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袁送荣：富厚堂的动静

富厚堂的动静

文/袁送荣

（一）

渊源出以时，动静清可掬。

如老井清泉，樟头明月，富厚堂清爽润湿，动静潜移。

富厚堂的动静蕴在这方乡土里。亦动亦静，宜动宜静。动的时候有大动静，静的时候以静制动。你在其古朴的外表上很难读懂它内心的动静。

沐浴晨曦，它披着光亮和霞辉，寂寂闭锁院门，却悠悠大开心门。菲濛雨中，它一任群芳提示，只管逆来顺受。再大的雨珠也敲碎不了它坚毅的心绪。沉浸暮霭，黝黑的天幕终是和它一样，融于无边风月。但又有谁知，看似静如哑墨的背后，是它永不失联的奋发曲调和道德价值。

这片化外之地，大有可观。动必搅扰庙堂，君临天下的视线可直射乡野的臣本初心。静当藏匿江湖，隐于遐方绝域，闲立泮池烟水淡淡。

此家之动静，能牵引一乡，可风化一域，甚至影响一国。

富厚堂一地节操，满屋清芬，积成“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的德泽，不容置喙。偌大一个宅邸，建成至今，漫延曾氏十数代，也佑护外姓几十载，无论作为私宅，亦或成为机关，堂内不死一人，不枯一树，不伤一心。

特别是曾经作为医院的思云馆，更无一个病人闪失。有的病入膏肓只剩一口气，也会在抬出富厚堂大门后，才恋恋不舍咽气长辞。同治年初曾家砌屋子，大门很宽，建房师傅和徒弟待遇不同，徒弟有意见当场发难：“门宽好出丧”。师傅一听，大惊失色，这可不是好兆头，马上回复：“千年死一个，万年死一双”。这是怎么宽容的一个偈子啊，一千年才死一个人，一万年才死两个。如果师傅开金口露银牙，口卦成真，那富厚堂确是康乐之堂，养生之宅。

不过也奇怪，一百多年过去，富厚堂福地洞天，树常青，水长流，人长寿。这一点，作为曾国藩老乡，我是可以作证和见证的。

堂左坡上思云馆，曾国藩视为守阙抱拙，退省听无之所，有望云思亲的执念。蹲守馆舍，他自言不怨不尤，心平如镜，只求反身争个一壁静，去除欲动，心无杂念，且留一身清光。所以主人低调，慎独慎静，虽贵为王侯将相，亦龙沉水底不做声响。古宅低沉，没有高头大马式的墙体，没有五彩斑斓的色调，没有声色犬马的闹腾，垂下头颅，放下身段，沉默寡言，自在独立。

思云馆高处作业，却只处理忧思和幽居的事务，顶多在没有守望相助的情形下，看平地长得万丈高。如此一个境界而已。心里有盘算，从不外露。维系的还是静如处子的博大胸怀和内敛秉性。

富厚堂人多的时候有近百号，却不曾喧嚣嘈杂。堂外礼让，堂内礼教。后山不是山，田土烂泥堆垒而成。日长时久，香樟成材，万木成林，形成太师椅般的靠背，聚集富厚堂的上等风水。“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侯府不算府，场面浩大，墙体却是金包银，算不得真正的豪宅。现今深院静，小庭空，一种不许尘世侵的禅静发自富厚堂的肺腑。

曾国藩的动，是“涤”，洗涤污浊。他改名涤生，发狠说：“此后直须彻底荡涤，一丝不放松。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曾国藩的静，是“守”，他认为，孟子四十不动心，正是从人情物理、是非毁誉中磨炼出来，到得无动非静，乃是真静。他在《主静箴》中写道：“细思神明则如日之升，身静则如鼎之镇，此二语可守者也。”

曾国藩曾孙女宝荪在这样的环境中读书生活，感觉无限幸福，用动感十足的诗句表达读书时的快乐：“一阵乌鸦噪晚风，诸生齐趁好喉咙。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杂字读完翻幼学，百家念毕诵神童。座中更有超群者，每日三行读大中。”

