮的孩子将整个头都塞了出去,对着河面兴奋的大叫——我是狮子头!狮子桥题着三个大字——“团湖村”,鲜红的颜色风吹日晒的,慢慢褪成了另外一种颜色,看着就觉得有了岁月,其实它才二十岁。它是“少白头”,就和她的大儿子国华一样,十几岁就开始长白发,二十多岁就白了头,从背后面看,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老头。

姜爹把拐杖对着她挥了几下。段娭姆眼不花,她只是耳朵有些失灵,和她说话的人需要把音量提高点才行,但是年纪大了有个好处,哪怕只能听到个影儿,大概意思也能猜明白。她是这个年纪中难得一见的高个子,所以哪怕她因为腰痛,常年哈着背,她却不会像李娭姆那样,走路的时候,像背了一个锅在身上摇摆。

晚上下了场大雨,河岸上夹在草丛中的小路有些潮湿,她提起脚反复试探几处下脚的地,下定决心一脚迈下去,草拂过脚背,濡湿一片。南瓜藤爬得到处都是,金黄如碗状的花,在叶片和草丛之间拼命抬头,大方得很,不怕太阳,也不怕人,艳艳地盛开。冬天的时候,这里还有条路呢,现在,脚下的路被它们覆盖得密密匝匝,她嘴里一边“讴起讴起”的赶着蛇,一边慢慢地探了过去。等她站在桥上的时候,发现自己膝盖下的裤腿全湿了,她蹲下来把裤腿卷上去,露出自己被蚂蝗吸食过的,坑坑洼洼的小腿,叹一口气,这时间带了一把刀啊,年轻时插田耕泥,泡在泥浆里壮实如树桩的腿,现在就剩了一张提起来就打着荡的皮,那肉硬生生被时间一刀一刀给刮了去。见姜爹正看见自己,便又放了下来,慢慢走至桥中间提起那灰不溜秋的袋子,闻了一下,袋子没有异味,还有股洗衣粉的香味。她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姜爹做的姜糖味在袋子里面闷着,味道已经在五脏六腑四处穿梭,暖烘烘的。

姜爹熬的一手好姜糖,整个乡里无人不知道他和他的姜糖,说起团湖村,就会讲起,你们团湖村那个姜爹的姜糖好吃啊!那些吃着他糖长大的孩子们,成了家又有了娃,回老家过年的时候,都会特地带走几锅,大家说,姜糖难找,做的姜爹那般的,更是没有。说起他的姜糖,说着说着,口水就会不自觉的多了起来,他的姜糖选材其实简单,用普通的大块黑糖加上生姜,小锅小灶慢慢熬制,出锅的时候色泽暗红,看起来平淡无奇,卖相一般。可是只要吃了,就会忘不了,和市面上吃得咯蹦脆被包装在塑料袋里的那种不一样,他做出的糖,牙齿咬上去能咬出深深的齿印,丢在嘴里有嚼劲,孩子们舍不得一口吃了,用牙齿咬着,能拉丝扯出好远,像蜘蛛嘴里吐出的一根长丝,慢慢收回来,满脸惬意,满嘴生姜味儿,余味无穷。不仅小孩爱吃,段娭姆也爱吃,她自己也做过,却远不如他的好吃。

姜爹和这个灰不溜秋到处缝缝补补的袋子,有几十年交情了,团湖村长大的孩子没有人不知道这个袋子,他提着这个袋子蹲在学校的门口,下课铃声刚一敲响,孩子们便捏着张把发皱的毛毛钱,一拥而至。有些孩子甚至嫌弃暑假时间太长,因为一个夏天没有姜爹的姜糖,白日会变得漫长。后来,姜爹不常做姜糖了,村小学也撤了,孩子们全部都到镇上的中心小学读书去了。姜爹的姜糖对于新生的孩子们来说,真成黄老历了。

段娭姆看了一眼河岸上站着的姜爹,拄着拐杖站在那儿咧着嘴朝她笑,那样子却比哭还不好看,张开的嘴黑洞洞的。几个月不见,他脸上的肉全脱掉了,满脸的皮笑得堆在一起,让她想起以前他用来装姜糖的黄纸,或多或少的一包,被孩子们打开吃了一粒,或者半粒,然后又合上,如此反复,到终于吃完,弃之于地的样子,就和他现在的笑脸差不多。

她提起袋子,故意说,这是谁的袋子放在这里呢?有没有掉鼻涕在里面啦?

