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丨陶少鸿:陀螺

第六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陀螺(中篇小说)

文/陶少鸿

1

郑元泰想,如果不去摸小李的手,小李也许不会提出替她打人的要求。

小李不小,五十出头,但比郑元泰小了十岁,自然就叫她小李了。小李有双不可思议的手,肥腴白皙,没有皱纹,指背上隐约有圆润的指窝,鲜嫩得像反季节蔬菜。一瞟见它,郑元泰心里就无端生出揪它一把或者亲它一口的欲望。更何况,那天小李使用了著名护肤品,双手喷吐着奇异芳香,熏得郑元泰鼻子痒,人就变得有些冲动。小李坐在他右侧,左手放在沙发上,指尖撮拢,掌心中空,像一只拱着背的小白鸽,慵懒地蜷伏在那里。郑元泰的右手起先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右腿上,后来就忍不住滑了下来,向那只小白鸽游移过去。只要抓住那只小白鸽,轻轻摸捏一下,它若没有反对的意思,以后的事就顺理成章了。但距小白鸽还有十公分的时候,小李严肃地瞥了他一眼,他的手便停住了,红着脸道:我能摸摸你的手么?

话一出口,他就晓得自己愚不可及。在遥远的青年时代,某次约会时,他也曾这么问过一位心仪的女车工,结果女车工横他一眼:想摸就摸,问什么问!再也不理他了。哪有这么不长记性的人?于是他不待小李回答,果断地抬起手放到小白鸽身上去。但是他刚触摸到那团温香,小李就抽走了她的手。没有听到翅膀扇动的声音,小白鸽却已然飞走。

小李将抽回的手掌插进自己并拢的大腿之间,侧脸盯着郑元泰,目光像鼻涕虫一样在他脸上爬来爬去。他不敢正视小李,垂头看着自己那只蓄谋已久却功亏一篑的手。小李端详他好一会,才抬起手拢下耳边发丝,一本正经地道:你能帮我抽那个人一鞭子么?

什么?郑元泰有些懵。

那个跟你一起打陀螺的老陈头,你帮我抽他一鞭子,打背打脑壳都行。

为何?他更懵了。

帮我出出气。小李绷起了脸。

出什么气?他还是很懵懂。

你帮不帮?不帮就算了。小李扭过脸去了,同时将左手从腿间抽出放在了沙发上。

我帮我帮,你的忙我哪有不帮的。他忙不迭应道,再次抓住她的手。那手真软和,他感到自己一下就陷进那软和里去了。

但小李只让他抓了两秒钟,再次抽走了她的手,站起身说:那帮了再说吧。

郑元泰愣怔着,不知说什么好。他是在粮店门口遇到小李,帮她扛了那袋10斤重的米来她家的。她家是五楼的502,又不是电梯房,若不是他帮忙,够她攀爬喘息一阵。其实小李待他很客气的,进屋之后给他沏了茶,削了苹果,说有说的,笑有笑的,还将她小白鸽似的小手放在距他很近的地方,否则他也不一定有胆量去抓。但现在那只小白鸽叼块抹布在桌上擦来抹去,提醒他该走了,该去落实你的承诺了。

恭敬地道了别,郑元泰走出小李的家。他很是恍惚,下楼梯时摇摇晃晃,墙上急开锁和疏通下水道之类的小广告分外刺眼。胸中憋闷,仿佛也需要疏通一下了。拐弯时他回望小李紧闭的门,叹了口气。他有点后悔操之过急,这才是第二次去小李的家,居然就想摸她的手了……可再不摸,他又怕别人插一杠子捷足先登。

郑元泰是搬来望月小区的第三天认识小李的。作为一个退休钳工,他将在这个安置小区打发掉人生的最后一段岁月,和物管人员熟悉是必要的,所以那天他一直在物管办公室聊天。聊着聊着小李来了,投诉说楼道里的声控照明灯坏了,半个月也不见换,晚上开门都找不到锁孔。

物管人员说,不好意思,电工这几天请假回乡下奔丧去了。小李就起了高腔,电工请假我就不回家开门了?你这么大个男人就不能换个灯泡?物管干什么的?只管收物管费吗?物管人员说,那不是他的事,他确实只管收费。小李说,我不管,现在就得给我换!一张白脸涨得通红。

那物管员却犟着不再理她。

郑元泰连忙插一嘴,不就是换个灯泡吗?小事一桩,让我来吧!

