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丨龚峰:一九七五年的松毛虫

第六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一九七五年的松毛虫(短篇小说)

文/龚峰

联想真是奇怪的东西。

周末,响着大雨,我正坐在厨房门口懒心懒意地削土豆,忽然看见一支赭红色的蚯蚓,载蠕载袅地爬上了象征门槛而只是虚饰的黑色瓷砖。我天生恶心蠕动的活物,一脚就把它的努力踢回了几十年。

那应该是一九七五年,春天在连续一周的暴晴之后来得有些凶猛,野草莓、野杏、桑葚,大批野果都因注射了荷尔蒙激素早熟了。满山的松树,树梢勃起的松花,枣红色的、褐黄色的、鹅黄色的,毛乎乎,粉茸茸,像现在的棒形蛋糕,又像古代欧洲宫廷里的豪华烛架,九十九万枝蜡烛明晃晃地照耀着叫花岗。

当时没有实行计划生育,一个生产队的同龄娃儿就有几十个。不到四点钟就放学了,小卵包坨们一路迤迤逦逦、进进退退地往家走,布袋书包空荡荡的,比八十三岁婆婆的乳房还干瘪,里面就是一本语文,一本数学,一支铅笔,一把铅笔刀什么的。几乎每人手里都挥着一根黄荊条棍子或枯竹棍,抽打豌豆荚、油菜棵、椿树叶,也抽打偶尔从水田里腾跳起来的青蛙。一只大肚皮青蛙被大屁股抽死了,四脚朝天挺在一蔸碧绿的车前草上,初夏的阳光在它惨白的腹部痉挛。大屁股极有成就感地尖叫起来,在遍布牛屎的机耕道上扎了一个筋斗。袁四堂和黄牯是我们队里的齐天大圣,却没有大屁股那样击毙青蛙的战绩。一头刚刚卸轭的母牛低头摇尾在前面吃草,袁四堂瞄准牛尾巴向左晃悠的间隙,一棍子戳进了它的窟窿。母牛猝不及防,失蹄踩进秧田,还往前蹿了几步。袁四堂用嚎叫庆祝胜利,小卵包坨们也无不欢欣鼓舞。

湘北一九七五年春夏之际暴发的虫灾绝对是一个凶兆,第二年,唐山就发生了强烈地震,伟大领袖毛主席也逝世了。这是我只能隐约预感但绝对无法具体测知的巨大事件。因为一个山野小孩子当时的地理知识视野里根本就没有唐山。

我把我惴惴不安的预感和班主任及我妈说过,班主任马前卒老师是我少年时的偶像,他梳的披发有点像唐国强,也就是有点像画像上的毛嗲嗲。上数学课还给我们讲毛主席指挥千军万马,自己就是不拿枪。中午,他躲在房里吹笛子,那金光闪闪而又曲曲弯弯的笛声,现在看来都是专业级别的。他还给我们说,收音机报时嘟嘟嘟嘟嘟嘟响六下,嘟一下代表十分钟。

马老师沉吟了几秒钟,接着笑着用中指指着我的鼻子,你想说什么?什么凶兆?小藠果坨,你是预言家,哈哈!

我当时不懂预言家是什么角色,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心里对未来的某种本能直觉像一把稻草在胸膛里堵得慌。我不屑于把我的想法讲给袁四堂黄牯八毛他们听,他们是什么智商?我三遍就能把《为人民服务》背得滚瓜烂熟,还在学校的新儿歌批旧儿歌活动中创作了一首儿歌,差点上了《人民日报》,校长奖励了我一瓶金凤牌蓝墨水。他们算什么?袁四堂留了两次级,连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这几个字也写不对。黄牯八毛写作业老是重作,一个本子做一次作业就被老师撕完了。至于大屁股,每天都会因为吐女同学的涎水、偷农民的黄瓜、朝学校厕所丢砖头溅起滔天粪尿被老师揍得嗷嗷怪叫,那哭叫声夸张得连屋顶上的瓦片也瑟瑟发抖。我宁可把想法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对他们说出来。再说,我说了他们会嘲笑我满脑子二百五。他们还喜欢告刁状。

