蝈蝈伴我度童年

蝈蝈,是我童年时的玩伴,是我唯一的朋友!

在没有认识它之前,我经常是和蚂蚁、蚂蚱及蝴蝶等为伍。因为鸟儿老站在树枝上或飞在天空里,我够它不着又撵它不上。

再加上自己是个没娘的孩子,是一个居无定所四处流浪的乞儿,故除了被陌生的一般大的一群孩子压在身子底下尽情地蹂躏,被常常打的鼻青脸肿哀嚎流泪之外,没人跟自己玩。

所以,自从和蝈蝈相识相亲相爱后,便心无旁骛一门心思一心一意地和它整日厮守在一起。看其如自己的亲兄弟一般,和自己的生命一样。所有的喜怒哀乐烦闷忧愁都和它紧紧相依相连,给予它全部的爱和恨。

而蝈蝈,也以同样的方式投桃报李惺惺相惜伴随我度过了无数个漫漫的寂寞的长夜,无数个形单影只饱受欺凌的身影。它的或嘹亮清脆或低哀深沉恍若天籁的歌声赐予我最大的快慰!使我的那颗经受了风吹雨打伤痕累累的幼小心灵得到了一丝丝慰籍。

山西汾西的一个山道上,爹、群叔和我在一处崾子休息。

初秋的太阳晒的人头皮发胀,身上像火燎一般。眼涩口干,舌头都打不过弯来。没有风,没有树,没有鸟儿和蝴蝶。只有远近的山坡上此起彼伏争先恐后的一群虫儿在歌唱。你激越,他深沉;你放肆,他温柔;一片悦耳动听。它们好像都不知疲倦,不怕热。更好像是要在歌唱的擂台上比个谁高谁低,谁输谁赢。

难道它们就不渴不饿?

倏然,路边的一丛马茹茹里也有一只虫儿加入了战团。吱,吱吱吱…好美妙的声音哦!真像是一串响铃在舞动。你是谁?你是哪个?你是专门为我们这几个在此歇脚的行路人歌唱吗?


我的耳朵不由地支楞起来,两只眼睛一下子睁圆。

不行,得去看看。得去近距离眊瞧眊瞧,看看它究竟是个什么玩意,是个什么鬼东西。它长啥样?是红色的还是白的?

“甭去!马茹茹扎手,草窝里有长虫!”爹喊住我。

我收住脚,抬手揉捏着耳朵,心里好生不甘。

坏了!由于爹的一声吼,虫儿被吓得一下子闭了嘴。

“哥,看你,老咋呼孩子!”群叔数落着站起身,“来,叔给你逮一个玩!”说着,颤颤巍巍操起梆子朝马茹茹摸去。

群叔是半盲人,只有一只右眼能看到不到一庹远的地方。他哪里能捉住虫儿哦,他分明是在呛爹,是在用实际行动在督促动员爹一起来参加捉虫子的行动。

果然如此。爹被群叔的举动所激显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注视我们片刻,摇着头叹着气,不情愿地走了过来。


闷热的空气好像要点着毛草似的。马茹茹常生长在路旁、阳坡、草丛或崖畔上,与酸枣、沙棘及茹圪针等常纠缠在一起。四、五月间能开出漂亮的黄色花朵,引得成群的蝴蝶蜜蜂前来观赏和嬉戏。这丛马茹茹有三尺来高。现在,不知蜜蜂和蝴蝶都跑哪去了,只剩下一根根褐红色的带刺的枝条,擎举着一串串樱桃似的红红的圆圆的山果。


噢!哎呀,看清啦。还是我的眼眼尖:马茹茹的一个尖梢上有个绿绿的家伙正在那里趴着呢!

它腿好长,瞪着两只圆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头上有两根长发在那里上下挥舞着。它的嘴长啥样看不清楚,只有脊背上的小坎肩和绿绿的大肚子十分显眼。

脚步轻点。蹑手蹑脚,绷住气猫下腰,慢慢靠近。用手不拉开最靠边的一根枝条,哎吆,就这点动静就惊到了这家伙。这家伙先是一磨身藏到了梢尖后,接着一个颠倒挂“吱”的一声跳下草棵。

“跑啦!跑啦!”我跺着黒乎乎的小脚尖叫着!