（二）

富厚堂的动静飘在曾国藩起伏跌宕的日子里。

曾国藩在老家的日子，如同孩子陪母亲坐月子。过着难得的爱与被爱的生活。

少小居住白玉堂，生活虽不富足倒也恬静，一日三餐，有饭有荤有蔬，可以伴着吃些米粥红薯片子等杂粮。每天一点三线，老屋子吃住，老书房读书，老田园劳作。

成家立业后，分到下腰里的黄金堂居住，他住得少，求学从政在外，有时颠沛流离，有时春风沉醉。那个离白玉堂十几华里的新居，主要是欧阳夫人带着孩子们看守。夫人不时抱怨，屋前池塘淹死过人，兆头不好，心中害怕，要老曾另起炉灶，择地新建。

国藩听从堂客唠叨，嘱托三弟九弟和儿子纪泽，选择攸永富托庄屋建造新宅，这是国藩心仪的第一等屋场，要求阿弟和儿子花点小钱，简单建个宅子。叔侄几个趁着夫子在外，“侯”命有所不受，意欲提振侯府威仪，几经调规，多次修编，最终建成今日规格。

曾国藩知道后，比较生气，批评营造者违背原则，但事已至此，只能将就。后因工作繁忙很难回乡，亦或对此还生闷气，国藩没有在正宅里生活起居过，丁忧期间，于思云馆小住一番。即便如此，这个一字排开，两头合页，上下错落，绿环红拥的江南最大乡间侯府，还是承载着晚清的惊魂变故，民国的风云际会，新中国的翻天覆地。

欧阳夫人和孩子们在这个舒适透蜜的院楼里，既有简约的耕读生活，也有严格的家训受制，更有一封接着一封的家书里，曾国藩铺展的朝廷政治斗争的勾兑卷面。军事行动的艰难险阻，人事关系的错综复杂，时局大势的云卷云舒。虽富厚堂远庙堂，疏应酬，波澜不惊，但富厚堂人挂念在外亲人而心藏波涛，心系域外。那些日子里，曾国藩的苟利朝廷生死，金甲黄沙百战，打脱牙和血吞，花未全开月未圆，如同冬梅酷寒彻骨的情态状态，深刻刺痛千里之外牧野之间的曾氏家人之心。

颗颗寸草心，都是沧桑泪。欧阳夫人和家眷，在富厚堂的每个可以思念夫子的地方，都会合掌作揖，祈祷平安。

富贵之求，尽显险阻。富厚之志，不绝踔厉。当我们惊叹富厚堂现时的明艳，却要推开它的大宅门，窥探内存的磨击。

曾国藩没有住进富厚堂是对的，心的动静大于天地，动则会动摇自己遵道厚德的本性，静就保守初心，如氤氲孤飞，白云依静渚，春草闭闲门。

（三）

富厚堂的动静写在《富厚堂日程六条》里。郭筠是曾国藩小儿媳妇，是“曾式媳妇”的重要一员，和曾国荃小儿媳刘鉴一道，被认为是传承大界曾氏家风最用心最有成效的两位贤媳，也是当时代女性教育和女权运动的有力启导者。

郭筠青年守节，体弱多病，但生性坚强，“一心茹孽教子，用柔弱之躯撑起富厚堂几代几十百把号人的生计。”

她是这个“名堂”的“堂主”，“豪宅”的“宅女”，曾氏家文化精神“领袖”，也是引导一众子弟“念祖兴仁”“肃雍和鸣”“笃亲锡祜”的“策划师”“训导师”。

富厚堂后人幼时受到良好教育，全凭郭筠教导有方。这位富厚堂的“艺芳老人”，是富厚堂子弟谨遵严守的“铁六条”的忠实“执行官”，郭筠儿子曾广钧，曾文正公长孙，不负家声，下帷苦读，23岁便点了翰林，祛除乃父曾纪鸿未第之憾。带领五千刚武军，参加甲午战争，29岁出国援韩。他也是极其维新之士，旧士族里的“新把式”，晚清的“掘墓人”，旧民主主义革命的重要启源者。

曾广钧身沾封建家庭积习，且出身显赫世家大族，在社会剧烈变革时期，耳濡目染西方新思维和前清腐朽堕落，决意向旧伦理旧纲常旧风俗挑战，奔赴自己理想境界，实现民族共和梦想。虽没有取得其祖父那般高勋和功业，但总归撬动了这个世道，促成了世风的转换。