她的声音比较大,她知道那个老头听得到,他和自己不一样,他身上的零件可能都坏了,可是他的耳朵却还灵得很。

姜爹的身子如同刚完成一场戏法表演,身子短了,脖子缩了,连四肢都像被这场病弄卸了,重新组装上去似的,却有些错位,看着有了一股别扭劲。他去年整个冬天都睡在床上,小儿子姜洪请路过的算命瞎子算了一命,道是打不过今年五月的。四月刚过,他又站了起来。姜洪前几天又碰到了这个游乡走村的瞎子,叫住他,骂他满嘴阴阳八卦,算的不准。瞎子见怪不怪,说道,我们现在做这行和讨钱差不多,收了那么几块钱,还管得了售后服务。姜洪被他这句话逗得大笑。见他敲着铃铛,拄着竹杖,走得和正常人一般,说道,你是真看不见,还是假看不见,怎么走得这么快?瞎子取下墨镜,两个眼眶深深的凹进去,朝着姜洪的方向,两个陈旧的骨坑狠狠地甩了过来,姜洪倒退了两步,说道,那你还是慢点走!万一碰上车啊人的,就不好了。瞎子说,没想到,你心眼还不坏,阎王爷有时搞错生死簿也是有的,你爹有命过五月,就好好孝敬着吧!说罢戴上墨镜,嘴里唱着歌,敲着手中的铃铛,继续穿街走巷去了,歌声拖腔带板的,姜洪只听懂了两句:天给的苦说不出啊,只好在这人间游荡哦……

姜洪见他背影远走,莫名有些触动,这歌声化成一团棉花在心里堵着,扯也扯不出来。那天晚上,他就跟姜爹说,爹,你生了我们三兄弟,只有我管,我可是能赚一百多元一天的人,专门回来伺候你,我这叫做孝顺了吧?姜爹大病初愈,刚能喝下一碗稀粥,蔫蔫地坐在床头,说道,嗯,这次没死成,拖累你们了。

姜洪说,哪里有我们,只有我一个人。爹,我希望您长命百岁,要不精精神神的活,要不痛痛快快的走。等您好点了,我就得去县里了,小兵两个孩子都丢在我那里,我不赚钱怎么办?

姜爹“唔”了一声,两个双胞胎小重孙有段时间没见了,他们从生下来几个月就交给了姜洪两口子,孙子和孙媳妇在大城市里打工也就过年的时候回来一趟。姜洪在县里工地上做些瓦匠的零工,小儿媳就在家带孙子。人大分家,树大分桠,每个儿子都当上了爷爷,旧的树杆又分出新的枝桠,老根新枝彼此疏了,这是人之常情,就像小儿子,母鸡一样孵了自己一家子,孙子的生活费、学费都是他的事,六十岁的人了,还得在别人家外面风吹雨淋的。两个大儿子,给孙子在城里带孩子,也隔山岔五地找点事做,给厂里看大门之类的,没见发财,却好像离了他们半天都不行。他看了看小儿子在日光灯下晃动的花白的脑袋,说道,哪个又能知道是自己是怎么走的,除非自己找路子。

他满嘴牙齿脱落得稀松无几,话从宽大的牙齿缝隙里漏出去,像含了一口糖。姜洪刚开始没听明白,后面有些后知后觉,慌忙说道,我的爹啊!你可千万莫想那些事,想不得啊!人一旦有了这种邪念,各种鬼就会找上门。

八十五岁的人了,自己都成鬼了,我还怕鬼,姜爹这句话说得挺顺。

我前几天看电视,一个九十八岁的老倌子还在地里犁地犁得飞跑,家里就他一个人。等你好些了,我就把包出去的田收回来,给你把犁修起,只是现在在乡里找一头牛就不容易了……姜洪晚上接到老婆电话,告诉了一些孙子的趣事,想着马上又能回去赚钱了,心情还不错,难得的跟老头子开了几句玩笑。

过了几天,姜爹能起来在屋子里转悠了,他就想着做姜糖。糖和材料要姜洪去买了,等一锅姜糖出锅,散下热,最后剪了,再撒上些粘米粉子,变成了一粒粒的糖。姜洪将它们一股脑地倒进准备好的塑料袋里,笑道,孩子们吃到老爹做的糖,就会记得家里有个老爹。

姜爹站在那里,没有辩驳。等姜洪背着包高兴地回了县城,他便一步一步挪到村部的代销店,已是一身湿透,那汗抹到手上,不是温的,却是凉的。他站在狮子桥头的树荫下歇了好一会儿,才走了进去,村里的年轻人早不知道代销店是什么意思了,巴掌大个的小卖店门牌上挂着的都叫超市,但是姜爹这些老人却改不了口。代销店里的小戴从老戴手中接过这个店子,从三十多岁的小戴也变成了快六十岁的老戴。他看到姜爹,亲热的叫道,唉呀,姜爹!阎王五爹没把您收走,这只怕会活到百把岁啊!