“在哪?敢跑?逮住叫军烧着吃!”群叔猫着腰乜歪着脑袋假装出急慌慌的样子挺气人!

“跑不了。它有它的地方!起开!”爹说着推开我,用梆插子在马茹茹下边的草棵里连掇几掇,又用脚踩倒半面枝条,“吱”,虫儿便慌忙跳了出来。爹用大手突然一捂,好,这家伙乖乖的让捏着脖子提溜起来。


虫儿挣扎着,又“吱吱”叫了两声。两条大腿在爹的手指上又蹬又踹,像钳子一样的嘴一开一合,扭动着脸蛋想咬人。

我不敢摸它的头,更不敢摸它的腿。我伸出食指尝试着触了一下它那两根比身子还长的头发,呀,这家伙太机灵了,一经触碰便迅疾收回了发梢。

到现在我也说不明白,更没弄清楚当时的一个感受:那就是在蝈蝈把发稍收回的那一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触动了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发稍看似坚挺其实十分柔软富有弹性,它在我的第一道指纹处轻轻一划,我的心就跟着颤了几颤!

娘哎,你咋和我一样不穿裤子呢?你就不怕马茹茹的刺扎了你的肚皮?

“看够没?看够了就扔了它!”爹撇着嘴看着我说!

“不扔,我要带上它!”我跳着脚。

“不行!带上没法养。”爹说着扬手要扔。

我急了,我哭了,我一屁股坐在草棵里。

“起来!皮又痒了?”爹一手捏虫一手要来拉我。

“哥,你这是咋啦!”群叔急忙拦住。“给我,我给军带着。孩子有个玩伴不好吗?”

爹看看手里捏着的小虫又看看草棵里的我,“唉,咋带?又没个笼子。”说着回到原来坐的地方!

“有法!”群叔抱起我说,“看我的!”

叔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一包火车头,又将里边的几支烟卷倒掉,把空盒子在我的眼前晃了晃,“咋样?先让它在这个屋里待一会,等到到了有人家的地方再说。”

我笑了。爹把头扭向一边也苦笑了一下。

“哥,这东西在咱老家是叫蚰子吧?”重新上路时群叔说。

爹扔掉手中的烟头,“是。蚰子,在这里都叫它山牛牛。”

我手捏着烟盒的口,生怕蚰子,不,山牛牛拱出来跑掉,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不放。

“看路!别掉沟里。”爹呵斥着。

“来,拽着叔的后衣襟。”群叔总是护着我,“到村里叔给你编个笼子,它就有地方住啦。”

哎呀!太好啦!赶快有个村子吧,一是为了那个不知长啥样的笼子,更是为了我的山牛牛,它一定在烟盒里又饥又渴又憋闷。它会和我一样,会哭吗?

想着盼着走着,又翻过了一道山梁。

哦,好!前面的山腰处还真出现一个村子。

村子挺大,有几十户人家。村口有座破旧的土地庙,院墙已经塌有两个大豁子,只剩下一个砖砌的拱形门楼比较完整。一棵歪脖子榆树则从两孔石头庙宇顶上延伸着枝条。

“这是Ⅹ家㙘。恁俩在这歇着等着,我到村里去看看。”爹说着向村子里走去。

“叔,蚰子、牛牛咋不叫唤?”我怕牛牛闷死,把烟盒挐到群叔的眼皮底下。

群叔向后一梗脖,“它对你眼生,不敢叫。等它认得你了才敢吭声。”

“哦,它还会唱歌吗?”

“会。它叫就是唱,唱就是叫。”

“它的嘴一点点,咋恁大声?”