铺天盖地的松毛虫围困了叫花岗青春期的松树。小卵包坨们行进到山上,狂欢的节目已经转到踩踏松毛虫了。赤脚踏上那些翠绿的、在地上无耻蠕动的毛虫,不需要使劲碾压,肉滚滚肥嘟嘟一寸多长的家伙就成了一滩青色的泥巴,这比在生产队晚上开地主陈麻子的批斗会,往他脑壳上撒灰后颈窝撒尿还过癮。

我踩死37条了。八毛说。

还只37条?我没数,恐怕有100条了。袁四堂号召大家用劲踩,把叫花岗路上所有的松毛虫杀得卵条精光才能回去。

噗,噗,噗。叭,叭,叭。噗叭叭!

单响。还有双响,多响。

路上尸横遍野,白生生的土路上缀满了绿疤,焦渴的道路由于吃进水分蒸腾起不易察觉的白烟。如果松毛虫有血,早已是血流成河了。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既对这些危害集体森林的坏东西充满了仇恨,又对它们龌龊的体态毛骨悚然。我的脚板皮肯定比他们的要薄些,神经也就敏感些。松毛虫鼓凸的眼睛、毛刺刺的千足,还有肮脏的汁液,经肌肤很快传导到全身,我一阵肠胃痉挛直欲呕吐。 我一共就踩死了三只松毛虫。这种书生的斯文举动如果被他们聚焦了,肯定会迅速把矛头对准我。六个女同学中,只有铁锤是剽悍的,她十二岁就有34码的脚板,继承了她娘的遗传基因,嘴巴几得骂人,连大屁股四堂他们都畏惧三分。她很鄙视秀珍和兰桂她们,一只松毛虫都不敢踩,鬼老子都不怕,有么子怕的?特别是秀兰,全班女同学就她一个人异相,穿一双黑色的篮篮鞋,走路眼睛盯着地面的,看见一泡牛屎也骇得颤抖。有一次发现一丛满天星上面趴着一只拳头大的癞蛤蟆,骇得尖叫,就往兰桂身上扑。大屁股听说了,英雄救美几步赶上来,搬起有石磨大的一块干牛屎,把癞蛤蟆砸死了,献媚地说,你跟着我走,别说癞蛤蟆,就是狗也不敢欺负你!铁锤说我松毛虫都怕做死力踩得,怎么不和秀兰一样穿双篮篮鞋。她笑我像女的,我看出只是善意的奚落,不存恶意。男的就不同了,他们会拿我的怯懦一辈子当笑柄。幸好他们都淹没在比赛杀伐的狂欢中去了,唯恐祭品被别人多吃多占,也就无暇顾及我的畏葸不前的行动了。

大屁股撅着肥臀,两脚踩得像轧路机。他忽然收住动作,等后面的女同学都走近了,大家伙密集地在一起叽叽喳喳。

他弯腰用手捡了七只大毛虫,堆垒在一起,突然用右脚狠劲一跺,乖乖!青绿的毛虫汁液就像集束手榴弹在他脚下爆炸,弹片向四面八方狂飙。袁四堂张着的大嘴里射的有,八毛的额头染上了迷彩,黄牯的裤裆上射了一坨,雪佬的左耳朵垂上沾着一只毛虫的肠子,兰桂的白短袖上五六点屎,秀兰的头发上一溜翠鸟上青天,连铜锣大的夕阳也不幸挂花。我还好,发觉大屁股捡七只毛虫时,就知道他下一步的诡计,就远远地躲在一棵松树后边,没有中枪。

大屁股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大家在抺了抺脏兮兮黏稠稠的汁液之后,把大屁股当作了一九七五年最大最恶毒最同仇敌忾的毛虫,撕的撕头发,打的打冷拳,吐的吐唾沫。