姜爹“哼”了一声,这一声是不自觉发出来的,从生病开始,他就开始这样哼哼,听到别人耳中,就成了冷哼。老戴打量着他的时候,他又哼了一声,不过这次声音小了点,老戴发觉他和老老戴一样气喘,那哼哼的声音其实是从肺里面发出来的,就像快散架的老木椅,有点负荷在上面就吱吱呀呀的响。老老戴也是这样哼了一年多,然后就走了。这个姜爹一直走路说话都斯文,看起来远不如老老戴那样结实耐熬,却比自己家的爹活得长久。老老戴不到七十就走了,他看了看货架侧面挂着的老老戴照片,照片上结了厚厚的一层灰,他的脸也灰蒙蒙的。老戴心中感慨,爹啊,你那帮老伙计这些年都过去找你了,还剩那么几个,怕是也不久了,你们到那边可以凑几桌字牌了。

姜爹接过糖和生姜,老戴说,昨天姜洪才买了的。姜爹像是没有听到,拿着竹棍敲敲打打就走了。等姜爹一走,老戴便从墙上把他爹的照片从墙上取下来,从灶台上拿起一块抹布给它擦了把脸,抹布油腻腻的,和灰尘混在一起,老老戴面目反而更加不清,眼睛那里堆满了灰,像极了日积月累的陈年眼屎,老戴愣了一下,有些伤感,老老戴走的时候,脸上就是这样。他一直觉得他对老老戴没有感觉了,和他的父子关系好像成了上辈子的事情,可是现在他觉得眼眶有些湿润,用手一抹,一坨粘乎乎的东西就挂在了眼角,他自己却混然不知,他只知道他好像哭了一下。

段娭姆回去的时候,把那袋姜糖抓到两边的裤袋里,剩下的和袋子一起揉成一团抓在手里。上坡的时候,掐了一些新鲜的南瓜藤搂在怀里,中午是门新鲜菜。她蹲下去的时候,觉得有目光一直就跟在她身后,她故意不朝那边望。一直到她爬到了对面河坡上,她才朝对面望了一下,那个老头果然还站在那里。而不远处,大儿子国华也骑着单车从镇上买肥料回来了。

国华和队上的张文彬合伙在广州做出租屋生意,前几年还赚钱,慢慢的做这行的多起来了,生意也就淡了。跟着工程游击队跑了一段时间,六十多岁的人了,比不了那些小年轻,再就是游击队的活并不连贯,饥一顿饱一顿的,再碰上一个工资结算不及时,一年上头,就跑了自己一张嘴。这次过年回来就没有出去,回来后,他把菜园旁的几亩地收了回来,种了点旱谷和黄豆。以前地里除了棉花和油菜,还有少量的玉米,是看不到别的作物的。这些年,棉花行情不好,大家要不就把地租给了合作社大户,自己外出打工,要不就和国华一样,全换种上了黄豆、旱谷之类的,旱谷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在田间流行的,不用水,在干地上种了下去,收上来的米,口感一般,炒现饭却好吃得很。

国华进了堂屋把草帽一摘,露出他一头软趴趴贴在脑壳上的白发,他见段娭姆进屋,问道,去哪儿了?

掐了点南瓜尖,她边说边进了厨房,然后再进自己的房子,把姜糖和袋子一股脑的塞到枕头下面,再走了出来,就在要跨过门的时候,门框迎面向她吞噬而来,眼前一片模糊,她拼命的拉住门框才没有倒下。不过十秒左右功夫,她又清醒了。这种感觉在最近出现几次了,突然而至,又极快而去。她很惶恐,害怕就这样晕过去了。事后,又觉得可惜,人都是要走的,就这样走了,不过一瞬功夫,那样又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

我刚才又差点晕过去了,她出来跟国华说。国华见她神情和平常无异,便说道,你去村里的卫生室量个血压,估计是高血压。

她没有答话,坐在椅子上,还在回味刚才那种突如其至的晕感。国华说道,团西村的胡嗲走了,他家里的人把他送到医院,几个月花了三十几万,早上从医院拖回来的时候,只剩一把骨头了,你说这不是浪费钱吗?

她依旧没有搭话。国华又说,听说从外面请的花鼓戏班,唱通宵呢,你要不要去看?

真的?听到花鼓戏,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说道,二三里路呢,黑灯瞎火的,谁陪我去?