“哎,它叫时不用嘴。嘴只管喝水吃东西。”

这才叫胡说,哪有唱歌和叫唤不用嘴的。除非它是你的三弦子坠琴!不对,坠琴会唱歌也是你用手拉的。骗人!群叔呀群叔,你啥时候也开始说慌哄人了?爹说书时不就是用嘴在唱吗?我瞪群叔一眼,心想,给牛牛编笼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爹回来了,后边还跟着一个老头。

这是爹靠下活的东家老头,姓孔。老爷爷弯腰驼背,黑布裤腰带上插着个长杆大烟袋。脸黝黑,几根翘翘的白白的山羊胡子。眼窝深陷,两只泛着灰白色的小眼睛闪着混浊的微光。哎,咋回事,那上下眼皮一直挤巴挤巴让人看着挺难受。

老爷爷住的是靠山的三孔土窑洞。三代十多口人,老伴两个儿子儿媳和七八个孙子。他是因为老伴年初得了一场大病在土地庙里许了愿,才让我们来“闹红火”的。还愿的红火一共三天。这便有了群叔给牛牛编笼子的充裕时间。

“有麦秸秆没有?”安顿下来群叔问老爷爷。

“有,场里有个麦秸垛。做甚?”

“哦,给孩子编个蚰子,哦,山,山牛牛笼子!”群叔学着当地人的口音说,说时就像舌头被咬了一下似的,别扭,膈应人。

“好!我小时候在山东老家也爱玩这个。俺那里叫它蚰子或乖乖子。后来,我当兵随部队去过不少地方。南边人管它叫哥哥。老北京则叫它蝈蝈或纺织娘。到了天津卫呢,人家都叫它铁哥拐子。还有叫老驴儿的,呵呵!”老人挺能谝。说起蚰子牛牛滔滔不绝,挤眉弄眼。我想不到我盒子里的牛牛有如此多的怪名字,并且眼前的白胡子老头也曾和它玩过。所以我急切地盼望老爷爷再说点牛牛的事。


老爷爷又开口了:“这东西在一些人的眼里可金贵着哩!天津卫老北京上至富贵人家下到穷苦百姓都拿它当宝贝,给它的照顾比亲生的孩子都周全。夏天有各种式样的漂亮笼子,方的圆的,八角三角的挺花哨。冬天有精美雕刻的葫芦或罐子藏着它,那葫芦时常是揣在怀里的。玩得宠的可姿儿哩!”

哎吆,我的牛牛哎,想不到你曾经有过这么好的待遇,我要是能有你一半的福气该多好!我咋不就生在北京和天津呢?我看着手里的烟盒既羡慕又妒嫉。

麦秸秆拿来了。

是从麦秸垛里一根一根挑的。压的太扁的群叔说不能用。他说,要是割麦子时的杆最好,有孔能续扎,不易折断有韧劲!现在是入秋了,将就将就。

开始编啦。群叔先把用水湿润过的秸秆平铺到炕上,乜歪着头,捡起几根拧巴拧巴织成一个小方底,而后一层一层垒着折着拧着。呀!眨眼功夫,一个一扎多高形似螺丝糖的小笼子呈现在我面前。


我心里好热乎,群叔眼睛不好使,为了我,为了牛牛,他的额头都冒汗了,脸也涨得通红。这点,比爹强多了。你看他,正躺在靠窗户的墙角打呼噜呢!

“唉怪!还中。就是毛草了点。”老爷爷把笼子掂在手上端详着。“哦,是麦秸秆不中。”

牛牛有家了。吱!吱!小家伙可能在烟盒里憋得太久了,一到新家高兴的又蹦又跳,东奔西撞连叫两声。我想,这家伙是不是饿了?拿啥给它吃呢?

老爷爷看我左瞧右眊的样子笑了,“怕它饥困是吧?窑背上有南瓜花,掐来一朵就够它歹啦。”说着指指头顶,“记着,一天只喂它两回就好。歹多了它就不叫了,偷懒!”

老爷爷有一半家乡的土语,不大好懂。只是,看的出来他还真是个耍蚰子的行家,他最知道牛牛们的脾性。这得多问问,多知道点东西对和牛牛打交道有好处。

“爷爷,蚰子是用嘴叫唤吗?”先订正群叔说的真假。

“不是!你看见他脊背上的翅膀没有?那叫鞍。鞍上有音镜,声音是从镜子的摩擦中发出来的。”

“它喜欢吃啥东西?”

“哦,嫩草棒、树叶,小虫子。逮来时喂它南瓜花、萝卜白菜。嗯,窝窝米饭它也歹,它不挑食!”

“北京天津的蚰子长啥样?和咱们这里的一样吗?”

“一样。青的、绿的,黒的、灰褐色的。都是扛个大脑瓜子、大肚子和大鞍子。脑袋上晃着两个长长的触角,后边两条大长腿一用劲,蹦嚓!没影了,哈哈。”

“它们的叫声一样吗?”