袁四堂和黄牯异口同声,狗日的!也太黑心了吧。众怒难犯,七手八脚把大屁股的橡筋裤剐了,露出媲美落日的大屁股,他的两腿用力夹着,避免暴露要害部位。女生则把脸侧转,只用余光打探剧情。大屁股讨饶,说他要表演一个精彩的节目将功赎罪。

多少年后,白屁股,落日,满地蠕爬的松毛虫,青春怒放的松林,这些元素总是无端地叠现在我的眼前。看到电视新闻里叙利亚导弹爆炸的画面,我就想起了大屁股恶作剧的一幕。

什么?你表演吃毛虫?你再说一遍。

嗯,吃毛虫!

大屁股撸好裤子,对大家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他要吃松毛虫。

诧异地静寂了十几秒钟后,大家都在噪,吃呀,吃呀!快吃呀!!

狗鸡巴不吃!不吃有你好看的!

大屁股抛出重磅消息后,大家都很期待。这家伙13岁时就懂得哗众取宠,博人眼球,吊人胃口,难怪长大后不是庸人。

他诡谲地一笑,毛虫可不是好吃的,吃了说不定会死。你们愿意赌一角钱,我就豁出去了!

为了看把戏,我们只好出血。袁四堂建议,凡愿意看的人,一人出一分钱。不出的站到渠沟那边去,不准朝这边看。24个人争先恐后交了2角3分钱,都是一分的硬币。我也出了,我要亲眼看看讨厌的大屁股是怎么吃毛虫的。他说会死,是要挟别人的,我预感到毛虫对大屁股这种人来说,不仅没有毒,不会死人,反而还是美食。时间过去了四十年,事实证明我的预言是对的,很多人以吃昆虫蛆类为乐,蜜蜂和大象的粪便都是好东西,不是有世界名牌咖啡就是象屎吗?

唯有秀兰没有出钱。她说她没有带钱。她穿着篮篮鞋向夕阳中的渠沟走去,一点没有十多岁小孩子对顽皮的凑趣。 铁锤说,我借给你。 大屁股见秀兰不看他的表演,心里有点失落。他嘶哑地叫喊,秀兰,快来看,机会难得,你免费!

一条顺势爬到绝活表演者脚背的松毛虫被捉了起来,它肯定是雌性的,体态窈窕,身姿婀娜。大屁股捏住它的肢体下端,它环视四周,用鼠灰色的头向观众敬了一个礼,然后毅然扑进了铺有红地毯的少年口腔。舌头轻轻一卷,像包饺子一样,肉虫就成了荤馅儿。晶黄的牙齿咔呲咔呲咀嚼起来。大家只看见他的嘴巴带着很惬意的表情顺时针蠕动。有顷,嘴巴张开,毛虫已成一团墨绿的珍馐。咀嚼者的舌头和上下颚都染成了墨绿色。少年若有若无的喉结动了几下,嚼碎的毛虫就咽进了肚子。再咽两口唾沫后,表演者把嘴巴张得有烧饼大,让大家见证。

连心理强大的袁四堂和黄牯都惊呆了,对大屁股佩服得五体投地,何况几个小丫头片子。袁四堂几个人竖起了大拇指,小丫头蹲在地上,吐成一片。

大屁股很容易就得到了十枚镍币,当时的价值可以换两个发饼。可演出组织者得利更多,一角三分钱进了袁四堂的囊袋。由于焦点转移,当时大家忽略了他的贪腐行为。

我们在叫花岗踩死了一万条褐蚂虫(松毛虫)!

不知道一万的概念到底是多少,就是好多好多。回到家,孩子们都向大人翻起脚板,和沾满了敌人鲜血的屠刀一样,刑具都是绿里吧唧的。

大屁股好狠,生吃了一个大毛虫!