他同时继承母亲宽厚仁慈性格，对女儿宝荪一生宽容和包涵，不缠足，不命婚嫁，准予远涉重洋接受新风，准许大办学校大兴教育，这无疑是深刻影响宝荪及其弟弟妹妹走出桎梏，翻开篇章的明智之举，让一个封建礼数讲究到了极致的侯爵家庭，闯荡出不婚不嫁、中洋结合、革新鼎故的新气象。

而在曾宝荪曾约农等孙辈眼里，奶奶最公平，最开明，最严格。带着深度责任，怀揣愿景梦想，老人家“履职尽责”“攻坚克难”“担当作为”，维护曾家颜容，培养曾家子弟，赓续曾家传统。曾宝荪回忆说，没有祖母，就没有富厚堂几代的繁荣，没有祖母，孙辈的教育就毫无成就。郭筠嫁到曾家后，文正公亲自督导教授她学习《十三经注疏》《御批通鉴》等大部头书籍，足可见证曾国藩对这位儿媳妇的看重和寄望。

小媳妇不负老阿公，从此养成读书、看报、习字、写信、作诗、绣花、种菜、养兰的习惯，虽幽居一隅，却喜欢分析谈论政治时事，富有远见卓识，甚至预测“袁慰廷将来恐怕要做伯理玺天德”，后来人家真的做了几年民国总统。孩子们长期在这样一位“能干婆”“管家妪”的熏陶下学习生活，自然身心多了很多慧根。

富厚堂六条，是硬六条，铁六条，也是“金六福”。富厚堂人恪守成规，代际相传，不曾放弃，终成大器。这六条是郭老太太接掌硕大的侯府后，秉承国藩的叮嘱，在书蔬鱼猪，早扫考宝的原创基础上，结合家族发展规律创发而成的新家规。非常简约，甚至简单。但让人很难想到，有些也难做到。

比如，男女皆应知习一样手艺。堂堂侯府家人，还得拜师学艺，不肯衣来伸手，不能饭来张口。比如，男女皆应有独自一人出门之才识。当时不知今日，有“铁公机”直达，那会儿步行加轿子骡马，到湘乡县城的十天半个月，到京城得两三月。独行天下，不是现在网上出票，坐行千里那么简单。比如，男女皆应知俭朴，每月所入必敷每月所出，人人自立一账簿，写算不错。勤俭至此，节约之极，难以置信。再如，男女皆应侠义成性，不要行为有亏。不是三侠五义那种侠义，而是图强天下的真侠大忠。还如，男女皆应抱至公无私的心肠，外侮自不能入，而自强不求自至矣。这与孙中山先生的天下为公又有什么区别，与我们今天所讲的大公无私简直一个模板。最后，老太太要求，我家行之，一乡风化，则强国之根，基于此矣。一家做好了，一乡就得到感化，一国也就真正强盛可期了。步步为营，日日必遵，切实做到根基牢固，此动静不可谓不大。

富厚堂后人记忆的“主机”里，存留着郭筠的“甘聿”之教、艺芳之嘱，粘贴着她的温柔谨慎、敦厚孝顺，也雕琢着自己蹒跚学步、牙牙成长、触摸新芳的满目风华。

富厚堂的家风动静十足，简直“七七八八”了。既琐碎，又厚重。既厨房，又厅堂。既抓大，又放小。何谓七七，何谓八八？七，柴米油盐酱醋茶，八，礼义廉耻忠信孝悌。

曾国藩说，官宦之家，一代而已。商贾之家，不过三代。耕读之家，可及六代。孝友之家，绵延十代。富厚堂穷究孝悌忠信，故而，动静之间，清芬世守，富厚日新。

四月的一个晚上，整天的狂风骤雨之后，气象平和温顺下来。正在党校参加活动的我，接到北京来的一个熟悉电话，是曾樾校长的。那头语速快，口吻硬，性子急，希望达成的意愿强，大概意思是，富厚堂旁的荷塘村，正在加快推进曾国藩家教家风园建设，曾校长亲自谋划设计，不顾七十高龄，北京湖南两地奔走呼吁。在曾国藩学校支持下，家教基地已具雏形，他说，想请市里安排一个敦实一点的驻村帮扶单位，来支持基地建设。他表示，要搞出一个动静来。其实，娄底近几年全力创新推动党建带家建，正需要建成一批好的示范基地，这种你需我要的事情，值得也需要关切和扶助。