“大致一样。只是有的叫得好听有的不好听。比方说,有的叫得高有的叫得低,有的叫得清脆有的哧啦哧啦像撕纸,难听死了!”

“它会死吗?”

“会。它从麦收到下霜大概能活三个多月,一百天。所以有人叫它百日虫!”

“你不是说北京天津人冬天还在怀里揣着吗?咋就下霜就死啦?”我想,老爷爷也在胡说,哄小孩!

“哈哈,小子,扳爷爷的下巴壳子。跟你说,人家喂的那叫秋蚰子、秋蝈蝈!你的这只可能是夏蚰子,夏天的。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我还是没明白,但我没说的了,不再问了。心里只觉着好难过。可怜的牛牛,你是不是就快死了?

啪!正在这时,门外蓦地跑进来一个小男孩,他一抬手把我的笼子打翻在地。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家伙一个转身跑去院子!

“谁?”我扒住门框向外看。哦,是老爷爷的一个孙子,爷爷介绍过。说是他二儿子家的老三,就住在隔壁的窑洞里,是他最小的孙子。欺负人!这小子比我高半头,我一来就看我不顺眼。

他是个大胖墩,肉嘟嘟的大脑壳,脑袋上剃个帽盖子。耳朵、眼睛、嘴巴长得几乎和他的爷爷一模一样。耳朵像杨树叶,眼睛小而细,眉毛立立着。只有鼻子尖略带一个小勾勾,和他的爷爷有所区别。也就是这点不一样,总让人觉着他没有他的爷爷温和善良。

“废材!叫俺惯坏了,小侏儒…走,爷爷带你去窑背上摘南瓜花。”

老爷爷骂着嘟哝着一弯腰捡起牛牛笼。

黄昏的时候,牛牛开始鸣叫。

偷偷摸摸,怯怯生生,声音低的像是被蒙在被子里。“它叫啦!”我高兴地一蹦。从院子里跑进窑对着群叔喊。群叔好像没听见,正歪着头给坠琴上松香。

我又重复了两遍。群叔放下坠琴,把剩余的松香用纸包好,说,“嗯!听音是没敢放开胆。”

“它还不认识我?都一后晌了。”我有点不高兴。

“是啊。你一直用手抱着它,他怕你打它,所以不敢大声叫。它这样叫是在试探你。”

“哦,哪咋办?”

“不急,等它习惯了你的摆弄,认得你的声音,知道了你不会欺负它时,它就能放开胆子叫唤了。”

“哪要等到啥时候?”

“今黑夜或明个吧!”群叔肯定地说!

唉,那就等着吧。反正它已经开始叫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于是,又到院畔去蹲着。

学校放学了。三五成群的小孩跑进院子里来。

有一班为首的是老爷爷的孙子大头小子,后边跟着三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中一个瘦的像猴子,一个矮胖挂两桶鼻涕,另一个上嘴唇有个小豁口。小女孩个子小,长一双斗鸡眼。几个人一面走一面滴滴咕咕交头接耳,不知要打啥歪主意。

根据以往的经历经验,我知道这几个家伙一定是冲我来的,并且是来者不善。正想跑回窑躲避躲避,不想瘦猴小子猛地一下跳过来拦住我的去路。

“哪跑?”瘦猴。

“野种!”鼻涕。

“看看你的山牛牛!”豁口。

“小心揍你!”大头小子。

跑不了,走不脱。急得我紧紧抱着牛牛笼要哭。

“叫看不看?”瘦猴拽住我胳膊。

“不中!”我说,挣脱着。

老爷爷的孙子大胖墩一使眼色,两挂鼻涕突然冲上来一把搂住我的脖子,不知是谁又在下边使了个绊马脚,吭哧,我重重地被摔在地上。接着,一个两个三个家伙先后骑在我身上。怀里抱着的笼子也被斗鸡眼给抢走。

那叫一个惨。有人打我的头,有人踹我的腿,有人骑在我身上使劲蹲,还有人狠狠地踩蹋我的手。

更惨的是牛牛。不知是哪个把笼子在地上摔了又摔,另一个抓起来撕了又撕,更不知是谁在上面又踩了几脚。我被打得两手刨地哇哇大哭,只听到一次牛牛的惨叫声——嚓嚓嚓!

