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部的任何一个省城出发，都可以在几个小时内到达杭州，然后在一个周五的下午坐上19分钟的高铁到达绍兴北，度过一个远离大都会的周末。

或者你也可以选择在某个小城登上一列夜间的火车，睡眼惺忪时便和旅行箱一起走入绍兴市中心的街道：看见清晨铅灰色的密云，看见公交与自行车稀稀落落地来往，喇叭播送着：“下一站，蔡元培故居。”

再往前走，行李箱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中格楞出声响，随机听见戴着铃铛的小狗目不斜视地从脚边穿过，听见晨风掠过城中的河道，青荇在河底的软泥上飘摇。穿出巷尾，视野忽然开阔，城市广场打开在眼前。

图源｜图虫：Joerica396

此时，天也已经大亮了，春日的阳光倾泻，落在了这座平和、自由的江南水乡。

作为江浙水乡小镇中的一处，在“旅游城市”的目的地中，绍兴的名头大抵不如周庄、乌镇、双桥来得响；但作为江南文脉的兴盛地之一，从南宋到晚明及至民国，绍兴却存续着一股有特立独行的嶙峋精神与洒落气概。

所谓“嶙峋”，在绍兴可以追溯到魏晋的王羲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就是在绍兴东南部的会稽山写就。现如今绍兴郊区的兰亭景区，及市中心书圣故里景区的“王羲之纪念馆”便在自然与人文两脉上传承着这份魏晋风骨。

绍兴兰亭景区

图源｜图虫：patagonialc

或许正因为这份缘起，往后近两千年的绍兴文运延绵出了自身的脉络。不同于苏杭的精巧旖旎，也不同于湖广的深重沉韵，在绍兴留下名字的文人：无论是在此地赋诗题词作画的顾恺之、陆游，还是生长于此的徐渭、鲁迅，都可谓是文人史上出名的怪才、逸才。

惯常用于形容江南才子的风流或敦厚，并不合适描述他们，反倒是铮铮铁骨、碧血丹心，酸甜苦辣的言辞，嬉笑怒骂的神态，更适合描述他们与绍兴的故事。

绍兴城区不算大，人文景点主要集中于越城区。以坐落着大善塔、仿佛寺建筑“玻璃房”、绍兴大剧院的城市广场为中心，步行或骑车便可依次到达仓前直街、鲁迅故居、沈园、徐渭故居及艺术馆、书圣故里。

这些景区之间多以江南民居或城中河道相连接，沿着细窄的巷道或河堤向前走，即使不打开手机导航、没有语音指挥，也总是可以自然而然走到下一个目的地：来往于水面的乌篷船、随处溜达的小狗和鸡鸭就仿佛绍兴城内的导游。

绍兴并没有明显的“本地人”与“游客”的区隔，保留至今的低矮民居就是绍兴人平日生活起居的地方，河道街区都向游客们开放，而随性路过的游人们也会放轻脚步，不打扰当地居民的生活。

八字桥乌篷码头、仓桥直街陶器店后院

合上密密麻麻的旅行攻略，收起行色匆匆的打卡之心，在绍兴旅行最适宜的姿态，就是在雨后的水乡随心所欲地散散步。春风就是我们依照的指南，随时可以与真正的江南生活、古代的文人风韵天然邂逅。城镇对人的开放、本地人与外来客的相互尊重，正是绍兴的文脉本色：一种嶙峋，十分洒落。

在春天，浙江本地人常会选择绍兴作为周末的休闲地，带着全家老小去绍兴市辖的嵊州踏青漂流，往市郊的安昌古镇赶赶热闹；对于游客来说，仅需两天三夜就可以访遍绍兴所有排布集中的名胜景点，无需多费脚力。但这里也的确是一个可以细细品味、值得常住久观的城市。无论你出于何种目的、规划多长的旅途，绍兴都可以润物细无声地给你答案。

在鲁迅故里、沈园和徐渭艺术馆/青藤书屋这三个著名的人文景点，总是会在人群中遇到一些专业于文学艺术研究的学生和学者。

嵊州

图源｜图虫：子誠

鲁迅故里如今被开发成两条开阔的长街，周家祖宅、新屋、百草园和三味书屋都被翻修与保存得良好，游人们收起在街边小吃店买的黄酒奶茶或高点，探头探脑地观察着祖宅卧房中的织锦、庭院中硕大的古朴水缸，时不时就能看到两个学生在本子上匆匆记着房间的格局和用具，年长的专家小声对他们说明迅哥儿幼时上学的路线，闰土在雪天抓捕飞鸟的田地。

嵊州张村樱花园

图源｜图虫：凉风吹抚

承载着鲁迅幼年童真记忆的百草园，现在是一块颇为茂盛的菜地。家长们带着孩子蹲在园圃边猜测里面种下的是萝卜或是甘蓝，领着去书写着“百草园”的大石头前拍照；在三味书屋总会听到有人问，“刻着‘早’字的那张书桌去哪儿了”，而曾寻访过北京鲁迅纪念馆的读者，自然会知道答案。

