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丨冀宏伟:以生的 “旁证” 唤醒时代的自证

以生的“旁证” 唤醒时代的自证

——读魏微《烟霞里》

文/冀宏伟

长篇小说《烟霞里》(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2月)是作家魏微酝酿多年,耗时十年完成的一部心力之作,有四个关键词尤为凸显并且引人关注:成长版图、时代编年、母系家族、父系家族。在这四个关键词的作用之下,以田庄繁茂匆忙的四十一年生命史为视角,集结成一部时代记忆与个人成长交织绀缠的编年史,实现了虚构与非虚构两种艺术质地的互为镶嵌,完成了母系家族与父系家族的回溯共情。《烟霞里》带有鲜明的虚实结合,个体生命体验与历史时间相融合的创作技巧。以时间为经线,以主人公田庄为纬线的双线叙事编年体写作方式,犹如逝水流年一般,不舍昼夜,奔流不息,流淌在时代的风起云涌,生活的烟霞漫卷里。给虚构叙述非虚构,小说记录生活,时代编织成长,家族检视来处,注入了新鲜气息和创新经验。

成长版图

简而言之,《烟霞里》是一部女人书,一个女人四十一年的人生之书,在个人与时代的烟霞里,以年份时间与年龄增长的形式,汇集成一部漫长而短暂的人生编年体。编年体在《烟霞里》十分突出,小说以公元纪年的前后顺序次第排列下去。一年一岁,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年年递进,岁岁为营。每个女人都是一部书,一部编年史,而每一部女人书和编年史又各不相同。出生于李庄的70后田庄,从农村到县城到大城市,不同的成长环境,编织出不同的成长版图。70年代的李庄与江城成长轨迹,80年代的清浦小学中学生涯,90年代的江城大学经历,2000年后的广州谋职履历……一个女人匆忙短暂的四十一年,从呱呱坠地到懵懂无知,从花季少女到嫁为人妇,童年的读书求学,青年的城市打拼,中年的上班谋生,结婚生子,英年早逝,一个女孩要走多少路才能成为一个女人。听惊涛拍岸,看八月流火,成长注定要以生的“旁证”, 唤醒虚无的自证。看似波澜不惊,水到渠成,实则暗流涌动,惊心动魄。回忆录般的烟霞往事,自传体式的成长版图,“田庄即是我们,我们也是田庄。”田庄的编年体女人书,既有与众不同的个体色彩,也有息息相通的时代共性。“母女俩的战争并不始自现在,或许娘肚里就暗戳戳,但是这几年尤其尖锐。成长是件难言的事,带着新鲜、鲁莽、混乱、毛里毛躁;力量横冲直撞,陷于混沌里,只能自我消耗。从混沌走向光明,一般需要几年,有人用了几十年,有人一生未长成。”田庄的童年与青春期成长历练,既有母女的激烈冲突,群魔乱舞,也有父亲的不作为,不担当。最具鲜明特征的是田庄是在父权不昌,母权旺盛的蛮横暴力与爷爷奶奶的呵护挚爱的夹缝里畸形成长起来的。悲与喜同在,爱与恨共存,这些因素造成了田庄内向孤僻,敏感却不开窍,外冷内热的个性。同时,田庄的母亲孙月华、外婆章映璋、姨奶奶章映珊、姨姨孙月亮、姑姑田家凤、奶奶、婆婆程素珍、闺蜜李芸、徐徐、万里红、魏微……形形色色的女性角色,组成了一幅活色生香,风生水起的女性群像合集,也正是这群女性,或多或少,或大或小地影响着田庄的成长。由此可见,田庄的成长,是由地域变换,家庭塑造,女性影响为主要组成部分得以体现。

时代编年

《烟霞里》既是个人成长回忆录,也是时代编年史。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到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烟霞里》穿针引线,左右逢源地囊括了中国四十多年的时代变迁,各种重大历史事件与节点。时代的大潮风起云涌、滚滚向前,芜杂、狂浪、泥沙俱下、草长莺飞、矛盾百出,舞台上的帷幕徐徐拉开时,背景波澜壮阔,时代的光照亮了每一个人,没有人能置身其外,也没有人能幸免于难。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也没有一片雪花是幸运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境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田庄既是父母创造的生命,也是时代制造的“活物”。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个人的肩上, 就是一座山。每个人身上都有时代的光影。在时代的光影交错下,田庄四十一年的人生,无不烛照时代变迁,时代光影又编织出田庄的生命轨迹,时代编年是田庄成长的纪念徽章,烛照田庄的成长烙印,田庄与时代,其实是镜子与照镜子的关系,相互映照,相互看见。个体与时代的对话、个体与时代的共振,时代的光影照亮了田庄的成长,田庄的成长足迹留下了时代的光影。