群叔冲出来了。“呔!”一声大喝,几个家伙像兔子一样飞快跑出院子。

我鼻子上淌着血,眉眼骨上像套了个空心窝窝,啥也看不清。土哄哄的小腿则被踢的一片乌青浸着血。

这些都顾不得了。我爬在地上尽力地搜寻着牛牛笼子。牛牛,一点声息全无,碎啦。笼子,像一团蓬蓬松松的乱麻,烂啦!

我紧咬嘴唇,止住嚎叫。轻轻抚摸着牛牛只剩下的半条大腿,无声的泪水扑簌簌打落在毁了的麦秸笼。

“驴劲的!”老爷爷队里劳动回来骂着孙子。“看俺不歇死他个废材!”说着要去找大头算账。

“不卷不卷,都是小孩。”爹赶忙拦着劝住。

卷,在河南话里是骂的意思。这就是爹。他常说,吃不了三泡热狗屎别跑江湖,出门人儿三辈小,人到矮檐得低头!所以,尽管我童年时遭遇欺凌无数,爹从未发过背毁护过犊子。

老爷爷见爹不愠不怒的样子,叹口气转向我,“唉,待会爷歇他个腚锤。这样,爷爷也给你编个笼子,明个带你去重逮一个。”说着,走向院边的一个土坯棚子。

不大会,老爷爷取来一梱高粱杆。这些一尺多长的东西往常都是纳锅拍和瓮盖用的,不知拿来要派什么用场。难道这也能编笼子?

但见,老爷爷用一把剪刀咔嚓咔嚓一顿剪,高粱杆被分别裁剪成一扎多长的短棒。而后,又找来几根纳鞋底的麻绳,说,“瞧着,这笼子可比恁叔编的要姿儿的多!”

“俺是红脸人,不待见浑人!”边编边说。分明是指他的大头孙子。

“俺年轻时做甚去当兵?那是俺闯祸得罪人了,怕吃官司。俺村自古尚拳脚,有忙时种田,闲来练拳的习俗。穿开裆裤的小小子都想着要当打虎的好汉武二郎!”

老爷爷眉飞色舞的。我喜欢听。

“那年,邻村有个老财叫李大麻子,尽干些伤天害理的事情,让十里八乡的乡亲恨得牙根疼。但大家都不敢惹他。他有个独生子儿子叫李虎儿,外人送号懒大虫。这家伙倚仗他爹有钱有势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无恶不做!”老爷爷说着把上下三颗门牙咬得咯吱吱响。

“一天,俺村有两个闺女去别村赶集,打从这小子的村口经过被他踅摸着了。这家伙死皮赖脸,直纠缠到把其中的一个的裤子给扒了。俺村闺女臊得差点投了河!”老爷爷气得小眼圆撑两手发抖,差点把一根高粱杆折断!

“娘那脚!别人能忍怕他,俺可不干。俺娘把俺一把没拉住,俺跑去那村把这个龟孙子的腿给打折了!”老爷爷喘着粗气。稍停,给爹和群叔一人递上一支大前门,自己则点了一锅旱烟继续干活。不说话了。

我真怀疑老爷爷以前真不是个舞枪弄棒、耍刀踢腿的当兵的。他应该是一个会使刨子锯子的木匠哩,或者是一个泥瓦匠也未可知。你看,这哪里是在编蚰子笼子,这分明是在修一件家具或建一间房子。


见过没?八角四楞,架梁叠檩。妙若天工,精致大方!爹一见啧啧称奇,不忍释手。群叔端详良久击掌叫好。我,忘记了所有的伤痛,在炕上兜着圈子围着笼子直转悠。

“这是俺小时候就会做的,是跟俺老爹学的!”老爷爷看着自己的作品也挺得意。

“嗯,再在上边系根绳,能提能挂更好!”群叔用手挠挠头皮。

“是,系上。”老爷爷点点头。

一夜兴奋。爹唱的什么段子不知道,说的什么正本不清楚。满窑里的男女老少是啥表情,高矮俊丑穿啥衣服没看见,只顾抱着笼子发呆。偶尔从人缝里偷眊一眼躲在暗处的大头小子。这家伙一定妒嫉的要死,也在偷偷看我,还时不时挥舞一下他握紧的小拳头。“啍!眼气死你吧,孙子废材!”我心里暗暗骂着。

猴子豁口斗鸡眼在门口探头探脑一阵,没敢进窑。

“走,逮蚰子去!”