国华见她闷闷的样子,说道,也没啥好看的。你看了那么多场戏,唱的都是差不多的调,你未必没有听腻?

段娭姆说,还能听好多场?听一场少一场。我要走了,你们会给我请戏吧?我不要那歌舞团的,给我请花鼓戏吧。

国华觉得好笑,你又听不到了,歌舞团的热闹好听些。

段娭姆急了,哪个说我听不到,我在路上听得到呢。

国华说,你请唱花鼓戏的,我们花钱还少些,有什么要不得的。

她歇了片刻起身给自己做中饭,一般中饭份量做足点,到晚上热一下现饭现菜就行了。她能动一天,决不会麻烦子女。而国华,他是不和她同吃的。从几年前开始,就没有人吃她做的饭了。

村子里的白杨树在河岸边站着长得郁郁葱葱,段娭姆中午睡不着的时候,最喜欢站在路上,看巴掌大的叶子挂在树上,就像打着蒲扇。朝远处看着这些树,又如一个绿色的桥洞,深不可测。这条路的路面从沆沆洼洼的泥地变成铺满大小石头的砂石地,再把砂石揭了去,成了平平整整的水泥地,也就是这十几年工夫,路越来越好了,可是她却眼看着,它好像和自己一样老了,寂静了。以前这上面多热闹啊,背着书包跳着上学的孩子,卖豆腐的老张、卖鱼的小何……每日就能见到他们的身影,听到他们的声音,卖豆腐的老张嗓门大,能听到他声音的时候,他还离着里把地。一日一日的看着听着,慢慢的他们就都不见了,小何出去打工去了,他家的屋脊上高高低低长满了草,像一个好久没梳头的女伢儿,那草如同头发般在屋顶上刺得到处都是。老张吃饭的时候,突然嘴角一歪,送到医院捡了一条命回来,能走路的时候就像一个独角螳螂蹦着走的了,再过了两个年头,他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那么一个大嗓门的人,一顿饭就变成这样。段娭姆可怜他,又有些羡慕他,一个人糊涂到了这种地步,万事都没有了知觉,那么大限到来的时候,灵魂拼命挣脱出肉体的那一刻,痛苦的只是肉体,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早把自己丢了。这么想来,又是一个人的福分和造化。村子和邻村几里的老人,隔三岔五的往那条路上走了,家里那么有钱的胡嗲把钱财耗了,也走掉了。各有各的走法,就是不知道自己到了那天,又是怎么走的,百思成结,这成了段娭姆的心病。

她把目光穿越这条公路,穿过一座桥,横扫过一条河,落到睡在躺椅的姜爹身上的时候,隔着有些远,她觉得那个老头好像成了椅子的一部分,她一阵悲凉。她就这样站着,不远处有人大声叫”段婶娘“,是前面几排屋上住着的,叫她”段婶娘“的两个堂客要她打牌。

这两个堂客也不年轻了,都是逾花甲的人了,在段娭姆眼中,那就还是小字辈。段娭姆喜欢打点小牌,却不喜欢打麻将,喜欢摸字牌,一边摸一边嘴里念“上大人,七士十,化三千…”

几年前,跟着段娭姆打牌的不是这个辈分的人,是和她差不多年纪的那帮人,她们起牌、打牌、算牌都很慢,段娭姆是个急性子,却有耐心等着她们,桌上有个婆婆比段娭姆还小几岁,数牌的时候手抖得像筛子,打着打着,字牌像雪花片一样往下面掉,满桌子找她的牌,输了钱喜欢喋喋不休骂人,段娭姆却喜欢和她打牌,嘴巴多热闹啊。后来,这些人像约好了似的,一个跟着一个去了另一个世界,再想凑桌牌却是不能够了。现在,这几个小字辈在没有牌角的时候,就拉上段娭姆,是因为她的嘴巴也开始热闹起来,摸了好牌要念,摸不到牌也要念。段娭姆对这牌局心里却是嫌弃的,和她们打牌,与那帮老伙计相比,却是少了蛮多味道的。其实镇上有麻将馆,比起村子里的寂寥,那里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可是,还是有些人不爱那种热闹,在自家屋场上约几个人,不论老少,输了的钱,过几日还能回到自己口袋,在流水席一样的麻将馆,输了的钱就是彻底扔了。

