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罗马史:帝国时代-共和传统的延续(1)

前言:

罗马既然已经在恺撒的手里实质性地从共和转变为帝制,共和不就宣告灭亡了吗?她在帝国时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共和与帝制的二元对峙确实在共和末年激烈地上演,恺撒遇刺“不是结束,甚至不是结束的开始,而是开始的结束”。

恺撒

在罗马共和覆灭、帝国启程的晨昏交会之际,除了光芒万丈的恺撒,还有光芒万丈的西塞罗。很多人把西塞罗看成罗马共和最绚烂的晚霞,这当然是对的。

但西塞罗并没有随着罗马共和的覆灭灰飞烟灭,恰恰相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了他的传世名篇,共和才得以万古长存。西塞罗之所以不朽,如果只是把他和他的作为、演讲、文字看成罗马共和临终前的挽歌,固然不错,但就很容易小看了西塞罗,也小看了共和。

因为他和他对共和的热爱根本就没有被帝国的辉煌抹去,恰恰相反,成了帝国的一部分,无法漠视、无法逃避、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西塞罗

我在一次“表演”所收获的“顶峰体验”当中悟出西塞罗的这种永恒性。2019年1月,我和施展带了17个朋友去罗马考察,这本书就是考察最重要的结果。

到了罗马的第三天晚上,大家走了看了不少了,子弹攒足了,我们来了一次大辩论,题目是“守护共和还是拥抱帝制”。我们设置的场景是“跨过卢比孔河”。

朋友们分成两队,共和派(西塞罗派)对战帝制派(恺撒派),双方唇枪舌剑、计谋迭出、花样不断,辩论出奇地热闹。

最后的高潮是,双方的领队发动总攻,施展是拥抱帝制的恺撒,我是守护共和的西塞罗,我们俩都来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争取所有人最后投票的支持。

施展化身恺撒,鼓舞士兵们跨过卢比孔河去跟他干一番开天辟地的大事业,为了荣耀,为了挽救腐败不堪的国家,为了士兵和人民的尊严,为了美好的明天。

我化身西塞罗,鼓舞元老院和公民们抵抗暴政,抵抗暴君,抵抗对国家的武力威胁,保卫属于我们人民自己的国家。

我们俩那会儿真是恺撒和西塞罗灵魂附体,回看录像的时候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而我的感触可能比施展更深,因为我们俩一直都是恺撒派,甚至长期不太看得起西塞罗。施展是本色出演,而我却是勉为其难。

但我演了西塞罗,反而和他有了灵魂碰撞,感受到他的无奈和悲凉,体会到他的热爱和热血,更体会到共和的伟大和永恒,在那一瞬间理解了后来共和存在的意义和存在的方式。那就是,共和成为帝国的一部分,而且是帝国的核心精神之一。共和没有死,共和也不会死。

西塞罗

施展是本色出演,而我却是勉为其难。但我演了西塞罗,反而和他有了灵魂碰撞,感受到他的无奈和悲凉,体会到他的热爱和热血,更体会到共和的伟大和永恒,在那一瞬间理解了后来共和存在的意义和存在的方式。那就是,共和成为帝国的一部分,而且是帝国的核心精神之一。共和没有死,共和也不会死。

政治家西塞罗的失败

西塞罗有多重身份,他既是政治家,也是哲学家和文学家,还是演说家和大律师。他在罗马史当中的首要身份当然是政治家。我们一起来看看懂哲学的、特别擅长写文章和发表演说的政治家西塞罗在政治上干得怎么样,这个问题在政治史上是有公论的,西塞罗真不行。

不客气地说,政治家西塞罗的政治形象就是文人版的庞培——表面上如日中天,却在虚荣驱动下瓦解了权力,也葬送了共和。普鲁塔克在这个问题上态度明确,他说西塞罗乐于听到别人的溢美之词,“总想事事出人头地,他虽然有高明的见识和坚定的意志,这种好名之心产生很大的阻碍作用,使得一生经常陷入逆境”。

西塞罗

西塞罗是共和末年的共和派领袖,也是后世公认的共和旗帜,按照这种形象,他应该是一个不屈不挠的斗士,和恺撒、庞培、克拉苏这些窃国大盗斗争到底。

但很不幸,这个人不是西塞罗,而是小加图。西塞罗本人在政治上其实一直是一个缺乏判断力,更缺乏执行力的人。

西塞罗和庞培同年,生于公元前106年,他们比恺撒长6岁。和大多数罗马政治家早年在军队中历练大不一样,西塞罗是文人出身,从小品学兼优。后来他去希腊跟很多当时的大师学习雄辩术和哲学,学习成绩可以用“惊世骇俗”来形容。

谈到西塞罗在希腊学习雄辩术的时候,普鲁塔克讲了这样一则逸闻:西塞罗在雄辩术大师阿波罗纽斯面前用希腊语演讲,讲完之后掌声雷动、赞誉不绝,大师沉吟良久之后说:“演说和辩才是希腊仅存的光荣,现在却经由你转移到罗马的名下了。”