第二天晌午一放下饭碗老爷爷对我说。

说时,拿出一双黑旧布鞋,“这是废材穿小了的,来,试试可脚不?”我一试,正合适。“山上刺多扎脚,给你穿啦!”老爷爷捋着几根白胡子笑呵呵的,真让人喜欢。

我心里掠过几许莫名的感动。打我记事起我没见过自己的亲爷爷,听爹说早在我出生时他老人家就已经因病过世。因此,我想我这辈子怕是享受不到隔辈亲的娇宠和溺爱了。而这个刚接触一天的老人确实实在在给了我所想要的一切。这或许就是我在其后的岁月里喜结忘年交的缘故吧。

爹在一旁观看着这一切,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感激加欣慰的笑容。

从土地庙旁的一条小道可直达山顶。只是小道异常陡峭,爬得人热汗直流。

太阳不吝它的光芒,尽情地把山川草木烘烤。荊棘和野草散发着浓浓的刺鼻的香味。老爷爷说这是蒿草,紫胡、黄岑等药材和即将成熟的酸枣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老爷爷身穿一件白色的汗溻子,宽口粗布大裆裤,黑帮灰色千层底鞋。头上戴一顶脱了几圈的破旧草帽,肩膀上扛一根三尺多长的柳木棍。这像谁呢?是武松吗?不像!爹说过,武二爷屡屡身高有丈二,膀扎三尺有一弓呢。难道是阮小二?还是林冲?哦,是都像又都不像!管他呢,逮蚰子要紧!

“爷爷,蚰子怕热吗?”我问。

“不怕!越热它越叫得欢。”

“为啥?”

“不为啥。它是阳虫。它喜欢太阳!太阳越晒越高兴,越叫的好听!”老爷爷不假思索,随口即答。

“哦。那,哪个叫声最好听?”

“嗯,当然是叫的高的亮的好听。亮,就是脆,脆生生的。高,不是尖,尖儿嚓嚓的惹人烦。声音又宽又厚的像打鼾。像蛤蟆叫的最迷人。”

“哦,是和人说话和唱歌一样?”

“对,一样。它高兴时,难受时,受惊和打架时的叫声都不一样,你跟它玩的时候长了,你就能听出来,就能听懂。”

哎呀,老爷爷真厉害,他啥都知道。

“我们能逮个最好的吗?”我迫不及待。

“说不准…应该是能。看运气…哦,别吵吵,听…”老爷爷用手一指不远处的一蓬酸枣。


噢!我一声轻呼和老爷爷一起猫腰蹲下。

酸枣丛里至少有三只虫儿在鸣叫。你争我停,我争你停。我高你低,你高我低,断断续续,戚戚嚓嚓,杂乱无章。这不,又一起轰鸣,叽叽吱吱,嘎嘎喳喳,聒噪一片。

“这几个都不中”,老爷爷侧着耳朵,“走,看那边!”

那边是一大片酸枣、杨条稍和小茹茹的混生地。蚰子的叫声宛若疾风暴雨,又似乱泉崩溅,一片锐利嘹亮。哗哔啦啦,嗡嗡轰轰,震耳欲聋!

“唉怪!不中不中,太乱!倒腾不了个谁跟谁!”爷爷注视片刻扭头就走。

我有点不大乐意了,心想,这老头也太挑三捡四啦吧。难道这一大群就没一只让你相中的?叫我看哪一只都“姿儿”,都好。只要它会叫就行。想着,我磨蹭着原地打转,不走了!干脆,摘几颗红屁股的酸枣吃吧!跺跺脚,吱唠一噪子,“不叫啦!不喳呼啦!”

蚰子全闭嘴了。只有一只秋蝉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兀自高歌。

老爷爷收住脚,“咋?急啦。心急吃不上热豆腐”,说着转回身和我一起摘酸枣,“七月边枣红圈,吃吧,吃吧,红圈的酸枣特别甜!”

