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外的冲动:热气球、马斯克与科幻中的火星迷恋|读刊

4月20日,埃隆·马斯克的SpaceX公司用于探索太空的重磅“星舰”进行了首次轨道级发射。不过,这次万人瞩目的发射在火箭升空3分钟后就遗憾收场:火箭在经过剧烈抖动后解体爆炸。

星舰爆炸,马斯克到底失败还是成功了?一时间争论不休。坐在指挥中心观看的马斯克本人神情落寞,而美国多地围观星舰发射的人群中甚至爆发出欢呼声。在部分人看来,此次发射搜集到的数据对于未来的商业航天探索极为宝贵,对于SpaceX公司来说,通过试错来不断迭代产品也是常规的路径;另一些人则认为,这一次失败的发射,再次印证了马斯克想要征服火星的幻想距离实现还有相当遥远的距离。

埃隆·马斯克资料图。图/新华社

比起单次火箭发射的成功或失败,人类的飞天欲望和飞天观念可能是一个更有意思的问题,它们不仅贯穿在那些伟大的人文艺术作品中,也切实地影响着我们对未来的构想。究竟是什么力量,持久地驱使着人类不放弃对天空的探索、渴求与想象?本文试图从演化生物学、科学史和科幻文学发展的不同角度寻找些许线索。

撰文|刘亚光

人类“向外的冲动”:

来自与生俱来的生物本能?

作为当今世界最引人注目的企业家,近年来马斯克的商业行动经常能造成一种明星式的轰动效应。有美国媒体评论,或许因为他身上同时结合了科学浪漫时代的冒险精神与现代资本主义的工具理性精神,关于马斯克的毁与誉都如此极致且鲜明。而在称赞马斯克的当代名人里,英国著名生物学家、《自私的基因》作者理查德·道金斯是比较有趣的一位。

道金斯曾在采访中称,马斯克是“当今世界上最有想象力、创新力和远见的工程师”,同时,道金斯也认为马斯克的企业目标——特斯拉汽车、太阳能城、移居火星等——都包含某种造福人类整体未来的愿景,体现了一种难得的利他主义。

而在学术界,道金斯的处境和备受争议的马斯克可能有相似之处。一方面,他在《自私的基因》中提出的那个著名的论点——所有的生物,包括我们人在内,发展自身的动力都是扩张自身的基因以求生存——对于广大读者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另一方面,作为当代“无神论四骑士”之一和达尔文进化论的绝对拥趸,他也被很多人以“敌视宗教”之名视为科学极端主义者。近两年,随着道金斯探讨飞行的新书《你想飞吗?像鸟一样》出版,这种相似点可能又多了一个。

《你想飞吗,像鸟一样?》,作者:理查德·道金斯 著 /亚娜 • 伦佐娃 绘,译者:高天羽,版本:博集天卷|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3年1月

在这本新书中,道金斯可以说延续了《自私的基因》中的论点,将飞行视为物种扩张本能的一种典型体现。从古希腊伊卡洛斯的神话,到早先最简陋的飞行工具热气球,再到马斯克等人前赴后继地希望踏上移居火星的星辰大海,对飞天的渴望与人类文明的发展史交相缠绕,似乎都在印证着道金斯这个看似离经叛道的观点。

众所周知的是,马斯克涉足的产业类型多样,从驾驶到通信到航天,SpaceX公司的风格就是高频率的迭代新产品,在试错反馈中进行微调,实现产品的渐进式发展。道金斯在《你想飞吗?像鸟一样》中也谈到,同样是飞行,动物通过演化发展出的飞行能力,和人类通过设计发展出的飞行器之间有着相当大的不同。人类的设计非常强调快速高频地实验和试错,能够以年或者数十年为单位实现飞行能力的巨大突破。而对于动物来说,飞行能力的发展可能持续了数百万年,而在这个过程中,每一次的“试错”可能付出的都是极端惨重的代价。