搞出一个动静来，那一定是大手笔大开局大效应。曾国藩第六代嫡孙曾樾搞出的动静，不搞则已，搞就一定石破天惊。

（四）

富厚堂的动静化在教育救国的骨髓里。

抗日战争时期，曾家后裔源源返回老家，不是躲避战乱，而是在此蓄势出击，以此培育精神。

日本全面侵华半年后，明德中学首迁荷叶塘那个叫霞岭的美丽小山村办学。学校老师曾叁吾主动推荐，其父曾篁甫积极“认领”，将明德身家搬到曾氏老家涵养堂和焕新堂。

涵河海量，养栋梁才。挂在涵养堂大门口的门联，完全契合明德办学宗旨，似乎霞岭和明德有这一场千古绝唱的交集，好一个涵养“坚苦真诚”品德，焕新“磨血育人”精神的去处。

小学初中高中三个学部的万千师生，集聚在这个灰色的宅子里，朗朗读书，呦呦鹿鸣，多少俊朗才子从这里出发，许多铁血精英由此处壮怀。

山外烽火狼烟，日寇猖狂，山间弦歌不绝，弦诵不辍。早早的，炊烟袅袅，铃声悦耳，鸡犬相闻，孩子们开始晨读。阳光渐渐升起，阡陌人来人往。教师们或携眷散步，或问候耕作的农夫，或指点读诵的学生，一派怡然，桃源模样。早餐过后，孩子们鱼贯而出，有序走进教室，高大的古宅此刻十分慈祥，包容着这些国之栋梁，人间英杰。师生在忧患当中汲取，在时艰当中蓄积，为的是有朝一日冲出山峦，冲锋陷阵。

“民族操节是人的最高操节。由于中国人最讲民族气节，所以永不会被列强和外族镇伏，而延绵数千年。凡我子孙，明德同仁、弟子，有贪图私利，或胁于淫威有为虎作伥者，永逐明德门墙不许与之序齿，勿忘吾言！”明德抗战誓言在霞岭声震云天，即使深山办学，境况艰难竭蹶，但明德校风持恒过硬，正气巍然，爱国热情和抗日斗志特别高昂。毫不夸张地说，这种铮铮铁骨不仅教化师生，也激起当地老百姓众志成城的坚定信念，连山之一枝一叶，水之一鱼一虾，也都深受滋养，格外鲜活抖擞。

山村虽小，盛满新歌。明德执教均是名师，曾宝荪、曾约农、曾叁吾、陈毖涛、方则之、王前、曹赞华、管竹君、胡少奎、陈剑秋、杨笔钧、李方叔、袁鹤皋、李仲涵、吴相湘、刘林、郑扬新、李澹村、辛树帜、方授楚、刘世辅、赵婷、阎家笃、陈海帆，这些老师要么举家迁到霞岭，要么回归家乡桑梓。

曾宝荪、曾约农姐弟每天从富厚堂步行十几公里来到霞岭堂叔家，不计报酬，唯图报效，他们给明德学子宣讲海外争取抗日支援的故事，演讲“记忆”的章法。在姐弟朴素的爱国主义情怀引导下，明德师生得到富厚堂的鼎力相助，各种教学书籍和教辅资料，源源不断地从富厚堂搬到霞岭，各种人力资源教学资源物质保障络绎不绝从富厚堂乃至荷叶塘曾家各堂引流到明德，富厚堂架起支持省内名校外迁荷叶塘办学的桥梁。省内另一名校中华中学彼时也搬到大夫第旁聚云峰下的宗南庵办学，富厚堂又马不停蹄地投入教育扶助中去。

小小一个偏僻村子，静静一处文明奥区，酿得百花成蜜，千帆竞发，小溪流里游出大苍龙，山包包里飞出金凤凰。抗日战争最吃劲的时候，明德中学教师，共产党员章东岩、张曙等领导学生参加抗日救亡运动，余景行、祁荣昌、肖敏颂等明德学子或奔赴延安，或投笔从戎，或抗日宣传，为救国于水火，为续民族学脉，这个山高水长的弹丸之地闹出很大的动静，成为人人心向往之，个个情维系之的精神源地。为纪念明德在此办学六载，涵养教化，泽普春秋，也为纪念霞岭和曾氏对教育救亡的支持，当地将这个村更名为明德村。