母系家族

田庄的母系家族以母系为主,错综复杂、枝繁叶茂、人影幢幢,剪不断,理还乱。母族里的章映璋、章映珊、章映琦,出自官宦,生不逢时,一时落难。由于历史的原因,外婆章映璋与结发丈夫徐志海在战乱里一别而过,可谓生死两茫茫。十二年后,外婆改名换姓带着女儿孙月华流落到七里村,嫁给老实巴交的农民孙开吉,混迹于贫下中农群体。历经多年煎熬辗转,1979年《告台湾同胞书》发表,远在台北,隔海相望的田庄前外公徐志海思乡心切,一直在写信寻找结发妻子和爱女,收到外公徐志海来信的田庄母系一族,一石激起千层浪,血缘与亲情关系受到考验。同母异父、同父异母的兄妹姐弟之情今非昔比。往事不堪回首,面对继续留在七里村,还是远赴台北重温旧梦的抉择,感慨万千的外婆犹豫不决。是去是留,困扰着年过半百的外婆。孙月华的姑姑徐志洋在三联三通政策之后,重归故里,回到清浦,为外婆与外公的相聚铺平了道路。一对离散多年的苦命鸳鸯,历经千山万水,天涯海角的相思之苦,苦尽甘来。赴台寻夫的外婆,望眼欲穿的外公,人到老年,夫妻终得相聚。2009年田庄母亲赴台奔丧,离散多年的一家三口终于重聚。母系一族的书写颇具戏剧性与巧合性,如同一座家族博物馆,既梳理历史,也审视现实 ,既有人物命运的起伏沉浮,更有见证历史沧桑的风土人情,乡愁回望。《烟霞里》不是简单的描述时代对人的挤压,更多的是将个人命运置于历史的动荡和时代的大背景下,透过历史碎影反映个人命运,以及个人对精神世界的思考。这种思考既有特殊年代的精神品质,也有回溯历史的良苦用心,既有被历史大潮荡涤的个人命运,也有弥足珍贵的时代转型,以及特殊年代对于命运形而上的纠缠,精神哲学的深刻醒悟。

父系家族

被孙月华责为冷血的父系家族,关系清楚,边界感明确,没有穷人。 父系田家祖籍李庄,祖上佃农,放牛娃出身的爷爷田英俊十五岁参军,二十年走南闯北,出生入死,终生不热烈,作为部队转业的高干,一直对穷人怀有难言的深情。父亲田家明上山下乡奔赴井冈山,进行长征串联,后来从水利局的一名临时工官至局长。姑姑田家凤去内蒙古插队,后来因病返城。叔叔田家亮改换年龄当兵。爷爷殁于九十年代,奶奶殁于2001年,相依相伴半个多世纪,一生一世一双人,寿终正寝,落叶归根,入土为安,下葬李庄。

田庄是父系与母系家族结合的一个普通人物,母族与父族的关系贯穿小说首尾,伴随田庄一生。爷爷重回故里,外婆远走他乡。“人生多么奇妙。江城是她父族、母族的交战地,在这里,她的父族赶了她的母族,翻身得解放,进城当了主人;她的母族仓皇出逃,没逃掉的就跌入谷底,回乡做了农人。大体上,百年中国落在田庄家,就是父族打倒母族,双方颠了个儿,后来又成了一家人。”母族与父族是田庄的根之所系,情之所系,血脉之所系。为田庄开辟了广阔的成长天地,认知空间。从李庄到清浦、江城、从三亲六姑到亲情友情爱情,通过母族与父族的叙写,家族、家庭、家乡构成了《烟霞里》浓墨重彩,色彩斑斓的底色,母系父系家族像血脉亲情一样生生不息,薪火相传,沿着母系父系的延续溯根求源,会找到我们的来处。