女孩子回家后,对大屁股的评价就变了,只说大屁股蠢得像头猪,毛虫都吃。

大人们根本不信黄口小儿的瞎说。那时没有手机拍照,口说无凭。他们的脸上都浮现着焦虑,毛虫成灾了,满山的松树就要毁掉了。不仅山上,禾场上,就是床铺上,灶台上都是毛虫,这如何得了哦!更大的焦虑是从曾家坪屋场德高望重的石道亨老先生那里传来的。石嗲精通天文地理,对易经八卦鬼谷子蛮有一套,能预测吉凶。

先发树瘟,再发人瘟,今明两年的年成凶得很呢!

谣传有地震,都不敢在屋里睡了,很多人家在屋外开铺,在牛栏里睏觉。

空气里充斥着“六六六”粉的呛鼻味道,有人说看见飞机在打药。飞机飞得很低,把叫花岗的松树掠的嚓嚓作响,新堰的水起了三尺高的浪。大屁股正背着一捆牛草走在堰堤上,铁翅膀的大鸟就来了。大屁股对着飞行员大喊,我是大屁股,我吃过毛虫,带我去北京!

不久,满山的松树还是被毛虫活活吃死了。

大屁股吃松毛虫的壮举不仅镇住了一帮小卵包坨,而且把班主任马前卒和校长给镇住了。我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势就是从一九七五年五月二十一日的下午六点一刻后改变的。内八字步,双腿膝关节向外凸成一副方括号,脚的提与放一顿一顿,为日后的鹤立鸡群奠定了某种基础。

毛虫都敢吃,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他不交作业,上课缺堂蹲在厕所里抽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红桔牌香烟,马前卒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可是有前车之鉴,被学生戴过高帽子的人,别看戴皮沟这小子还只有藠果大一坨,他长势迅猛是可以预见的。

校长会发现新闻素材,打造新闻人物。我才读四年级,就因为一首新儿歌写得出色,他居然把我叫到一间鸡舍样的办公室,耳提面命一番,要我把同学们踩杀、特别是戴皮沟同学怀着切齿仇恨生吃松毛虫的事迹写成一篇通讯报道。我为了实现自己的秀才梦想,把大屁股的奇葩丑态流传后世,愉快地接受了光荣任务。后来,这篇文章果然登了省报,校长把剪报嵌进镜框,逢人必夸,逢会必吹。有一天,我从校长锁了但两扇闪得很开的门缝里钻了进去,搭了凳子凑上镜框看个究竟。标题是:热爱集体,小学生保护森林 仇恨敌人,戴皮沟生吞毛虫 通讯员的名字是校长左逢源,踩杀毛虫的只数很具体,165208796只,正文内容基本没变。我他妈的都白写了,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以后的几十年,我就没再给人写过一篇鼓吹文字。

还得补述一下,就在大屁股吃毛虫的当晚,我预感到第二天将有事情发生。早晨上学,我破天荒地没有打赤脚,而是穿上了橡胶套鞋。回家经过叫花岗,大屁股袁四堂他们肯定又要带头灭虫,昨天我表现不好,今天穿了套鞋,从手无寸铁到有了装甲车,就可以冲锋陷阵了。

放学后,大屁股和黄牯守在三乙班门口,等到了地主陈麻子的幺儿子陈批私。他俩押着小猪崽一样的陈批私一起走,只说去踩毛虫,陈批私不想绕道,但怕打,还是跟着去了。

一路省略了用棍子抽打树枝,任青蛙胡蹦乱跳,直奔叫花岗。

山上的毛虫有增无减,狗日出来的毛虫像是故意和学生们作对似的,横冲直撞,肆无忌惮。这可把大屁股他们惹毛了,难道没看见老子把你们嚼成肉酱吗?耸,耸!都来耸树!把这些狗日的日本鬼子都耸下来,然后踩死!