（五）

富厚堂的动静钉在藏书楼的楼板子里。

成都有一楹联：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我心系富厚堂的藏书楼，也应景口占一联：藏书楼藏书阁，藏书楼上藏书阁，书楼万福，书阁万福。虽不工整，也算贴切。

这座号称中国最大的乡间藏书楼群，规模大，书阁多。曾国藩的公记，曾纪泽的朴记，曾纪鸿的芳记。父子三人各有其属。私密空间动静两宜。书静立，人动情。木楼弥漫书香，楼主陶冶情操。公记有很多大部头，曾国藩的书信，诗文，奏折，地方史志，堆砌如山。朴记主存曾纪泽的嗜爱，多为外国译注，洋文书籍，这与曾纪泽出使有关。芳记是曾纪鸿和夫人郭筠的艺芳胜境，藏书多且杂，三教九流都有，更接地气更富时代感。

三个书阁可以是当时国际国内综合知识的汇集，天文地理时政的荟萃，游弋书海，足不出门天下尽显。在这里，可以观沧海横流，可以读诸子百家，可以学经世致用，可以睁眼看世界。曾氏家人观照世面充盈道法，书楼读书功莫大焉。

王席珍是曾宝荪曾约农时期的藏书楼管理员，父女二人担当三大藏书楼阁的管理工作。他们虽不是咬文嚼字之人，但长期浸润书楼，近朱者赤，近书者词，一些简单的之乎者也，一些书目的名字名单，他们会在主家调教之下略懂一二。特别是王席珍，受曾宝荪影响，洋墨水也能喝上一两杯，简单的英文会话，中英文对照，她竟然在宝荪的口口相传中懂得分享和言说。

虽管理员只是晒书，收书，清扫，掸尘，搬运，协助整理，但有时也可以帮着查阅，书中的黄金屋，颜如玉，千钟粟，王席珍都见识过，琢磨过，慎行过。几十年如一日的累积，她算得上半个读书人。

书楼的宁静，书本的动静，父女都感悟并珍藏。从不对外掏口舌，也不借机弄是非。

“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夫子暗许愿景，身经百战而不恋高官厚禄，回到富厚堂这个书香咸集的地方，只管读书。

（六）

富厚堂的动静绘在老许的画作里。

老许大名许仁龙。

老许是湘潭人，中央美院教授。富厚堂请他来画富厚家国和耕读情境。老许的眼界和笔力是画万里长城和大国风范的，如果没有国藩情怀和家乡情节，他是不会来这乡野之地纵意笔墨的。

初见他，是刘建海先生引荐，他身着青色唐装，在富厚堂浪高一浪的绿意中，卓然别具。头发发白，带着眼镜，画夹支在两腿间，心神合一，在思云馆的石板路边，居高临下素描富厚堂，我走近看，基本成型，但见虚实结合，线条粗矿，尚未润色之作，轮廓中的房舍更美更雅。画家作画，其实没有美不美这一说，只是高超者会在格局和细节中呈现自己的独到之处。老许格局高，侯府的背后，让他画出了历史唯物主义感。我不太懂画技，觉得他是高人，已无技可言，功夫全在哲性和理念之中。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发觉了。停下笔，看着我，面相蓄着他的自由思想，一般人读不出。见我是生人，不过分理睬，礼节性含笑点头。建海上前介绍，我名头较多，他不会用心听，但后来介绍到是中国作协会员时，他打岔来问，写了什么。我说，《富厚堂的心灵》。这书名挺好，他说。富厚堂不是死板的，它活生生的，动静很大，是有灵魂的，你的心灵一词，让百年古宅顿时璀璨。很好，真好。我说，和您作画感受一样，富厚堂不是青砖瓦屋，不是铺装摆设，是活着的文物，是动心的物语，您的富厚堂的画，都是心灵的具现。