牌桌上坐了两个小时,太阳的光芒收敛了,段娭姆一直心不在焉打到散了场。从树荫底下走出的影子又瘦又长,她愣了一下注视着它,这个影子倒是还年轻的样子啊!她热了下中午的剩菜,吃罢晚饭,再洗了个澡,重新站在公路上的时候,夜色初临,一切不过刚蒙上一层灰纱。以前,天色尚能看清人影的时候,每户就会提着一大桶水到与自己家相邻路面,一巴掌一巴掌的往外捋水,把灰尘压进尘土里,把暑气也浇下去,再摆上竹床,摇着扇子讲古,讲得最多的就是鬼。现在,一切都沉寂得那么早,有时从谁屋里传过来的几声咳嗽都觉得好听,有声音就是有人的烟火气。尽管那鸟儿叫得好听,哪里有人的声音好听呢。她站了很久,一直到已经看不清人影才慢慢走回屋。屋里没扯灯,国华不知道去哪家闲扯去了,黑暗扑面而来,马上就要进入五月,她却惊起一身寒意,不敢进屋,一个人在门外站着,空中隐隐传来哀乐的声音,段娭姆从未见过到鬼,却信鬼,怕鬼。

她扯起嗓子叫道,国华啊!国华,你去哪儿了?

国华提着一个桶从屋角走了出来,姆妈呀,我在这里呢。

她恼道,你在家,怎么灯都不点一下,吓死我了。

国华笑,姆妈,你这胆子这么小,怎么敢去看听戏和看道场的啊!

段娭姆爱去道场,因为活得久了些,看了一场又一场,就连道士嘴里不知所云的唱腔,她都能哼出几段。乡里请的基本都是同一拨道士。各种神态各异,面目骇人的地府菩萨挂像挂在不同的人家,早就褪了颜色,模糊不清。段娭姆想将来的一天,它们也会悬挂着自己的棺木之上,她看得格外仔细,那残缺的面目下鼓起的眼睛和舞在头顶的刀,看着久了,似要从布上面走下来。她才会收回目光。几年前,她一般会守到过完“奈何桥”,新亡者在奈何桥上与现世彻底告别才折回家。这几年,她没有了这样的精力,也没有了这份胆量,但是疑虑就泛了上来,过了奈何桥,今生的事都忘记了,那又怎么还记得回家的路,那头七、五七,逢年过节摆的菜碗饭碟,又是给谁供奉的呢?

段娭姆见国华要进屋看电视去了,问道,国华,你说我以后怎么走的?会不会拖好久啊?

国华对她姆妈说,你一天到晚想这些没用的,谁不会走呢,皇帝日子好不好过,他是不是一样要走?眼睛一闭,就走了,怕什么。

段娭姆坐在堂屋里的木凳上,听到电视机响起了,有光有声音,她进了屋,从枕头下掏出一粒糖含着,带着姜味的甜感便溢满了嘴,她心里踏实些了,她害怕每一个黑夜的来临。

段娭姆的粽子包得好,几片芦叶转成一个碗状的筒,边往里面倒米,边用筷子往里戳紧,然后盖上一片半截粽叶,从挂在椅子上的一堆线中拉出一根缠上,再使劲拉紧,一个尖尖的粽儿便完成了,煮熟了,一层层剥出来嫩嫩的肉来,最细的地方像根针尖立着,朝白糖碗里打个滚,一口吃下去就是一排齿印,似乎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包的,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包出段娭姆这样的水平。现在她端坐在椅子上一个又一个的包着粽子,心却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一早上找那把锈了口的剪刀找了几次,其实它就在她脚下放着,她的手在萝筐里摸索半天,她才明白,自己是在找剪刀。

她一有时间就跑河边站着,对面的河岸上没有了他的影子,和去年生病前一样,他突然就不见了人影。段娭姆的目光穿过两岸的树,看到他的睡椅上空无一人。那张睡椅孤零零的搁在那儿,已经三天了。后天就是端午节了,不知道他家有没有人回来。国华前日对她说,孙子小哲端午要回来过节,她平时是会很高兴的,那天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却是被另一种情绪牵扯着,毫无其他间隙,她听着“哦”了一声。纵是这样,粽子还是包了起来,小哲爱吃她包的粽子,多包些可以让他们提些回去。

包完粽子,她像往常有客来之前一样,把几套衣服拿出来晾晒,都是平日舍不得穿压了箱底的,逢年过节有客人来时再穿,这样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去年过年的时候,她对着镜子一上午换了四套衣服,一会觉得这套好看,一会觉得另一套合适,转回屋换上,又觉得那件似乎显得脸色好一些,其实都是老衣服了……一直到他们快来时,才定下来。一大家子陆续到齐,欢声笑语。她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看不够似的。吃罢饭,热闹一场,他们又会如一窝鸟儿般扑腾散了。一年的时光大抵就是这样的时候瞅上几眼,大人们都跟着几个几岁大的孩子屁股后面跑,跟她说的几句话如同从他们嘴边偷来的,她还说着呢,人却已经跑远了。她跟在他们后面亦步亦趋,尤抱着一丝希望的试探,今晚就住这儿吧,有好几张床呢,被子我都晒了,都洗了的啊!