二十几个人都开始了摇树。大树摇不动,小树被摇得发了虐疾。一绺绺的虫子雨水般地往下落,打得茅草簌簌响。这一,无畏勇士们都不约而同地穿上了套鞋、解放鞋,袁四堂本来是穿了深筒靴的,他知道司令已经是大屁股了,就把深筒靴换给戴司令了。

只有秀兰一如既往地穿着篮篮鞋,她这几天皮肤起坨发痒,想起松毛虫,昨晚恶心了一宿没睡着,今天眼前恍恍惚惚,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都是松毛虫,它们在耳涡嚣叫,在心头啃噬。妈妈,我不想和他们一路走,我不想踩松毛虫。但是,脱离大队伍的危险更大,叫花岗的松毛虫会成群结伙地欺凌她,她被虫子的阵仗堵黑了回不去怎么办?再说一个人脱离组织是要受排挤的,他们那帮人整起人来什么法儿都想得出。

胡秀兰,你是资产阶级小姐么?袁四堂看她蹑手蹑脚的,半天才接近一棵小松树。

戴司令替她辩解,她个子小,家里吃的灰萝卜,没得劲。

大屁股好像喜欢上胡秀兰了,每次都护着她。袁四堂心里嘀咕,可是没说。

地主儿陈批私耸树的时候,两只毛虫掉进了后颈。一阵怪痒,狠狠地抓挠,隔着衣服把毛虫捏死在臭汗中了。

今天把地主儿押来干什么的?他爹剥削贫下中农,我们红小兵要惩罚他吃毛虫。袁四堂一声怪叫,地主儿上来!

陈批私习惯地蔫着小脑袋,秋茄子来到大冬瓜面前。

跪下!

地主儿应声跪下。

戴司令昨日尝了毛虫,味道比红烧肉还好。让地主儿也吃一个,拿肉来!雪佬二话不说,抓起一只毛虫就往陈批私嘴里塞。陈批私嘴抿得铁紧,身子在犟。大屁股一手揪他的耳朵,一手掰他的嘴巴。快吃!哎呦!陈批私猛咬了一口,犬齿钉进去很深。

反了!地主儿咬人了!

几个人把陈批私压在地上,揍得他满地找牙,鼻血鼻涕眼泪的混合物糊得一脸都是。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吼一声,住手!从书包里掏出武器,一把铲刀。早晨出来时,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我,今天会有事情发生。铁锤也站在我一边,叉腰喝斥小霸王,不要欺人太甚!秀兰,给我拿砖头来!

胡秀兰迅速地从渠沟边递来了半块红砖。我看见她穿着小脚玲珑的篮篮鞋,几乎是疾奔过来的,小嘴溢出愤怒,不知哪里来的勇气。

我们寡不敌众的第一次反抗居然没有受到迎头痛击,以袁四堂大屁股雪佬黄牯为邪恶轴心的几个人放了地主儿,不了了之,连踩毛虫的兴致也没有了,大家作鸟兽散,暮色悄悄地网络下来,从松树上耸落下来的毛虫军团又鹰爪猿臂地爬上树身。

我仿佛只扯了一个哈欠,四十年光景就过去了。微信上每天都有晒同学会照片的,当年的班长挺着啤酒肚发表重要讲话啦,在直径十米的圆桌上举杯狂饮啦,男女同学龇牙咧嘴地勾肩搭背啦,打麻将唱卡拉OK啦,土豪同学甩出一个足有两百元的红包啦,我对此漠然置之。我大学同学都忘到东非大裂谷去了,何况小学同学。

但大屁股袁四堂几个小学同学我是记得的,记忆的深深刻镂与一九七五年辉煌的毛虫有关。

我只记得曾家坪当年的几十个同学,只有我和汤基思考上了大学,大屁股袁四堂他们,小学没毕业,肄业吧,就他妈的把书包扔到堰塘里不干了。几年后,在家务农搞双抢时,我挑一粪筐秧,大屁股戴一顶济公的麦草帽,裤子卷到胯里,赶着筛子角白牯牛,肩着耙,哼着“小小竹排江中游”过来。我在油榨坵与猪肝坵的交汇处让他。他旷亮地一笑,哈哈,笔杆子也要挑粪筐,大学生跟老子们小学生泥腿杆子有么得卵区别!哈哈!汤基思的媳妇我看到过,只不过比俺的媳妇白一点,戴个牛眼睛(眼镜),桐子认成了橘子,哈哈哈!我鼻孔里哼了一下,没搭理他。他司令喝斥士兵一样呵斥他偷吃黄豆苗的牛:妈那个巴子,打野食!