西塞罗这一仗胜得之漂亮,和我们中国人熟悉的“唐僧取经”的故事非常类似,玄奘在印度的那烂陀寺和全印度佛法最精、口舌最利的僧人辩论,最终获胜。

在人家的地盘,学习人家最擅长的项目,最后胜过人家的所有高手,让人家心悦诚服。文化交流的巅峰时刻大概莫过于此。

西塞罗凭借他的演讲与口才在罗马站稳了脚跟,赢得了人们的喜爱。他在律师生涯和法官生涯当中体现出的正直和廉洁一直为人称道。公元前70年,就是庞培和克拉苏合谋逼元老院让他们当上执政官那一年,西西里人民控告他们的前总督维勒斯鱼肉乡里、胡作非为。

民告官,自古在哪儿都是难事。维勒斯既然能做总督,自然在元老院里“朋友”众多。他还请了当时的罗马第一律师霍腾修斯为他辩护。西塞罗则是代表西西里人民的控方律师。

结果,面对强大的贵族庇护网络和律师同行,西塞罗一战封神,从此成为罗马第一律师。当时的法庭辩护远不像今天这么讲规矩,按现在的标准,大概风格和内容其实很像今天的竞选演说,干货其实不多,关键是激动人心。

西塞罗的心机在这场辩护之后完全显露出来,他坏了罗马律师的传统,把法庭辩护词完全公开。于是后世有机会感受西塞罗的口若悬河。

这其实是西塞罗用来争取名望的绝佳武器。名声显赫的西塞罗其实没有实力去当共和派的领袖,西塞罗比起“伟人”庞培,目标确实更明确,一心捍卫共和,但他和庞培一样,既没有党派也没有决断。

从打造自己的政治集团来看,政治家西塞罗比“伟人”庞培还要失败。庞培是不知道怎么打造自己的党派,被诸多党派争夺和利用。西塞罗根本就没有组建自己党派的可能。

他的出身不高,没有家族天然带来的庇护关系网络;他没有钱,很多需要融通的事情办不了;他自视很高,很多政客他不屑与之为伍;他正直,煽动民粹为自己积攒权力的事情他不干。他如果有意识经营的话,这些“缺点”并非不能克服,但很可惜,他在这些方面都没有政治意识。

他的“致命伤”证明了他确实没有经营政治的意识,让他和打造自己的党派彻底无缘:西塞罗的嘴特别损。西塞罗几乎把同代所有的政客全都得罪了。

牙尖嘴利,逞口舌之快,当场让人下不来台,一语双关,骂人有典故又不带脏字,西塞罗特别乐在其中。普鲁塔克为这一点给了西塞罗好几次恶评,甚至下了西塞罗“根本不值得受人尊重”这么重的断语。以嘴上损人自鸣得意,对普通人来说都很难交到好朋友,连同属死硬共和派的小加图都不是西塞罗的朋友。

而在共和末年人心叵测的罗马政坛,对西塞罗恨得牙痒痒的政客大有人在。表面上,西塞罗只是被自己不留口德的性格害了,实际上,是他没有把内心强劲的哲学家品质在现实政治当中给予妥当的安顿,结果无意识地就在政治中失去了审慎这个古典第一美德。

罗马的很多政客都想对付西塞罗,其中把他往死里整的是臭名昭著的保民官克劳狄乌斯。还是恺撒被戴绿帽子那个案件。克劳狄乌斯在祭司长恺撒家举行祭祀的时候幽会被曝光,他涉及渎神的控诉。被戴了绿帽子的恺撒没有借这个案件把他往死里整。

西塞罗却提供证词说当天克劳狄乌斯曾经去他家议事,马上就揭穿了克劳狄乌斯说自己当天不在罗马的假证词。后来,恺撒控告西塞罗在喀提林阴谋的处理过程中滥用职权,克劳狄乌斯纠集民众围攻西塞罗。

这个时候的西塞罗狼狈不堪,但没有人愿意帮他的忙,“伟人”庞培为了躲西塞罗竟然从自家后门溜走。走投无路的西塞罗最后只有选择逃亡。克劳狄乌斯顺水推舟通过法令放逐西塞罗,他的住宅、别墅、庄园全部被焚毁。

正直的西塞罗遭到打击迫害,固然是政客弄权,但西塞罗已经大名鼎鼎,已经做过执政官,已经被元老院和人民赐予“国父”的尊号,居然没有任何人帮忙,足见他的人际网络的经营有多失败。

这样一个没有势力却爱逞口舌之利的政客,如果处在太平无事的稳定政治环境当中,倒也不失为一道亮丽的风景。偏偏西塞罗处在大厦将倾的恶劣政治环境当中,他在政治上的一败涂地甚至沦为笑柄确实让人感到悲凉,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从政治决断这方面来看,西塞罗比“伟人”庞培更差劲。“西塞罗是经常过度迷信自己的政治判断力的。”有三件大事,其中任何一件都足以证明西塞罗不是合格的政治家。

第一件,喀提林阴谋。粉碎喀提林阴谋是西塞罗毕生最大的政绩,在当时就得到元老院和人民奉送的“国父”尊号,在后世也被看成保卫共和的成功典范。不过在我看来,整个事件的过程充分暴露了西塞罗的政治无能。