除了国华一家继续待着,其他的都像家里有金山银山需要看守般,急着赶回家。等他们一走,她会将衣服脱下来叠好,重新放回柜子。冬天的衣服穿了一天二天的,她舍不得洗,洗了就没有了热乎气。她有些心灰意冷,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新衣服,也没有人留意到她梳得一丝不苟,还抹了点陈年头油的头发。

她趁着儿媳去厨房的工夫,去堂屋里找到国华,国华一家子都要住到正月十五才会离家去,孙子和重孙们在房间里,他们喜欢进屋后马上关门,电视和孩子的喧哗声越门而过。段娭姆看见国华一个人垂着头用火钳扒拉着火盘的样子,让段娭姆心中咯噔一下,他真是长得像他爹,年轻的时候没觉得,越老越像,倒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了。她又看了看墙壁上老头子的像,是他最后几日请人上门照的,人没有了精神气,一脸愁苦。他就端着这不讨喜的表情,在墙壁上注视了这个家二十来年了。

国华见自己的姆妈来了,让了下座位,说道,又换衣服了,您这一天换个四五套的,哪个会看哦?段娭姆刚落椅的屁股,像被什么蛰了一口,从椅子上一下子弹了起来,她觉得脸烫,像被人猛不丁地打了一巴掌,定了定神,有些恼怒。再看他的一头白花和身上褪了色的蓝棉袄,心便软了,说道,过年都要穿新衣的,要不然年纪大了,穿得像个叫花子,哪个愿意沾你的边呢。国华嘿嘿地笑,说道,我要是有钱,老了就是穿乞丐服,也有人亲。我要是没有钱,穿得像皇帝,也没有人理我。

段娭姆恍然大悟道,难道没有人亲我,原来是我没有钱。母子俩都笑了起来,段娭姆记性不好,儿子说的这句话从此却长在心里了。她说,我这辈子生儿养女一场,从来没有麻烦过你们,穿了一些你们买的衣,却没吃过一口你们做的饭。我就一个要求,我要走的时候,你们都围着我,送我上路,千万别让我一个人走了,如果能大声哭就最好了,装假做做样子也行。

国华说,妈,我好像哭不出来了,人老了,就没有眼泪了。

段娭姆嗔道,你头上还有一个娘,你多老,都是我的儿,你还敢在我面前称老。

这些年来,和她关系最近的,一直是最没有出息的大儿子国华,他也想飞,却是从泥土里钻出来的,到底飞不了多高多远。他的后代和他一样普通,在城里游离着打工,让国华老婆长年帮着带孩子,在打工的地方租着房子,也算是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段娭姆有时庆幸,到底得亏没有出息,唯有国华这一蔸,和自己还亲近。她那个年代的人,谁没有三五个孩子,只是走着走着,和孩子们中间,就走出了一条河。也只有过年的时候,孩子们,孩子的孩子们,孩子的孩子的孩子们就会相约而至,要摆上二三桌才能坐满。那一天,是她最满足的时候,那么多孩子围着她,她就成了一蔸老树根,上面枝桠交错,树叶繁茂,这或许是她在这个世界上走了一趟的全部意义。

段娭姆的思维就被过去的事儿填满了,她不知疲惫的想着那些她能记住的事,她晒完衣服,又朝对面看去,隔得太远,她看不清对面的台阶,只看到房子最低矮的一角在茂密的树影中伸了出来,那里刚好是姜爹住的偏房,她突然眼睛一酸,用手抹了抹,真的,和国华说的一样,明明想哭,却没有泪。

这时,国华出来见自己的姆妈在太阳底下傻傻站着,叫道,姆妈,你在那儿干嘛,你进屋来,我和你说件事。

段娭姆走近,国华有些不好意思,姆妈,小哲这次回来想找那个人学手艺,说他的手工姜糖在网上肯定好卖,现在城里流行传统手工,这说不定是条财路。

段娭姆沉下脸说,要找你去找,我不去找。十年前,你们就说了,只要我过了那座桥,你就不认我这个妈,现在,你要我过桥去,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国华有些急了,姆妈,你就帮帮小哲,我早知道你们都这么能活,当初还不如同意了,你们还有一个伴。为了这事,我和姜洪十年没讲一句话,我们以前还称兄弟的呢。

段娭姆冷笑道,你们那时说我晚节不保,我觉得你们说得对。现在为了钱,要我去找他,就不用晚节不保了?