四堂学了泥水匠,那年腊月来我家打灶,我给他当下手。他给我绘声绘色讲了大屁股追求胡秀兰的故事。

大屁股是个骚鸡公,十二岁就看上秀兰了。处处护她,给她买皮蛋,买橡筋,摘麦李儿(李子),到棠家铺儿看《少林寺》,要顶她过河,秀兰都不齿他。你想啊,一张吃过毛虫的嘴,结婚了在被窝里亲嘴儿,那人家不呕翻?呵呵,秀兰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大屁股不死心啦,十五岁时,在家发脾气,用大锄头把一口煮饭的锅也擂破了,要他老娘去请桃儿姐做媒。桃儿姐是做媒的老手了,早就听说大屁股吃过毛虫,用一块马头牌肥皂好生洗洗嘴巴,再把肥皂水喝进去洗洗肠胃,不就行了,事情都过去了几年,毛虫的味道早就消失了。她收了一只黑母鸡和一笆篓鸡蛋的礼,就到了秀兰家。一番门当户对的比较,摇唇鼓舌后,秀兰娘吧得(同意)了,秀兰却躲在房里不出来。喊了三四次,硬是不出来。桃儿姐和秀兰娘都认为姑娘怕丑,就在外面咯咯咯地笑,把房里的秀兰笑毛了。她风风火火旋将出来,抄手就把一笆篓蛋甩进门口的堰坑,我愿意嫁给一只狗!

又碰了一鼻子灰。母鸡被送回来,大屁股家赔了一笆篓蛋。

又不是皇帝女儿,金枝玉叶吧,老子看上她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还还还还还黄狗坐大轿,不识抬举。你看着,老子娶一个比她强一百倍的!大屁股气得说话都打蹇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大屁股弄了三个姑娘。第一个姑娘是黑鱼湖的,娘就是个婊子。一次看露天电影时,大屁股用一根绿豆冰棒把她引诱到草垛搞了,只混半年打了二十四架,跟湘潭的烧窑佬跑了。第二个姑娘是甘溪的,也是桃儿姐做的媒,大屁股答应人家八尺的确良布,一块上海手表,一台华南牌缝纫机。相亲的来了,他只给八尺布,说手表和缝纫机在他二舅的厂里,二舅是厂长,马上就寄来,只要姑娘同意,二舅另给五百元彩礼。还当场打了欠条。家鱼脑壳被他骗了,结果手表和缝纫机都没等到,姑娘认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猜后来怎么了?

怎么样?又跟湘潭的烧窑佬跑了。

嘻,你只会读书,太老实了,绝对想不到。

……大屁股和县里公安局长的姑娘(老婆)好上了!

啊,不会吧,大屁股,公安局长的姑娘?我的想象力和情商当时根本不够用,不会跳跃,虽然是省城师范学院的大学生了,还是门缝里瞧人,书斋里看世界。我单纯地认为,社会就是二元一次方程,就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就是风琴上的多来米发索,就是一张碳素笔的素描,就是柳公权楷书刚直工整的一撇一捺,没想到有那么多天方夜谭深幽洞穴。现在,四十年过去了,社会让我看腻了万千嘴脸,世界每时每刻都给我上诡谲的魔术课,我把达尔文的进化论米沃什的诗尼采伯格森的哲学释迦摩尼易经野狐禅都研究透了,别说大屁股搞上县公安局长的老婆,他极有可能搞上美国总统的老婆,搞上了我也不会有纹丝的惊诧了。

秀兰呢?