当地时间2018年2月6日,SpaceX的“猎鹰重型”运载火箭从美国佛罗里达州肯尼迪航天中心发射升空。图/新华社

不过,这种区别并不能妨碍道金斯将人类、动物、植物归纳出一种共同的、“向外的冲动”(the outward urge)的本能。他在书中提到的例子是达尔文主义者比尔·汉密尔顿对大气浮游生物的研究。汉密尔顿认为,位于大气层高处的细菌和单细胞藻类微生物之所以能够促成雷雨云的形成,是因为经过演化形成的这种属性能够有利于它们被带到更远的世界,随着雨水降落到新的土地。

道金斯据此总结,如果一种植物或者动物已经栖息在一个环境不错的地方,似乎没有必要继续向着更“危险”的地方移动和扩张。但事实是,“洪水和森林火灾迟早会摧毁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因此如果动植物能将子代送往远方,从长久来看,继承下来的基因也将超过那些将子代留在亲代身边的物种。飞行,不管对于鸟类、大气微生物还是人类,对于满足这种“向外的冲动”都极为重要。

富人的“傲慢”:

扩张与殖民是一种逃避主义?

这种宏大判断常常都会面临难以用实证方法检验的难题,不过人类历史上足以直观到飞行本能的例子可谓数不胜数。道金斯本人在接受《新共和》采访时就谈及一个细节:我们做梦时最常浮现在脑海中的场景就是飞行,“凌空蹈虚”也是中国很多古人记录梦境时经常写下的状态。

如果对比着看,马斯克星舰发射时,人群簇拥着关注的状态,和300多年前欧洲围观热气球升空的盛况异曲同工——尽管相对于星舰,热气球是如此简陋的飞行器。在《好奇年代》一书中,理查德·霍姆斯记录了1783年巴黎的一次热气球试飞,在当时就吸引了近40万人观看。霍姆斯指出,从交通工具到如今的娱乐项目,热气球整个的发展历史都和人群的狂热围观相关,热气球的历史也是“围观”的历史,这也再好不过地体现了人类对脱离大地的渴望。

《好奇年代》,作者: [英]理查德·霍姆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0年6月

对于人类来说,脱离大地或许意味着脱离人们已经厌倦的“日常”,获得一种超越性的、具有神秘感的崇高体验,获得这种体验的冲动一直植根在我们内心。

乘坐过热气球飞过塞纳河的法兰西科学院亚历山大·查理博士曾写下这么一句话:“今后无论再有什么体验,都永远难以比上我飞升时那一阵无处不美妙的感觉,那是一种整个洋溢身心,不含一点杂质的欢喜”。法国感官史学家阿兰·科尔班也在《风的历史》中记录过类似的历史,在人们弄清身处高层大气中的缺氧反应之前,乘坐热气球飘至高空的人们都觉得自己呼吸到了一种比底层的“人间”更为“圣洁”的空气,觉得距离上帝更近了。

《风的历史》,阿兰·科班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6月。

正如霍姆斯所说,当时最关注热气球飞行的人反而不是科学家,而是文学家,飞行从政治、美学等各个层面被赋予了独特的象征意义。伊拉斯谟·达尔文称驾驶热气球的飞行员为远航星辰的“船长”,雪莱则写道:“大家为什么对非洲大陆所知无几,是不是应该多派一些勇敢的飞行员远征那个大陆……第一只在这块不幸的土地上飘飞的气球……将会解放那里的每一个奴隶,并永远消灭那个制度”。霍姆斯更是把当年围观热气球的人群视为法国大革命“群众”的先声,而飞行,则意味着朝向未来、朝向进步的扩张希望。

