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 - 红苕命

山里人

一晃,五十知天命了。

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乡村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在“早红苕,夜红苕,没得红苕命难逃”的岁月,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是吃着家乡的红苕慢慢地长大,与红苕还结下了不解之缘,也注定了几分红苕的宿命。

我的家乡是个盛产红苕的地方,那里的土质是沙壤地,膨松松的,红苕在这种土壤中长得又大又面,足以给人许多营养,也养活着近千人的山寨。同时,山寨缺水也是缺出了名,一水多用,滴水如油,唯只有这耐干旱的红苕,极易在这里生长。

每年谷雨前后,趁着雨水较多的季节,大人们便忙着栽下红苕苗。只要红苕苗栽下地,我和我的小伙伴就开始了一个季节的等候,盼着红苕苗快长出嫩芽,发出新藤。到了夏至时,四面疯长的红苕藤就将土地严严实实地覆盖,翠绿翠绿的一大片。这时,无论再天干地旱,也伤害不到它。

红苕在翠绿覆盖的土地下生根壮果,不断膨胀,我们的兴奋感和幸福感也不断增长。这个时候,正当青黄不接,我和我的小伙伴几乎天天挨着饿,肚子“咕咕”响个不停。立秋前后,包谷稻子还未成熟,红苕就是最先让我们饱餐一顿的食物了。

和我一起光屁股长大的苕哥,就是因小时候喜欢吃红苕,而得了“苕哥”这个名字,小一点时大人们就叫他苕崽崽,大一点时我们就叫他苕哥。据长辈们讲,苕哥每回吃红苕时,都要傻傻地吃顶颈,吃得打饱嗝。因为吃红苕容易长膘,苕哥从小就长得胖墩墩的,像极了地里又大又面的红苕。家乡还有个方言,说这个人傻或者不聪明,人们就会叫他“苕宝”。

苕哥比我大一点,是我们这群小伙伴的头目,每次在生产队的地里偷刨红苕,都是他带的头。一挨红苕藤长到三四尺长时,我们每每放学路过生产队的红苕地,就会情不自禁地翻开红苕藤看一看,只要是看到红苕土垄上起了裂缝,便断定土里的红苕可以吃了。

于是,苕哥便猫着腰最先带头进了地,我们也跟着。望望四下无有大人,我们就会迅速刨开有裂缝的土垄,将红苕取出放入书包之中。为了“销毁罪证”,我们又将土垄弄好,再将红苕藤盖上。这样,大人们很难发现红苕被我们偷刨过。

偷刨得来的红苕,我和我的小伙伴往往来不及拿到水塘里洗一洗,就匆匆抹掉泥巴,或在衣服上、或在青草上擦一擦,边啃掉红苕皮边吃。总之,迫不及待地先啃上一个生红苕尝尝新。当然,“煮的,熬的,赶不到烧的。”烧的红苕,可以说是最美味。这样,我们更多的时候还是将红苕烧熟了吃。苕哥招呼小伙伴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大家找来干柴树枝,拿出火柴生上火,统统将书包中的红苕倒在火堆之中。在等待烧红苕的时候,苕哥又号令大家做家庭作业。于是,我们或趴在地上,或撑在膝盖上做起了作业来。不一会,火堆中的红苕就烧得喷香扑鼻,大家都没心事做作业了。苕哥就将火堆中的红苕刨出来,一个一个地分给小伙伴。这一顿,大家吃得又香又甜。就是时过数十年了,如今想来,也是舌尖生香口里生津。

那个年代,除了物质上的贫穷,精神上也极其匮乏。没有电影电视,更谈不上网络了。我们吸收知识,除了学校发的那几本书外,那就是用偷刨来的红苕,与寨子东头的瞎子杷铺(土家族称谓“爷爷”)换书看。讲白了,也就是偷着学点知识,增加点精神食粮。

瞎子杷铺是我和我的小伙伴崇拜的对象,他年轻时跑过江湖,无所不晓,无所不知,几个卵谈扯得让我们更是五体投地,佩服不已。他家中有两口珍藏的楠木箱子,里面放着许多书,年轻时,眼睛未瞎之前,他只差将这些书都能背出来。

偷刨得红苕之后,苕哥便招呼小伙伴将红苕集中,用一个蛇皮口袋装好,悄悄地扛到瞎子杷铺家里。瞎子杷铺无法下地劳动,只有靠给生产队编织背笼箩筐糊口,有现成的食物来交换,他也极其乐意。我们扛来红苕,他就将我们引入室内,从床下拖出楠木箱子打开,每次只让我们挑两三本书,并一再告诉我们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大家都要遭殃。那时候年纪小,对《红楼梦》不感兴趣,翻过几页就退给了瞎子杷铺,倒是《三国演义》《水浒传》《七侠五义》之类的书将我们迷住了,对书中的英雄豪杰极为仰慕,总梦想有朝一日也成为这类人物。

其实,世界上能成为英雄豪杰的人,凤毛麟角,寥寥无几,大多数人都只有平平凡凡的命运。像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是吃红苕长大的,用家乡的方言讲,就是“苕宝”一个。

我隐约记得,苕哥的一次“苕”,是他将山寨里那三间用茅草搭的学校给烧毁了。那时,我同苕哥在山寨里的三间茅屋读书,我读四年级,他已是五年级的学生了。春节过后,苕哥抢得长长一挂鞭炮拿到学校炫耀,并不时用火柴点上一颗,“剥”的一声,把那些胆小的女同学吓得到处躲。放了学,老师同学回家了,苕哥便邀了我们几个小伙伴,将他那一挂鞭炮拿了出来,开始是一颗一颗的放,到后面觉得不过瘾,便将剩下的整挂放了。谁知,鞭炮快燃到苕哥手边时,他一急,便将鞭炮扔到了茅屋上。“劈劈剥剥”的鞭炮引燃了茅草,也许是人忙无计,我们都傻乎乎地站着、看着,不知所措。当时,正值二月桃花天,草干、风大,只一杆烟的时间三间教室便化为灰烬。这样,苕哥竟害得我们在生产队那间臭气熏天的空牛栏里读了半年书。

后来,我们一家下放收回进了城。我在县城读中学,苕哥在里耶镇读中学,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音信往来。这样,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有年,我回了一趟山寨。一踏进寨子里,寨门前那洁白的学校和从教室里传来的“琅琅”读书声,将人磁石般吸引,我禁不住挪脚向学校走去。

只见一块草坪,一幢砖瓦房,一条中年汉子,几十个娃崽。中年汉子浓眉大眼,胖胖墩墩,宽胸铁肩,全没一介书生之气。我眼睛一亮,那中年汉子不正是苕哥吗?苕哥也认出了我,便将学生放了学,拉我进屋畅谈起来。他告诉我,十七岁那年,他从镇里的中学毕业后,又回到了山寨,先是参加劳动生产,后在寨子里教书育人,一教就是三十多年。

后来听苕哥婆娘讲,有年上面要转一批民办教师为公办,县里也将苕哥的名字摸去了。原先,苕哥以为转个公办可以解决生活等后顾之忧。谁想,因当时村小不安排公办教师,要他离开山寨去镇里的中心学校去教书,可他说什么也不去。结果,一个好端端的机会搞错过了。苕哥的婆娘硬是骂了他好几天,说他苕得像牛,扛起枷担转不得肩。当然,后来他还是转为了公办教师,可比别人迟了好些年。

那回,我离开山寨的时候,在小学门口又遇到了苕哥。我问他:“当这小学老师不容易吧?”“哦!谁让我是吃红苕长大的,只有这个苕命。”苕哥微笑着这么自嘲地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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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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