四堂砌好一块砖,续上一根烟,吐出一口浓烟,淡淡地说,她嫁给一个裁缝,裁缝癌症死了,她也喝药死了。

去年清明,我回老家给父亲立碑。车过叫花岗,看见山峪水库边一幢豪华别墅,没下车,只瞥到占地很大,风景清幽,围栏材质不错。

二姨夫激动地告诉我,难道你都不知道?这是戴总的别墅,他准备从北京告老还乡了。花了一个多亿,一百多亩,汉白玉,大理石,意大利进口石料,假山,锦鲤,花园……水库清淤护坡,拱桥凉亭……一头狗就花了十万!现在只有他老爹住进去,专门请了一个厨子,一个保安,两个花枝招展的服务员。你真滴不知道,好多好多故事,喝酒时慢慢讲。

以前偶有耳闻,大屁股在北京搞房地产发达了。酒桌上,二姨夫开始了专题报道。这个人那,说不好,都是个八字。大屁股是你小学同学,你还不晓得!他就是个一包脓的烂匠,还吃过松毛虫!听说老婆是副部长的丫头,靠山钉梆硬,也就十几年吧,开始开药酒厂,搞传销,后来搞房地产,几年就火得不得了了。前年他老娘死了,好大的场合,请了常德范围内最有名的六个鼓王,打了三夜书。花鼓戏、腰鼓队、号鼓队、有名的歌手,请了四五套班子。凡是放鞭炮磕头的每人一包和天下烟。他娘的木头(棺材)是特别订制的,尸体的一头放一张自动麻将桌,放四把高靠椅子,上面坐三个石膏彩绘的美女,当然,他娘坐北面南。陵墓就在叫花岗顶上。你晓得啵,戴总大名早就不叫戴皮沟了,叫戴高乐,是九华山一位高人取的。叫花岗由戴总授权改名,叫旺龙山。山上有个碑,前年搞剪彩仪式,市里县里来了一堆的官,还上了电视。

一瓶武陵酒快喝完了,二姨夫两颊红光,还在津津乐道。那个人哪,说不好。当初胡秀兰生死不肯嫁给大屁股,还喝药死了,命里只有三寸长,有么的办法。她死时丫头还只有八个月,留下一根血脉,如今也发财了。她丫头叫胡月月,听说戴总别墅招服务员,就往里面钻。戴总可能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就把她录用了。给了金项链、玉镯子,还让她当别墅总管,月薪六千八。二姨妹子插话,你晓得个屁,胡月月是个骚狐狸,听说跟大屁股生了个儿,在北京。没志气的东西,以前还和我们打麻将,而今……

我始终只是喝酒,只是倾听,这样的故事一点也不刺激了,手机上报纸上酒桌上赤橙黄绿青蓝紫,司空见惯,早已壅塞了人们的视听。我吃了一块鳝鱼,酒意酩酊,靠在椅子上,双目微瞑,又出现了一九七五年春夏之际的情景,青春勃起的松树林,怒放的松花,一根钨丝般的白路,无数蠕动簇拥的松毛虫,铜锣嗡嗡的夕阳,白屁股,一堆稚气扭曲的斑斓的脸,晶黄的牙齿,腥红的舌头上墨绿的汁液,哗啦啦倾塌的玻璃时光。嘴中味蕾只是些麻木不仁的花朵,已经辨别不出谁是鳝鱼、焉为毛虫了。

又一年随粉笔灰姗姗洒落,再逢清明。二姨夫告诉我,戴高乐戴皮沟大屁股在北京割腕身亡,他丈人去了秦城监狱。我的比亚迪制动系统不大好,还是在叫花岗,险些碰到了前面一个三十岁左右脖子上裹着杏黄披巾手攥一只酒瓶毛虫一样疯癫的女子。

龚峰,湖南津市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芙蓉》《芳草》《作品与评论》《诗潮》等,已出版散文集、诗歌、长篇小说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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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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