不过,人类的飞行欲望体现出的这种扩张性,也成为马斯克、贝索斯等有着飞天梦的富豪如今常为人所诟病的一点。在马斯克宣布自己的移民火星计划后,许多媒体都曾刊发专栏文章批评其不可行或是“傲慢”,认为这些富豪只不过是为了逃避自己对于目前所生活的世界的责任,才将希望寄托于在另一颗星球重起炉灶。Conversation(《对话》)的专栏文章认为,马斯克和贝佐斯的这种技术乌托邦和“星际殖民”的愿景与早期的殖民主义者做了相同的假设:误认为殖民主义能够作为治疗一个复杂的社会弊病的灵丹妙药,而不是试图在地球环境的限制下务实地建设一个美好的世界。然而他们忽略的是,殖民主义从来没有真正建设成功过一个“伊甸园”。人类移民火星很可能极大地损害火星的生态,则是另一个重要的反对理由。

科幻中的火星迷恋:

不依赖“天空”的想象是否可能?

这种“殖民主义”的批评也曾出现在西方科幻小说的黄金年代(1940-1960),根据亚当·罗伯茨的观点,黄金时期科幻的核心理念通常被认为是以著名科幻编辑约翰·坎贝尔为代表的一批作者所塑造,在风格上体现为一种扩张主义、人类中心主义,以星际飞行为主题的太空歌剧类科幻,也大量地出现在这一时期。

SpaceX公司此次爆炸的星舰本属于马斯克将人类带到火星的宏伟计划的一部分,而对于人类指向天空的欲望来说,火星常常成为那个目的地。而从大众文化的角度来说,与火星的关联或许也提升了此次事件的讨论度。如果我们历数一些经典的科幻作品,从H·G·威尔斯的《世界大战》,雷·布拉德伯里的《火星编年史》,到前些年大热的电影《火星救援》,会发现火星是最高频出现的科幻故事背景之一。

《火星救援》剧照。

为何科幻文学、艺术对火星情有独钟?阿西莫夫对威尔斯《世界大战》的一篇评论曾道出一个有意思的角度。人类的火星迷恋在很大程度上与“误译”有关。1877年,意大利天文学家斯基亚帕雷利(Giovanni Virginio Schiaparelli)注意到火星表面的一些沟壑,他将其称为“渠道”,这个词语的意大利文写法是“canali”,翻译到英文对应的是“运河”。这个翻译中细微的差别却给人们对火星的认知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如果说“渠道”是可能自然形成的,那么运河则意味着一种智能生物的人工制造。

这使得人们对火星上存在智能生命的遐想更为丰富,同时也引发了更多有关移居火星伦理问题的讨论,比如有学者认为,火星的这种特征成为了人探索宇宙的一种伦理制约,即人类不能毫无休止地任由自身的扩张欲望驱使,将其他星球视作自己的殖民目的地。亚利桑那大学的一篇论文更是已经将火星置于美国众多文化讨论的核心位置,即火星可以成为一面“红色镜子”,诸如《火星编年史》等作品可以用来作为思想实验,探讨殖民主义、帝国主义、性别冲突、威权主义等诸多地球正面临的真实问题。

《火星编年史》,作者: [美] 雷·布拉德伯里,译者: 林翰昌,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8月。

这次飞行试验风波之后,人类向往苍穹、探索宇宙的步伐并不会就此停下。事实上,飞行欲望是否真能代表人内心深处的固有本能,这个问题可能不如另一个问题重要:我们对未来的想象,会不会被飞行的欲望限制?从热气球时代至今,我们对“进步”或者“现代”的想象几乎就是指向天空的,“向星辰大海进发”不仅是阿瑟·克拉克、阿西莫夫等黄金时代科幻小说家的代名词,更是我们心目中认定的文明进步的隐喻。在一种扩张式的未来想象之外,我们能否想象一种不基于“天空”的“现代性”?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封面图来自《火星救援》剧照。作者:刘亚光;编辑:李永博; 校对:王心。未经新京报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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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4

标签:火星   热气球   阿西莫夫   科幻   达尔文   理查德   飞天   殖民主义   冲动   欲望   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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