国华说,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站在岸上那么久,看的是谁啊?

段娭姆愣了一下,一股热浪从脚底一直冲到脑门,那种晕眩的感觉又上来了,这次她晕了过去。等她片刻后苏醒来,她第一句话就是,不是我不肯帮你,姜爹走了。国华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我怎么没有听说。

隔天早晨,哀乐在村庄悠悠响起,河东边做得一手好姜糖的姜爹走了。自己寻了一条路,喝了百草枯,那东西只要喝上几口,就没有救得过来的。

段娭姆再也不一日日去公路边和河岸上看了,她打牌的速度越来越慢,捏牌的手不再那么滴水不漏,不断的往下掉牌,嘴巴也不热闹了。大家发现,八十六岁的段娭姆终于老了。她已经摔过两次了,每次摔了就会自己爬起来,然后躺到床上去,对国华说,给他们打电话叫他们回来,我只怕要死了。

国华见她精神还好,口齿清晰,假意骗她说,好,我去打电话。过个大半天时光,段娭姆不见有人回来,便自己起床做饭,一切如常。国华将一把老式竹椅从阁楼上取下来,用水冲干净了,摆在台阶上,让段娭姆没事就躺在上面,她有时端着饭碗坐在上面,几只她养的鸡伸长了脖子在碗里啄饭吃,她好像没看到似的。国华见此,大声说,姆妈,你是不是傻了,鸡在你碗里抢饭吃呢。

她依旧喜欢去菜园,但是菜园里的蔬菜被草见缝插针的包围着,草越长越长,差不多有黄瓜架的一大半高,那些在地上立着的空心菜、西红柿被它覆盖,一片绿意,却是一派荒凉。她还能干点活,翻晒菜籽、黄豆,在禾场上赶鸡。国华被几个老伙伴叫到镇上的麻将馆摸过几次牌以后,就爱上了那个热闹的地方,这要在以前,她是肯定管的,现在她觉得,有点事情混着日子也好,他也六七十岁的人了。

段娭姆是在落叶开始往下掉的时候重新站回公路上的。道路上积压了厚厚一层落叶,车轮辗过,那些枯败的叶子突然被赋予了生命,跟在后面你追我逐,一浪带着一浪,颇有此起彼伏之势。她给自己换了件新衣,看着河岸,乡里突然请了一些人把两边的河岸栽满了菊花和大理花,红色、黄色、紫色,好几种色系花交错在绿叶之间,不到两天功夫,站在河岸两边,一眼望不到头,在秋天里格外好看。还有人架着船,将河里的脏东西和水草捞起来,一下下的往岸上扔,然后再开车拖走,河岸眼看就变成了一个待嫁的新姑娘。段娭姆想,这好像新生的孩子,旧的过去了,新的就会来,哪里有一成不变的世界,世道总是在变的。

段娭姆一直站到太阳快要落山才转回家,晚饭她匆匆吃了两口,然后国华回来了。她问他,吃饭了没有。国华说,吃了,现在麻将馆管饭,要是你愿意,管住都要得。

段娭姆嘟囔了一句,那也要有一个度。你媳妇和你儿子在外面,可没有你这么舒服。

国华说,现在种田都是机器搞的,比以前舒服,只是开支也大。明年我包个百把亩,说不定比外面还强点,天天打牌,也不是正事。

段娭姆不做声了,她站起来迈过台阶。国华只见到“扑通”一声响,段娭姆扑面朝着台阶倒了下去。国华立马奔过去,叫道,唉呀,这下狠了!姆妈,还好不?

这一摔比前两次重得多,鼻子和眼角摔青了一片。国华不敢动她,待几分钟,她回过神来,听她问道,我又摔了吗?

国华才将她扶上床,她开始大声呻吟,叫道,国华,国华,把他们全叫回来,快点!我今天晚上会死!

国华看着外面黑沉的天色,说道,好,我给他们打电话。

段娭姆的呻吟声持续了个把小时,然后弱了下去。国华也就回了房,中午打牌去了,没有午休,所以入睡很快。

段娭姆感到四周都是黑漆漆的,脑袋里疼痛得厉害,她听到自己的叫声,她叫着每个孩子的名字,却没有人应答,她想说她怕。过了很久,她起身换了一件衣服,然后出了门,姜爹提着他的灰袋,站在河对岸向他招手,她自己好像会飞了,比平时要麻利得多,很快就走了过去。

她接过袋子,闻了一下,问道,袋子洗过了的没?