嘿，我们一见如故，都是艺术牵的线，为的媒。建海见好就收，留白给我们，让富厚堂的心灵随着我们心灵的碰撞而激活。

后来，我和老许多次见面。熟了，就会暴露一些不良嗜好。比如喝酒，我和他在志军的安排下，到白泥村边的老雄酒家对饮。

味道好极了，每一道菜都是绝顶的荷叶原味土味辣味。老许兴致不错，大呼，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荷叶塘米酒就是浇灌老许这样的艺术家的。五壶伺候，老许竟然和我将酒全部吞下。面红耳赤，酒意滔天，忘了自我，嘴里尽是尧舜。

我问老许，此时心如何，心灵如何。老许说，这个酒，让他生产出更多富厚创意，他要画尽三千张，汹涌慰平生。

如此意境中，我们心灵高度契合。老许随后的大作，如同这酒，三味俱全，芳泽富厚。

又有许久没有见到老许，甚是想念。可爱又执著的老许啊，你现在哪里，富厚堂里名堂多，你还没够够，我们再来徜徉其中，找寻富厚堂新的动静。

（七）

富厚堂的动静唱在时代曲调的线谱里，跑在国藩之路的“半马线”上。

今年的双峰乡村音乐节，冠名为“富厚堂之夜”，极富创意，是县委宣传部长吴烨的手笔和杰作。

富厚堂的夜晚，被现代音乐感染，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呢？

清明时节的那个晚上，人们用超越时空的音乐表达对曾国藩缅怀之情。确乎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这种炫彩的节奏和向往的串烧。

幻影，精灵，色彩，音色，直接绽放成鲜活的群芳，给沉寂的富厚堂和沉默的文正公，带来新日子的好视听。

曾国藩管理处的大草坪上，装满几百颗期待的心，拽长几百个脖子。

这里曾是学校，叫攸永中学，离富厚堂几步之遥。我师范毕业分配在攸永文教支部下辖的拱石学校教书。也在这里开过会，上过课，闻过道。

后来改为宝农中学，乃曾宝荪、曾约农姐弟的名字各取一字，以纪念两者终生不婚，致力教育。从富厚堂到宝岛台湾，姐弟用千万次的叩问，振荡两岸一家亲的心声，用千万里的征途，遥寄满腹乡愁。“到了春天，田里禾苗绿色满地，夏天门外宅内都有荷花，秋天的桂花在后山开放，香闻数里，冬天有红绿梅花，在宅北小山坡上的思云馆前分外妖娆，红绿交并，涵香扑鼻，玉宇琼楼。”这就是姐弟年幼时眼里心中的富厚堂。

周边的标语是天然的舞台背景，“勤于邦，俭于家，言忠信，行笃致”，荷叶塘到处贴挂着曾国藩治家治学的名言警句。

嘉宾悉数到场。最抢眼的当属曾国藩六世嫡孙曾樾，他承载神秘和神奇，但在我眼里，他就是隔壁老曾校长，慈祥和蔼，低调俭朴。他似乎不怕冷，四月春风还寒，被新冠、甲流和诺如“三大件”集中“宠幸”过的我，此时包裹严实，可他只着一件白衬衣，衣袂飘飘的，像个老帅，非曾大帅的帅，乃老帅哥的帅。他不时和我侧耳细说，赞赏这个活动的规模和气度。他带来自己的宝贝孙子，很有传统道德清芬和曾氏后裔做派，一位执着坚毅的曾式小男孩。我窃窃私议，如果放在当时，世袭罔替，我们应叫这位曾文正公第八代嫡孙为“小爵爷”，时过境迁，而今他只是一位顽皮的小宝贝。屋檐滴水，代代相传，歌声飘来七个字：文正后继有达人。

还有抢眼的，北大、清华、人大等在京著名高校组团来到这里参加国藩之路半马比赛。他们的亮相，引发全场尖叫，谁不向往北大清华，孩子和家长，都想死了这些个“冤家”。曾国藩行将就木之前，奋力启航新教育之路，他最后的岁月，把开放和教化作为强国中兴的基本。后来睁眼看世界之功效，当思曾国藩当年之执着。

在一连串的烘托下，“夜莺”开始歌唱。

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的开，歌声很纵横。曾国藩从青葱少年到颠沛中年到持重晚年，都在一种包羞忍耻的境况和情绪中走过。不是忸怩不安的作态，不是汗流洽衣的恐慌，而是真诚自我斗争的态度。我不知道国藩内心是否有着天然的农家子弟的羞涩，但每一次起势和抑压，都会让他如娇羞之玫瑰，执着而静悄悄地开放。

