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这么热爱相貌普通的女人

《与顾小姐的一次午餐》，阿袁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版，58.00元。

□赵瑜

阅读女作家阿袁的小说有两个难处，一是需要不停查一下某些字的出处，或者是准确的意思。二是需要折页记住，因为她写得太有趣了。比如，她在小说里给一个书店起名叫“侘”，隐约知道侘寂，但具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呢，要查一查。还比如，阿袁让小说里的女生引用《尤利西斯》中莫莉的话，也需要查证。一查，便会有略大于文本的收获，那种会心一笑的阿袁式比喻，在她的小说里随处可见。

只要认真梳理一下阿袁的小说，便可以看得出，阿袁非常喜欢呈现相貌普通的女性的情感。在阿袁的笔下，那些轻巧而精致的女性，往往并不是男女两性的胜利者。相反，最终在男人的眼睛里，反而是相貌中庸的女性更容易赢得男人的心。这不能说是一种个人的偏执。

阿袁笔下的孙庭午，用小说中人物的评价是“乏善可陈”，而周荇呢，用小说中人物的评价是“你们觉不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家庭妇女的气质”。姬元也是，尽管在小说中，姬元差不多当着女主人小喻的面，和她的男人好上了。然而，小喻对姬元的评价是——姬元长得不怎么样。

阅读阿袁，会喜欢上她笔下的这些长相普通的人。怎么说呢？这些人不是偶然走进阿袁的小说的，是阿袁长时间观察，将她自己生活中认识的甲乙丙丁的几个侧面集中到了孙庭午身上，或者是姬元身上。阿袁写下了她们，也就写下了自己数十年对生活的观察和梳理。

《有一种植物叫荚蒾》是整部小说集中我最喜欢的一篇。好的小说，人物的面孔是清晰的。读完这篇小说，我仿佛已经和小说中的孙庭午女士见过几次面，一起讨论过阿袁的偏执，等等。阿袁写孙庭午的样貌的不好看，并不直接写她，只是借着小周的父亲老周笼统的一句“乏善可陈”来给她定性。直到孙庭午的女儿出生，阿袁才写了孙庭午的样子。是这样的：“老周的失望不是因为蒾蒾是女孩，而是因为蒾蒾长得和孙庭午一模一样，都是单眼皮，都是细长的脸，都是抿得紧紧的薄嘴唇。”

小说中的孙庭午虽然乏善可陈，可是，却深深地吸引了“他”。明明他的朋友王周末给他介绍的是更好看的苏小蓝，然而，他却选择了孙庭午。这便是阿袁的高明。选了一个并不好看的孙庭午，让王周末很是生气。阿袁这样写王周末的愤怒：“好像他和孙庭午结婚，不单破坏了他自己的生活，还破坏了他们夫妇的生活，或者说，他们夫妇重建生活的设想。”

在《有一种植物叫荚蒾》中，阿袁还安排孙庭午目睹了一次保姆和保安偷情的细节。孙庭午之后便对“他”说了这桩秘事。大概是向老公解释为什么要解雇这个保姆。孙庭午家的保姆，五十多了，也没有姿色，也不打扮。而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保安，不但年轻，而且帅气，清爽。阿袁写保安的样子是这样的：“如果他把那身保安制服脱了，穿上风衣什么的，再戴上一副金丝眼镜，走在校园里，说是大学老师也可以。”

差异而又让人意外的感情，总是会打开普通人的视野，从而让阅读者变得宽容，甚至更加理解这个世界的多元。阿袁在这篇小说里，借着保安和保姆的情事说得明白了，阿袁这样点题——“世上的事情，尤其是男女的事情，真是很难说清的。”

如果说《有一种植物叫荚蒾》写的是一个女性因为独立而吸引人。那么《姬元》这篇小说描述的是两性道德的边界。这个世界是一个复数的，或者是多数的视角。然而，我们的日常生活，是单视角的。正如小说中的姬元和小喻。在小喻看来，姬元是她的朋友，和她老公汤弥生没有关系。而在姬元看来，这个世界除了小喻，也可以背着小喻和她老公有亲密的关系。而在小喻的老公汤弥生看来，这个世界除了小喻以外，他可以用时间的缝隙来和姬元约会。那么，三个人对世界的看法，差不多是这个世界运行的常态。如果现实世界的读者，陷入到了小喻的视角里，以为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平面，一个角度，那么，便可能会对姬元进行道德上的谴责。但如果我们用心地阅读阿袁的小说，便可以接受这样的事实。那便是，男女两性的事，有时候，便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无法避免的。还好，阿袁是仁慈的，换一个说法，是，阿袁懂得读者需要什么。在《姬元》中，阿袁让姬元自己设定了自我的道德，最后选择离开了汤弥生，去了另外一个省份工作。

阿袁写小说，会将自己阅读到的对话，看过的影视作品引用进去，不多不少，刚好够修饰她要描述的人。阿袁在小说中引用的作品，偏于知识分子，对于没有受过部读训练的普通读者来说，这些举例生涩而又多了趣味。怎么说呢，我会想到文科生看《科学大爆炸》时的感受，那些劈面而来的物理学幽默，让人觉得陌生又有趣。在《有一种植物叫荚蒾》中，阿袁写失眠的种类有两种，一种是原因简单明白，如同白居易的诗，而另外一种呢，则像是李商隐，晦涩无题，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而在《与顾小姐的一次午餐》这篇小说中，阿袁写女人需要一个生机勃勃的男人来给自己打气。阿袁是这样写的：“生活是容易让人泄气的，常备一个打气筒也不错。”

阿袁的小说，总有一些固定出现的词句，比如那些从《诗经》中出来的女性的名字，还有几乎每部小说都会出现的随园的菜肴。然而，最让人觉得有阅读趣味的，还是阿袁对一个普通长相女性的偏爱。在《左右流之》这篇小说中，阿袁几乎是尽了自己的耐心来描述，一个长相普通的女性是如何将一个长相漂亮的女性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全都吸引过来的过程。阿袁凭一人之力，为那些长相普通的女性赢了爱情，或者是事业。说起来，这是一种价值观的教育。然而，如果你认真地阅读阿袁，你会明白，想要用虚构的方式做到这一点，实在是非常需要耐心和智商。

小说家在写小说的时候，其实面临的是普通读者的质疑。而一个高明的小说家，能做到的是，让大多数读者读完以后，不再质疑。不但相信作者的话，还会反复地去转述，甚至评论。阿袁做到了这一点。

读完阿袁小说的那天晚上，我想起孙庭午这个女性，总觉得，如果在日常生活中，有一个这样的女性友人，也挺好的。我将这样想法告诉了阿袁，阿袁说，她也没有想到，有很多人喜欢孙庭午，都是因为她是一个长相普通但内心无比丰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