《烟霞里》 描写了许多关于生离死别的场景,毛主席、周总理、邓小平逝世,田庄的爷爷、奶奶、外婆、外公、姨奶奶去世,以及田庄奶奶早夭的两个儿子。然而最触目惊心的当数田庄的猝然辞世,田庄见证了伟人与亲人的辞世,没想到自己的人生却过早谢幕,离她四十一岁生日还有三天,死于心梗。这是一个人的宿命。就像田庄出生时的那场大雪,都说大雪天出生的孩子有好命,其实不然。新生儿的诞生如同神迹,大雪加剧了神迹,田庄父母期待的美好愿望,竟然是一个不祥的征兆。

“那是她第一次感知到死亡,离自己很近,呈现具体的形样。广场上乌云密布,天寒地冻,她很害怕,很孤独,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哪怕爷爷奶奶都在,广场上那么多的人,那一刻她也就是她自己。或许,死亡就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是严冬腊月,浑身寒凉。那也是小丫第一次感受到孤独,天色灰蒙蒙的,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时,一切都须她自己去承受,痛苦、伤心、离别……没有人可以替代她。就连哭,她也必得自己哭”。

任何一个弱小卑微的生命都不会突然消失,更何况作为青年学者田庄。田庄之死,死于何因?白发人送黑发人,作为父母,尤其是母亲孙月华,应该有所醒悟,田庄猝死于心梗,不是偶然,有很大一部分来自日积月累,原生家庭的亲情绑架,来自不惑之年,还被母亲以“孝”压人,替家人还高利贷,填补“筑巢引凤”的无底洞。田庄之死,是长期疲于奔命过劳而死。作为父母的长女,田庄矜持隐忍的性格,高贵的学识涵养,决定了田庄不可能与亲情决裂,作为父母的女儿,弟妹的姐姐,田庄不幸做了亲情的牺牲品,田庄之死,是对滥用亲情的沉痛审视与反思,亲情伤不起,亲情压死人。死是田庄无奈的妥协,死是田庄的命运,死是田庄的退路。

“告别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些?为什么会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景?为什么多是猝死?心梗、脑梗,也有的是死于抑郁症,决然地把自己抛向高空。死亡越来越近了,世事无常,没准今晚睡去,明天再不会醒来。田庄死后的十年间,我们每送走一个朋友,就会自问,下一个是谁?有时,我们也会互相安慰,好好活着!该吃吃,该喝喝!有时会感叹,这样的送别,以后会越来越多,我们要有心理准备”。

《烟霞里》是让田庄复活的一部回忆录,“她之死,我们得以活”,田庄之死犹田庄之生。与其说是写生,不如说是写宿命。正所谓:人事空怀古,烟霞此独存。

三千里山河故园,四十载人世编年。《烟霞里》恢宏辽阔的写作雄心显而易见,通过一个女人的四个关键词,疏可跑马,密不透风地复原一个女人琐屑斑斓的四十一年人生,盘根错节,枝缠叶绕的父系母系家族,波澜壮阔的时代编年,芸芸众生,爱恨纠缠的生存缩影,以正叙倒叙插叙的方式,把一个女人从中年的睡梦中唤醒,仿佛重生与复活那样,再现一个平凡女人的生之印迹,来龙去脉,前世今生,以及时代、光阴落在她身上的点点滴滴,笑语心痕,流年碎影。在感怀伤世里,以生的“旁证” 唤醒时代的自证。不敢说《烟霞里》是完美无缺的,但是这样的创作勇气,这样的探索姿态,与《烟霞里》的精神气度自成一脉,互为镜像,对于读者,至少是一种十分罕见,难能可贵的惊喜与敬重。

冀宏伟,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收获》《十月》《钟山》《山西日报》《南京日报》《河北日报》《长江诗歌》《创作与研究》《草原》等报刊。曾荣获“山西新锐诗人”奖、第六届上海国际诗歌节优秀奖、“赵树理杯”全国乡土文学征文、“诗兴开封”国际诗歌大赛、“周庄杯”记住乡愁·爱我中华全球华语诗歌大赛、世界酒文化博览会“诗酒杏花村”诗歌大赛优秀奖等奖项一百多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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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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