《妈妈的富厚堂》再一次唱起，我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于浩宸回忆的是他富厚堂里的妈妈。而我想念的是我老堂屋里的妈妈。无论富厚堂的层台累榭，还是老堂屋的朴素无华，唱起妈妈的歌，便是一样的挥泪如雨。

民谣的率真，吉他的清越，词曲的清新，把富厚堂笼罩在母爱的味觉里，增添多少生动。

不一样的堂，一样的高堂。

我要像梦一样自由，像天空一样广阔。胖子歌手撕破声线，唤醒我们的家国梦。追求最终自由和终极广阔，是曾国藩一生的抱负。他无法唱出这首歌，那时候没这样的歌唱方式，也不允许有张狂的表意，但读懂他的人会恍然知晓，以自己的不自由，唤醒时代的自由，至少要革除精神桎梏，回归传统道德，所以他行军打仗，戎马倥偬，找回道统。另外，他以他内在的拘谨，唤起天地人心更加广阔宽厚。钻入他的思想根脉，我发现，他从未自我索求，倒是成就他人成就未来成为其毕生追逐。

北京80中国际部的学生吹起萨克斯，曲调很高，为人低调。曲线很短，意蕴深长。虽听不太懂，可京腔京韵，我还是很喜欢的，湖湘文明的美食里，可沾满京城的糖火烧。

音乐节演唱会结束，富厚堂依然夜色阑珊。大地冰清光洁，大宅纯澈洁净，大樟芳迈群妍。那位老夫子啊，你何时再回到这个偏僻的村子，须发飘逸，形态灵动，状况轻盈，不再老气横秋，不再深沉吟哦，不再忧患江湖，不再请示庙堂，只许在富厚堂做个最普通最质朴的乡野老头。我忽而觉得与他一跃而起，腾身出神，飞临府第，迎头顶礼，而或与之轻言细语，浸漫在无垠的光洁当中，幻化为梦月精灵。

半马，半个马拉松，在荷叶塘第二次举行。取名国藩之路，一语几关，真是绝绝子。

千多人参加比赛，路途上，彩旗招展，锣鼓喧天，人流欢动。

谁的路不是路，可不是谁的路都是国藩之路。

从富厚堂出发，到白玉堂折回，最终归回富厚堂，圆圆满满一个圈，就是半马里程，也是国藩当年走的路程。

跑的人多了去了，有的是象征性的跑，一两公里后，随着关注度的减少而淡出。有的是五公里亲子活动，带着萌呆的孩子，拉拉扯扯，提耳命面的，总算到点打卡，大人孩子都不容易，知道跑步的累，行进的苦。有的跑了十来公里，已算人生赢家，但为了追求最终奖牌，中途坐会儿车，再下车跑行，最后到达终点，挣得奖牌和鲜花，虽有作假嫌疑，倒也是规则赋予，不算作弊。当然，半马不是假马，跑步不是跑路。还是有诸多男女严格要求自己，专业地奔跑在路上，拿到真正的金杯银杯。

曾樾和孙子抓住起跑和冲刺两个关键环节，展示曾氏家人起跑就是冲刺，冲刺便是新的起跑的一贯风格，在半马奔腾和一马当先的跑道上，赛出富厚堂人新境界。

曾国藩学校不放过任何一个展示校风校彩的机会，他们组成强大阵容，披甲奔腾，立体化作战，头顶上无人机盘旋助阵。跑多远不重要，跑多好才是关键。在震耳发聩的号子声中，国藩学子跑得整齐划一，跑成青春万岁的气势。

国藩之路，不止半马，也非历程，应是道南正脉延续之路，实事求是承载之路，楚有才斯为盛的重振之路。

全民族一路同行，在伟大复兴的使命中，造就更大动静的湖湘，更大动静的中华。

袁送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国家一级播音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演讲与口才学会副会长、湖南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曾国藩研究会研究员、娄底市演讲艺术家协会主席，湖南师范大学演讲与口才教研室名师工作室特聘教授、湖南人文科技学院文学院客座教授。出版散文集《有风就做翅膀》《富厚堂的心灵》《呦呦音声》《沸腾的群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