在周家新宅的出口，有年长的绍兴叔伯会为游客们写扇子，“用你的名字作诗，一枚扇子20元。”明清时候街市上的读书人卖画作诗，大概与此景类似。鲁迅若看到曾经沉闷压抑的周家大宅，如今也像自己当时在北京的家那样来者不拒地开放给青年才俊，天地游人，大概也会欣然笑谈吧。

图源｜图虫：子誠

唐伯虎、郑板桥与齐白石三位赫赫有名的书画家，都曾有“愿为青藤门下走狗”的赞言。这位“青藤”的故居书屋及以他为名的现代化艺术馆，就坐落在鲁迅故里不远处。徐渭笔下的结藤与葡萄不仅使无数书画大家为他倾倒，只要略熟明史的人，都会对徐渭桀骜狂狷的个性，天资过人的军事才能，与晚明大将胡宗宪的忠贞情谊印象深刻。

清人王介臣在《书琅媛文集后》中将徐渭与张岱并列为“有明一代才人”，在阴鸷诡谲的晚明时期，徐渭以及他的故乡绍兴，曾承载着江南文脉真正可称“高贵”的精神。徐渭艺术馆常年设置“梵高与徐渭”的画展，中西方两个生于同代的桀骜灵魂，得以在自由流淌的河岸永恒地对话。

徐渭艺术馆

图源｜图虫：言

从徐渭艺术馆步行百米，或从鲁迅故里的码头乘乌篷船十来分钟，就能到达绍兴最著名的园林“沈园”。这里的园林造景或许不如苏州园林那般蜚声中外，但陆游与唐婉那四阙《钗头凤》，却给予沈园千古流传的缠绵情致。

沈园的门票分日夜两种售卖，晚场除了能灯火夜游，还可以观看一场名为《沈园之夜》的新式越剧演出。这场五幕舞台剧以陆游唐婉的爱情故事为蓝本，改编了传统越剧的唱词与编排，借助立体造景、荧屏与剧场的现代舞台技术，让观众能通过方言学习、情景交融的方式与古典越剧文化深入互动。

沈园

图源｜图虫：摄影师160668874296004

写在史书与唱词中的故事，以现代人能接受的表现方式生动、真实地展现在眼前，除了新奇的观感，震慑力与共情感也是非比寻常的：而文化正是通过感同身受，才能够继承发扬、推陈出新的。

想在绍兴感受真正的江南民居、水乡生活，只需要从上述景点慢慢拐个弯。鲁迅故里衔接市中心的仓桥直街，是绍兴最著名的小吃步行街。石房子两侧是居民浣衣取水的小河，中间的长街遍布着黄酒门店，孔乙己酒家，卖印糕和醉蟹的铺子、咸亨酒店。

街头处有间格外兴旺的炸臭豆腐店，晶莹剔透的木莲豆腐配上薄荷水，甜脆的萝卜丝饼配上一碗加腐乳汁的炸黄豆腐，一口就是江南好风味。门店侧面的竹架上晾晒着刚磨出来的豆腐块儿——在这里，你甚至能看到臭豆腐制作的整个过程。

图源｜图虫：王运江

在前往书圣故里的途中，我们会走过一段长达千米的起伏坡道。这里是运营了几十年的绍兴老集市。沿途的青砖灰瓦白墙上泼墨成章，尽是草书楷体的文人气度。

街道的石板路上叮当送货的小三轮，慢悠悠的电驴儿车，散称糖果零食的店家、卖灯笼红纸的叔伯、批发五金壁纸地砖的阿姨，甚至皮衣毛衫大卖场里的时髦大姐，都在这条长街上串门唠嗑。

书圣故里

图源｜图虫：迅游

不起眼的小店门口，兜售着五块钱一袋的麦芽糖：白色的甜得粘牙，淡黄色的则是清爽的薄荷味，舌尖上打着转儿的甜，仿佛来自回忆中走街串巷的童年。

仓桥直街臭豆腐、书圣故里麦芽糖和薄荷糖

离市中心的这些景点稍远，穿过曲折往复的水乡巷道就来到了八字桥。这里也有乌篷船码头，却远比鲁迅故里清净。八字桥是真正的生活区，沿河几公里看不见几家餐馆或门店，只有几家年轻店主开的咖啡馆、饮茶处，坐着聚会的友人与懒散的小猫。

在八字桥，游人们会看到一些在大城市消失已久的门面：老式的理发馆中师傅正在为满脸泡沫的客人绞面，风水先生坐在八卦旗下翘着腿儿和一群孩子聊着天，戏剧店里年轻后生正用油彩学画脸谱。

图源｜图虫：杨玉诚

而此时桥头的歪脖子大柳树正落下叶絮来，一群穿着校服的中学生骑着自行车从坑洼的石桥上飞跃而过，有的失去平衡，赶紧在下坡之前跳下车来堪堪扶住车头；而成功飞越河岸的那些个，正稳稳停在对岸的桥下，笑嘻嘻地朝同伴们招招手，呼唤他们到河水的另一边来。

绍兴是一座自由、友好的城市，甚至可以从街道上四处溜达、躺卧的小狗们身上看出来。若心情好，它们甚至会领着不认道的游客走一段路；如果犯懒，就算它们从你手上骗走了三根香肠，也会就地躺下打滚儿，耍赖要路人陪他们玩。“江南无所有”，聊赠一小狗。（附图）

图、文｜熊百夏