姜爹听了她的话,脸上笑开了,大声说,没洗,你七(吃)不七(吃)?

段娭姆便把灰袋往他手上一塞,有些赌气的样子,那我不七,晓得你的鼻涕有没有掉到里面?

姜爹便从里面拿出一颗,说,你七一下就晓得了。

段娭姆脸别了过去,姜爹便要往她嘴里送去,她有心虚,四处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到他捉挟的笑脸,因为开心,嘴张得老大,让她看清楚了他全部的牙齿。

姜爹只笑,不再说话。俩人便一前一后的进了屋,站在一起,她跟在他后面,让他在前面慢慢行着,段娭姆进了厨房,灶台上散丢的几只碗,被一群“饭蚊子”包围,她用手一挥,它们象征性的散了一下,又重新聚回,几个反复,她气不过,合起巴掌一拍,只听得“啪”得一声响,以为起码拍死了几个,松开手一看,空无一物。她叹了一口气说道,自己吃住的地方,还是要搞干净些。说罢,她便把这些饭碗一收拾,一股刺鼻的馊味钻进了鼻孔里,里面的剩饭黄而滑腻,她说,这都几天的剩饭了,你未必没搞饭吃?

姜爹说,昨天熬姜糖去了,不饿,吃了两粒糖。你放心,我那锅洗了好多遍,手也洗了,我才开始做的,知道你爱干净。

段娭姆看见那口锅,洗得干干净净的挂在墙壁的挂勾上,她不再说话,洗完碗,擦完灶台,再把几块油腻的抹布洗了准备晒起,一转身,见姜爹一直站在她后看着她,她嗔道,我看你,一口饭也难得搞到嘴巴里了,怎么得了?边说边走进了姜爹住的小偏房,扑面而来的霉气让她打了一个寒噤,一摸被子,竟然湿冷得像块铁一样,没有丝毫热气。她说,你们家又没有人,你往正房里去住啊,住这小偏屋太不透气了。

姜爹没有说话,他的笑脸在阴暗的光线里若隐若现。段娭姆抱起床上的被子与他擦肩而过,转身的地方太小,棉被碰上了他,他站立不稳,段娭姆一把拉住了他,才没有摔倒。那是一只皮包骨的手,段娭姆很快就松开了它,它却如树枝一般攀住了。她又甩了下,未甩掉,她便笑,没想到,你肉没有多少,力气还有点。

姜爹说,我还能背你,你信不信?

段娭姆把手狠劲一甩,这下甩掉了。说道,我要回去了,等过两天,我跟你来把被子洗了。

段娭姆脚步匆匆的,姜爹说,你慢点,还像个小姑娘一样直往前冲的。

段娭姆回头一笑,我跟你这个老家伙比,我还真是一根嫩葱儿,你站在那儿,真是一个老木桩儿。

段娭姆就要下河坡的时候,姜爹突然大声说了一句,你今天这件新衣服蛮好看的,你女儿跟你买的吗?

段娭姆答道,不是的,我自己上街买的,是我买了,穿给你看的。

段娭姆说,姜爹,早知道我们还能活这么久,我们应该打伴过的,一个人的夜晚多吓人啊,我不怕人,我只怕鬼。

姜爹说,鬼有什么可怕的,我们走了都会变成鬼,人比鬼可怕得多。

段娭姆不同意,人有什么好怕的。

姜爹说,你讲话不作算,你说帮我洗被子的,怎么再也不过来了。

姜爹的声音还在呢,段娭姆却不见他人影了,她大声叫道,姜爹,姜爹……她发现自己也不见了,她大声叫着自己的名字,丁春华,丁春华,你去哪儿了?

这个时候,国华正在大睡,一夜安静得很。

等他早上去看她的时候,叫她,老妈子,老妈子,姆妈,姆妈!没有反应。走近去推了推她的肩膀,没有反应,她一个人已经走了。他大哭,姆妈,姆妈,你这么怕鬼,你怎么一个人真的走了,唉呀!我没有姆妈了呀!

哭了几声,他擦了擦眼睛,急着打电话通知兄弟姐妹们,发现自己的手掌是湿的,他的眼泪奇迹而至。他看到他姆妈手中抓着一个灰色的袋子,他把它抽出来,抓得太紧,用力将它扳开。他认出来了,是姜爹的生姜袋子,袋子里还有几颗姜糖,已经粘连成了一片。

他想再哭一场,这次,眼泪明明就到了眼眶边,却是掉不下来。

他想,姆妈到底是个有福气的人,走得这么快。以后,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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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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