还真是。酸,甜,酸甜。好爽口!并且是回味无穷。

“逮蚰子得有耐性,急了不中。蚰子可精可机敏啦。它能知道老远的动静,你一靠近它它就不吱声了。再靠近一点,‘嘣噔’,就跑了。待会,你看爷爷咋逮它。把笼子掂好,别让酸枣枝子挂坏了!”

又到了一个小山包。

“听,这个叫得好!”老爷爷摁着我的肩膀,向对面一棵高高的酸枣树使个眼色。


酸枣树有四五尺高,颗颗枣儿像蒜辫似的挂满枝头。一声声类似蛤蟆的叫声从枝叶间传出。

“好!就它啦!”说着,老爷爷猫着腰向前凑去。

这只蚰子胆真大。我们都快够着树了它才停止叫声。蚰子就爬在一串酸枣上。

老爷爷非常镇定,不慌不忙,把拄着的棍子轻轻一顺放地上,点袋烟慢慢吸起来!

我心里那个急哟。蚰子跳到另一串酸枣上了,躲藏到一个小枝子的后边了,又蹿蹦上一个尖稍了。哎呀,稍枝一晃一晃的。我的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别掉下来呀,别跑了啊!又是个一动不敢动,又是一个两眼死死的盯着。大气不敢出,小气不敢冒。腰猫酸了,蹲下。腿蹲困了,猫腰!娘哎,爹哎,老爷爷你咋就不动弹了呢?咋就没事人似的?

偷眼悄悄眊去,老爷爷反而蹲坐在地上,把个草帽一会前檐压低戴上,一会摘下当扇子在面前摇晃,口里还继续嗽着酸枣核。对,他刚才说这样含着能解渴!

哎哟,老爷爷,你要急死我不成?

终于,蚰子趴在一个枝子的拐弯处不再移动。这家伙肩宽背阔,六足劲健,体格足有一寸多长。此时正鼓着金色的大眼睛与我对视,昂着古铜色的翅膀和粉白色的大肚子向我示威。

终于,老爷爷把草帽往地上一扔,站起身,将棍子高抬平推,一头慢慢向蚰子的脑袋前边伸去。

奇怪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随着棍子头的顶住树干,蚰子的两根触角便迅速上下回环扫来扫去。接着两条前腿猛然一抖,一个飞跃跳上柳杆!

这才叫顺杆爬呢!老爷爷顺着水平线轻轻将棍子收回。做梦都想不到,棍子离树越远蚰子抓得越紧。并且是,爷爷把棍头向上翘蚰子向杆头爬,爷爷将棍头向下落,则蚰子急忙掉头回攀,几乎要攀爬到老爷爷的胳膊上。我的小脑袋则随着蚰子俯仰扭动。蚰子,你是怕出溜下去摔着吗?

紧接着。老爷爷一手端着棍子,一手把我举起来的笼子拉起两根杆,使其闪露出两指宽的一个缺口。然后,把棍子的前头翘起向缺口处一指,倏忽,蚰子慌不迭一头撞了进去。


“咋样?自个进去的,怨谁?哈哈…”老爷爷把拉起的高粱杆重新复位,“这是个秋蚰子,喂好了能越冬!”

老爷爷又燃着一锅烟,“见过没,这样逮蚰子有三样好处,一样是怕它受惊跑掉。二是怕硬捂把它给捂死或被它咬伤。再就是能得个囫囵的。蚰子的两条大腿很娇脆,一不留神就会弄掉一条。就废了。”

说着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小子,好福气,叫你碰上个最好的!”由于老爷爷的笑声过于爽朗,惊得蚰子连蹦几蹦躲到了笼子的一个上角。

“爷爷,给蚰子起个名吧。”我想起先前的那只我管它叫牛牛,这个也应该有个它自己的名字。

“好!我看它的颜色黑紫透红,长得粗壮如铁又干净,干脆就叫铁哥吧。”老爷爷眨巴眨巴眼睛。

铁哥,作为朋友陪伴我走过了第一个肃杀的秋天和严酷的冬天;

朋友,一只只铁哥陪伴我度过了一个个炎热的夏天、萧瑟的秋天及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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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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