物管员做了个顺水人情,给了郑元泰一只灯泡和一架铝合金梯子。郑元泰扛了梯子跟着小李吭哧吭哧上了五楼。那天小李穿的是旗袍,还开了衩的,上台阶时雪白的大腿不时地闪现。但郑元泰注意到的是她的小手。那只手娴静地垂落在大腿旁,捏着一条现时少见的白手帕,随着步子轻柔地摆动,姿态很优雅。换灯泡时,小李帮他扶着楼梯,显得很贴心。换完灯泡,小李很自然地邀请他进屋坐会。他坐在沙发上,捧着小李沏的茶,两只眼睛到处乱睃。屋里家具不多,却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斜眼一瞟,微风吹得雪白的窗帘飘飘欲飞,便晓得,这是个很讲究的女人。

待他再来物管办公室闲聊,小李便是个绕不开的话题了。于是郑元泰晓得了,她是个提前离岗的中学老师,跟他一样,也是个单身独居者。物管员还一语双关开起了玩笑,老郑,我看你干脆把她家的灯泡和她都承包了吧,以后有啥事就不用找我们了。他脸上一烧,心里却是十分的舒适,像是挠痒挠对了地方。此后他就不来物管办公室了,改去门卫室聊天。门卫那儿与小李相遇的几率要大得多。

果然,那天刚到门卫处,就见小李提着个菜篮子出来了。这年月,都用塑料袋了,谁还用那种乡下人的竹篮呢?这也是小李特别的地方,看上去既怀旧,又亲切。他急忙迎了过去,腆着脸道,真巧啊,我也想去买菜,一块走?

小李微笑道,好啊,好帮我砍砍价。

他便随小李出了小区,并且顺手接过了她的篮子。那样的竹篮,还是让他这样粗糙的手提了合适。

到了菜场,小李却并不砍价,只是对每样蔬菜都很挑剔,拿起放下,左看右看,有疤眼有虫蛀的都不要。郑元泰很想提醒她有虫蛀的青菜反而证明它没打农药,但忍着没开口。不能显得自己太能,那是对别人的贬低。篮子慢慢地沉了,他在小李耳边感叹一声:一个人开伙,真是不好做菜啊!多了浪费,少了又不像回事。

小李头也不回地问,你也一个人?

是啊,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小李边挑菜边说,有机会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他忙点头,好啊好啊!

这之后,他就时不时地与小李结伴去菜场,帮她提着菜回来,送她到4号楼下,再拐弯回到自己住的11号楼去。三番五次之后,小区里就有了风言风语,门卫见了他们,就会暧昧地笑。他并不在意,相反,有点小小的窃喜。他一直期盼着品尝她的手艺,那样就会去她家。他喜欢在她家的感觉,更喜欢闻嗅她身上的气息和欣赏她那双圆润丰满的手。可谁想到,终于有机会到她家了,摸到她温软的手了,她会交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任务呢?

2

搬来望月小区之前,郑元泰住在城西的一幢红砖楼里,是房改时工厂卖给他的一套两居室福利房。那地段原本是郊区,楼后就是大片的菜地,忽然之间,城市就扩张到了那里,开发商将红砖楼拆了,他得了六十万的拆迁款,一夜之间发了笔横财。独生女郑茵茵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在一家公司做文员,年过三十才有了男朋友,男方家也是工薪阶层,买婚房正愁钱不够,郑元泰便慷慨地给了女儿三十万,余下的留给自己养老。老伴去世两年了,女儿不放心他独居莲城,多次动员他去省城同住,他都拒绝了。他不想给女儿增加负担,也想要有自己的生活空间。

因为是政府安置项目的缘故,望月小区租金很便宜,他还是托厂长儿子帮忙,找了关系才得以入住。搬家那天,郑茵茵特地带着男朋友从省城赶来,装箱打包,联系搬运,到了新居又调摆家具,扫地抹桌,汗爬水流地忙了一整天。完事后三个人在小区餐馆里吃了一顿,喝了三瓶啤酒。乔迁新居,本是件喜庆的事,饭桌上的郑茵茵却显得很忧虑,不时交待父亲,手机要时刻不离身,有啥事随时给她电话;远亲不如近邻,要和邻居搞好关系;想吃啥就自己买,不要舍不得钱等等,诸如此类。

郑元泰拍着胸脯说,茵茵你就放心吧,老爸没别的长处,就是身体棒棒的,上山打得老虎呢!为人处世更不用你操心,这把年纪了,啥没经历过?你过好自己的日子,你爸就心旷神怡了。

闻听此言,准女婿含蓄地笑了一下。郑元泰马上觉出用词不当,自嘲地撇了撇嘴角,吞了一大口啤酒。郑茵茵说,爸,您并不算老,身体又好,最好能找个合适的伴,身边有人,我们才放得下心呢。