喀提林竞选执政官不成,居然伙同暴徒意图攻占和焚毁罗马。时任执政官西塞罗得到线报,元老院发布了“最终劝告”。在逮捕了一批阴谋分子之后,西塞罗居然对如何处置他们拿不定主意。撒路斯特全文记载了恺撒和小加图对这个问题的演讲。

恺撒主张不要立即处决,先籍没财产和收押,等事态平息后再一并处置。小加图主张立即处决,因为阴谋叛国非同小可,是法律事件,但更是战争。最终,这一伙喀提林同党被处决,喀提林也战败,西塞罗赢得了“国父”的尊号。

但是,在整个事件过程中,作为第一责任人的西塞罗的决断和行动自始至终是不明确的。他固然义正词严地发表演说控诉喀提林阴谋颠覆国家,呼吁公民保卫国家,但作为执政官,得知喀提林阴谋之时为何不果断控制匪首?

西塞罗的选择是拿着举报线索第二天一早召集元老院开会。元老院既已发布“最终劝告”,国家进入紧急状态,为何还召喀提林来元老院质询,而不是设立特别法庭进行审判?质询之后,他居然还让喀提林逃出罗马城,组织武装。

在抓获同党、证据确凿、匪兵即至的危急关头,西塞罗还是在主持元老院开会商量,恺撒和小加图表现了两个极端之后,他还是没有主意。普鲁塔克毫不客气地批评西塞罗“被大家看成软脚虾,遇事怯懦毫无大丈夫气概”。

就这样,西塞罗居然稀里糊涂地粉碎了喀提林阴谋,得到了“国父”的尊号。这只能说明敌人确实只是一群“胆大妄为的草包,共和领袖如此不堪地侥幸过关却享有尊荣。共和确实已经没有合格的人持守了,里面充斥着喀提林那样丧心病狂的坏蛋和西塞罗这样空有虚名的草包。

第二件,大决战之前投奔庞培。恺撒跨过卢比孔河、庞培带着元老院逃出意大利的时候,西塞罗没有紧跟庞培跑路,他选择躲起来观望。他给朋友的信函透露了自己心里的首鼠两端,一面觉得庞培更有理,一面觉得恺撒实力强。虚荣又一次害他做出错误的判断。

因为恺撒只是托人带信来邀请他入伙,而不是亲自写信给他,他转身就投奔了庞培。小加图对西塞罗投奔庞培给出了真知灼见:他认为西塞罗既然在第一时间没有选择在恺撒和庞培之间站队,就应该“继续留在罗马,坚守中间立场,运用自己的影响力促使整个事态获得比较圆满的结局,这样对国家和朋友会有更大的贡献”。

小加图是恺撒终生的死敌,他跟随庞培跑路可以理解,但他在大决战之前仍然能够做出如此明确的判断,足以证明他热爱共和超过自己的生命不是虚言。“加图想挽救共和国是为了共和国本身,西塞罗则是为了自己的虚荣心。”两相对比之下,西塞罗居然因为计较个人虚荣而不顾国家大局,这种关键时刻判断力的缺失甚至会让人怀疑他对共和的真诚。

庞培

第三件,少年屋大维。恺撒战胜了庞培,证明西塞罗站错了队,作为投机的政客而不是共和的旗帜来说,并不丢人。毕竟庞培明面上的实力比凯撒强,在名义上庞培是在保卫共和。但在面对少年屋大维的时候,政治家西塞罗几乎可以充当愚蠢的典型。

恺撒遇刺之后,安东尼控制了罗马,他也想压制恺撒遗嘱指定的继承人屋大维。无名无兵的屋大维要从安东尼手里夺回恺撒留下的一切谈何容易,他选择了亲近西塞罗,称西塞罗为“仲父”。“虽然西塞罗已经是花甲老人,屋大维不过是黄口小儿而已,这一次却让西塞罗被对方骗得团团转。”

西塞罗用他排山倒海的演讲对付安东尼,屋大维则利用金钱、老兵和关系网迅速壮大自己的实力。不久,实力接近的屋大维和安东尼、雷必达结成了“后三巨头同盟”。他们用苏拉的老办法“公敌名单”清洗政敌,而名单上的第一人就是西塞罗。

屋大维

在安东尼非杀西塞罗不可的强烈要求之下,无论是屋大维力保西塞罗失败,还是他冷血地根本不在乎西塞罗的死活,西塞罗都成了那个最可悲的人。

可悲之处不在于他的性命操于他人之手,而在于他最后一段政治历程居然完全被一个19岁“孩子”操弄——“孩子”是西塞罗给屋大维的信中惯用的昵称。

作为共和的旗帜,西塞罗的表现非常不称职,完全比不上小加图。如果放下共和的旗帜,西塞罗其实只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寻常政客。

他的政治表现和他在著作里唱的那些高调实在相差太远。这样一个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共和旗帜,表明了当时的共和已经没有人可担重任,一个放嘴炮的政客居然混上了头把交椅。有勇有谋的实力派恺撒来了,他和他的共和派确实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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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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