郑元泰挥着筷子说,你老爸并不古板,遇到合适的我一定会考虑;遇不到呢,我一个人也会过得很好的,你们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他的独居生活确实过得很好,唯一的不好是空闲太多,心里空荡荡的没着落。即便是天天陪小李买菜,也不过一两小时吧,别的时间他该如何打发?也不能像泥菩萨一样,白天黑夜都枯坐在电视机前啊。他背着手东奔西窜,将小区的各个旮旯都检视个遍,发现除了两家小便利店外,还开了几个麻将馆,里边人头密集,烟雾缭绕,麻将拌得哗哗响。小区里的很多人闲时都聚集在这里。他会打麻将,但连进去看热闹的兴趣都没有,何况还要输钱呢?他才不搞这种事。他问过小李,小李也说她从不打麻将,不就是玩算计嘛,有啥意思。他马上文绉绉地附和,英雄所见略同呢。

老陈头是在他无所事事乱逛时认识的。小区隔壁就是本市著名的月亮湾,一个所谓成功人士聚居的所谓高尚社区。里面全是依坡而建错落有致的独栋别墅,一概的红屋顶掩映在一概的绿树之中,漂亮得像是外国画报上裁下来的。月亮湾与望月小区之间夹着一座小公园,稀疏地分布着一些樟树、竹丛还有栾树,林间躺着半个篮球场。这天郑元泰看到一个穿背心的老头在篮球场打陀螺,鞭子抽得陀螺噼啪作响。于是,怀念的虫子从心头爬了出来。年少时在乡下老家,他就最喜欢在禾场里打陀螺了。那是乡里伢子最常见的游戏,几个人聚在一起,抽着自己的陀螺,撞得别人的陀螺老鼠一样乱蹦乱窜。你撞赢了,就能往幼小心灵里添上一些欢喜。不过那时的陀螺不过茶杯大小,是自己用山茶木削的,细细的鞭子也是麻丝搓成的,木陀螺旋转速度不快,圆顶上的花纹会旋出一个个小圆圈。而眼下老头打的陀螺是不锈钢的,形体巨大,直径怕有十公分,锥形的陀尖立在水泥地面上,边旋转边发出细微的嗡嗡声。老头也特别傲骄,昂首挺胸睥睨左右,脑门汗光闪烁,左手背在背后,右手抽打一鞭之后就垂直不动,让鞭绳蛇一样盘绕在地上,静止片刻,才举起鞭子在头顶抡两圈,再准确地抽到陀螺身上去。啪的一声脆响,陀螺窜出个弧形的半圆,加快了旋转。老头则又静止不动了,继续昂首挺胸睥睨左右,享受旁观者的欣赏与赞叹。

郑元泰起先也站在围观者当中,看着看着他就蹲下来了。他闻到了泥土和谷物的芬芳,他感到自己抽打着同样大小的不锈钢陀螺,旋转在儿时的禾场上。他将小伙伴所有的木陀螺都碰死掉了……忽然噼啪一声,他的右肩一麻。抚肩一看,暮色苍茫,树影摇曳,围观者只剩下他,打陀螺的老头已变得面目不清。老头窜过来,摸了下他的肩膀说,还好还好,没破皮,只怪你挨得太近。说罢又拿来一小瓶随身带的红花油,给他擦了一些。

郑元泰有些感动,忙说,没事没事,怪我看入迷了。

老头问,是不是你也喜欢打陀螺?

郑元泰点头,是啊,换下开裆裤后就喜欢了。

老头抓起他的手紧紧地握了握,那太好了,找到志同道合的了!你姓啥?噢,老郑。我们差不多大吧?你就叫我老陈头好了。这样吧,明晚你来,我有多余的陀螺和鞭绳,送一套给你。我们一起玩,要不我太孤单,只能独孤求败了。

好啊。他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傍晚他兴冲冲地去了。老陈头果然送了他一套健身牌陀螺与鞭绳。陀螺同样是粗壮的不锈钢柱体,合金的耐磨尖头,鞭绳呢同样是尼龙加橡胶的材质,又长又有劲道,抽打起来很是过瘾。当晚他就和老陈头玩了个尽兴,他奋力地抽打着陀螺,陀螺旋转着他的愉悦,噼啪的鞭声响彻夜空——他根本想不到,没过几天,小李就会叫他用老陈头送的鞭子去抽老陈头的脑袋或者肩背。

(节选自陶少鸿的中篇小说《陀螺》。原载《湖南文学》2017年第12期)

少鸿,本名陶少鸿,湖南安化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梦土》《抱月行》《溺水的鱼》《郁达夫情史》《花枝乱颤》《大地芬芳》《百年不孤》,小说集《花冢》《天火》《生命的颜色》等,现居湖南常德。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2-09

标签:陀螺   禾场   常德   竹篮   白鸽   鞭子   湖南   门卫   省城   望月   灯泡   大腿   老头   小区   喜欢   小说   陶少鸿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